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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记得。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你能放心就好。泳文低头看看表。还有十五分钟我就要登机了。你要说的,都说完了吧。不要留着遗憾。
嗯,说完了。郁烟看看泳文。你让我先走好吗。让我先离开你。
为什么。
我还是不想看着你离开。我宁愿让你看着我离开。
只要你不觉得难过,怎样都可以。
那好,我先走了。郁烟对泳文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郁烟瘦弱的身体混在人群中很快消失。泳文注视着她的背影,直至确信她已离开。她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提着行李走向安检。
她对自己说,反正都是要告别的。玄清和郁烟,这两个人无论如何她都要与他们告别,所以同时与这两个人告别会更好一些。
只要能放开往事,她就可以回来。如果她能放开往事,这座城市,就不再是她注视着她父亲离开的城市,就不再是她与一个男人纠缠过的城市,就不再是她决意离开却又时时惦念的城市。它就不再会承载那么多的痛和罪。它就只是一座城市,并趋于一座空城。
飞机拔地而起的时候,她趴在窗户上俯视这坐城市。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遥远而完整地观望它。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每一座楼,第一条街,以及环绕着它的田野和山脉。它们离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苍茫的天色中。它所蕴含着的爱与罪,全然不见。
她终于让自己流下泪来。
3
回到上海一个星期后,泳文接到了玄清打来的电话。他说,泳文,我要和郁烟结婚了。
她说,这是你第一次接受我的安排,我很高兴。
他说,她和你很像,有时候我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你,但她又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让我觉得安全,然后我就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泳文,你是不是经历过很多事。
还好。其实我在你那里所经历的,对于我的一生,已经是足够了。
他在那一边静默了许久,然后他说,泳文,你也该休息一下了,找一个待你好的人嫁给他。其实你一直就需要那样生活,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也许你现在已经是很幸福了。
我会的。她说,玄清,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能给我我想要的爱呢。
抱歉。有些事情,你确实没有必要知道。
我只是想知道,我在一开始,到底是错在了哪儿。
他不说话。泳文在电话里听到他好象是哭了,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泳文颓然放下电话。她站在她狭小凌乱的公寓里,面对着窗户。她想她与这个男人的告别什么时候才算完结,他什么时候才可以像她的父亲一样消失,只是在她的心里留下一个不灭的形象。只有告别,才可以记得。这是她在七岁时就明白了的道理,可是现在,她却无法与他真真正正地告别。
她推开窗户,把背枕在窗框上,然后一点一点地仰下头去。她看见大群的鸟在街道狭窄的上空飞行。或许是因为眩晕,她感觉那些鸟都在向自己俯冲过来,带着一种绝望的激情。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她的眼泪掉落在大风中。然后她对着它们笑了。
那是玄清最后一次给泳文打电话。他们很快失去了消息。泳文知道他们在以一种最为平静的方式一起淡出,这样的结局,对于一个人,或是一场生命,都是完美的。泳文又重新开始她独自一人的生活。因为对于玄清的释然,她不再感到孤独和恐惧,亦不再故意沉堕。她终于明白,一个人在决意放弃掉一切过往和幻觉之后,更容易快乐,但又永远不会非常快乐。
只是有一天夜里,她又看见了她的父亲。在这以前,她已经很少在梦里看见他了。他回过头来对她说,我知道你不快乐,我知道你还在记得我,但我还是不会告诉你我为什么离开你。因为这世间有很多东西,你不必知道它究竟是为什么,你只需要接受它给你带来的结果。你要记得我的这句话。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走了。然后泳文醒了。她坐起来看着地上游移的月光,突然感觉她对一些事情已有了理解。
其实她永远都无法知道她的父亲为什么离弃她,玄清为什么在二十岁时就自甘沉堕,她的养母为什么赤身裸体地跳楼自杀。但她却知道了,这些事情,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玄机,都与一种力量暗自相通。这种力量,可能就是业力。
泳文说,她终于明白,她离开他,虽然丧失掉她的爱欲,却可以远离她的业力。为此,这也是值得的。
4
泳文回到上海之后,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头枕在窗框上,慢慢地仰下去,然后观望俯冲下来的鸟。那些鸟,如同她停止下来的情欲,从很高的地方降落,隐藏。她在眩晕的时候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停顿了下来,只剩下那些鸟。
这是一个寂寞的姿势。只是因为她已经结了一切沧桑,成为一个平淡的女子,所以这一个姿势,便不带有任何欲望,只如同抚摸。它抚摸过她的心脏,把那里面的裂缝一点点的抹平,填补进去一些宁静的时光,然后把她的往事完全地封存在心脏里面,不再与她的现世交会。
房间里还有郁烟的气味,有她们在一起抽烟,酗酒之后留下的气味,但是她已经很少想起她。两个女子在一起相互需索,相互怜惜,本不应该有太多爱,可是郁烟偏偏在感情这一方面犯了规,所以她们就只能分开。她给泳文留下了她的往事,泳文便把自己的爱人交付给她,这样的收场,也算是完美。泳文亦让她带走了她的亏欠和无法担当,而余下的,也只是孤独。
孤独让泳文神情更加疏离淡漠。在这一种神情之下,我可以看得到其中隐藏着的荒凉而丰盛的往事,它们表现在她的脸上,便只是眼睛里若隐若现的黑暗洞穴,足以吞没掉一切。这样的女子,走在人群之中,要么被冷落,要么就被一些人识别出来,但始终不会被同化。
就是在那一个时期,我认识了泳文。
那是泳文回到上海的第二年春天。为了谋生,那时的她,辗转于一家又一家的小杂志社拍封面照片。我就是其中一家小杂志社的编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与泳文的相识,在人潮涌动的上海,只是每天都要发生千百次的寻常小事,亦没有过任何的征兆。这样的相识,从无论哪一种意义上讲都会是平淡生活的开始,看不出一点劫难。可这偏偏就是一场劫难,在毫无迹象之中,猝不及防地爆发。
只是那时,我还没有丝毫的意识。
当时她拍完照片坐着电梯离开,我匆匆进入电梯,就这样我看见了她。我虽不是一个锐利或没落的人,但在那一瞬间,我就是识别出了她。我识别出她与别的女子有很多不同。
那天她穿的是一条有很多破洞的牛仔裤,一件宽松的格子布衬衣。电梯里有很多人,她站在那里,一下子便可以与旁边那些穿套装和高跟鞋妆容精美的女子区别开来。而她又站在写字楼的电梯里,便显得和这种环境格格不入。所以那一天,她在我的眼睛里,是以一种突兀的形象出现,那个形象在我眼中定格,瞬间便注入了生命当中。
我走过去递一张名片给她,我说,你好,我是筱延生,下班之后可不可以请你一起吃饭。
她把我的名片塞在牛仔裤口袋里,然后说,可以。
我更加确信了我对她的感觉。她确实是与她们截然不同。如果换作是一个穿套装和高跟鞋妆容精美的女子,她们必然会不失教养地拒绝我。可是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子,她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可以,然后不再说话。她亦是一个沉着的女子。
我和当年的肖宁一样,看到她,以为看到一处美丽而未知的风景,便毫不犹豫地探身进去,企图领略这一种未知的风景。谁知那竟是黑暗的洞穴。
我们那天去的是衡山路的一家西餐厅。我点了三文鱼和牛排。食物端上来后,她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吃东西。她吃东西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有着单纯而又不加掩饰的欲望。我饶有趣味地看她把她的食物吃完,然后我说,你可不可以考虑嫁给我。
她微微地侧过头,微笑,但不说话。然后我笑着对她说,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要递给她一张名片然后请她吃饭,又问这样一个问题。但是她没有。她仿佛对她周围的一切毫无兴趣,只是默默地旁观,并不加入自己的想法。只有一个心灰意冷的女子才会这样。
那一天她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之后匆匆离开。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对我说太多的话。只是我对她说,我很希望和她做个朋友,如果有需要的,随时可以找我。因为当时我隐约感觉,只要我愿意,我就一定能接近她并探知她。
5
泳文答应与我结婚,是在一个星期之后。事情来得太快,我在惊喜之中来不及多加考虑,便接受了这一场劫难。
那天我与同事聚在一起吃夜宵,突然接到泳文打过来的电话。她说,她喝醉了酒,身上的钱花光了打不到计程车回家,希望我去接她。
我匆匆赶过去,看到泳文扶着一棵树剧烈地呕吐。我走到她身边,一把扶住她。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她说,我好难受。我伸手摸她的脸,她的脸已是滚烫滚烫的。我说,你醉得很厉害,我送你回去。
我拦住一辆计程车,把泳文扶上去。一路上,她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我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但我却更加确信,这个女子需要我的照顾,而且,我可以照顾好她,同她走完一生。
计程车在繁华拥挤的街道上走了三十分钟才到达泳文偏僻地段的公寓。下车时我回头看她,发现她已经睡熟。我便抱起她,艰难地从汽车里钻出来。
上楼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着我。我问她,你住在几楼。
七楼。然后她示意我从她的口袋里掏出她的家门钥匙。我知道她意识已经清醒,但她并没有要求我把她放下来。她后来对我说,那一天我送她回家并照顾她的样子,让她想起了高中时的肖宁,她一直为她当初因对玄清的激烈爱欲放弃他而后悔。她偶尔想到他,她想如果她和他一直走下去,她现在早已是安和幸福。所以后来她遇见我,我又这样温情地善待她,她便心有感触。
我把她扶到床上,帮她脱去鞋子。她只是我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但我却想这样为她做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是这样。
我说,你要不要喝水,我给你倒一杯。
她轻轻地摇头。她说,延生,你是不是真的想和我结婚。
是的。
她说,那我们结婚吧。
就这样,我在和泳文只见过几面之后办理了结婚手续。当时我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和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结婚。我知道她并不爱我。所以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和一个明知不爱我的女子结婚。这样我们的婚姻,便带着一些疑问,迅疾地开始,却始终平淡。
我们结婚之后泳文不再出去工作,只是在家里做一些家务。我找了一份兼职,日子虽然清贫而辛苦,却也幸福安和。泳文在我面前像我以前见过的热带妇女,性格十足坚韧且有着一种逆来顺受的乖戾。她从不对我说,她要什么,不要什么。就像我们挑选结婚戒指时,我说,这个好看。她就说,那我们就买这个。她的这种性格有的时候让我感觉无所适从。我想让她高兴,但她却从不说她喜欢什么,我便不知该如何去做。
但她却是一个完美的妻子,知道勤俭持家,对待我的父母亦有足够的耐心。有时间的时候,她便去附近的教堂里听牧师讲圣经,她想以此来让自己安心下来。所以有的时候我想,即使她不爱我,但如果能这样度过一生,也会是幸福的。我很知足。
泳文对我说,与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她亦是知足。因为从七岁开始,她想要的只是这样生活。两个人在一起互相照顾,互相关爱,然后平淡持久地过一辈子。但她终究还是有着难以冷却的爱欲,以及对往事的萦牵与无法割舍,所以后来她还是放弃了她需索已久的平淡生活,跟着苏玄清走了。
6
我与泳文结婚后的第三年,苏玄清来上海办画展。这件事泳文原先并不知道。他们失去联系已经四年,泳文对他的幻想,也渐渐地平息下来。那时她已是一个神情闲散的家庭妇女,看不出任何激烈的往事。她虽对我只字不提,但我现在猜想,那时她已不再关注与玄清有关的一些事情了。
只是那一天,泳文去超市采购,就这样很偶然地,遇到了玄清。
苏玄清与她分开已经四年,但她还是可以从人群中一眼识别出他来。他的背影,亦是一个难以忘记的形象。那个背影一出现,便立刻激发出她的很多记忆。她站在他的身后,轻轻地叫出他的名字。
玄清回过头来。泳文注意到他眼睛里坚定的东西,比以前更为强烈。他说,泳文,你还好吗。
他说,我来上海,虽然不想去找你,但我却有预感,会在什么地方碰见你,看来我猜对了。
泳文说,你是不是很怕见到我。
对。泳文。我怕你过得不好或者过得很好,又会想起我,然后对我有所要求。
不会。泳文说。我把郁烟交给你,就是为了以此来管住我,不要再对你抱有幻想。
你可能还不知道,郁烟要离开我。
为什么?
她说她始终无法丢开她的过去,亦无法忘记你,所以她说,要离开我。我不想勉强她。
她是太随性的人,没有任何人能要求她去做什么。
玄清点头,他说,泳文,四年之前你为了离开我,把她留在我身边,现在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不想跟我走。
泳文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有泪流出。她说,其实我曾经多么想和你在一起,因为只有你知道我所缺失的东西,所以你可以尽量地帮我弥补一些,可是你当时什么都无法给我。
你难道一点赎罪的机会也不给我了吗。
泳文摇头。她用力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哭泣。但她还是想起十三年前玄清把她推倒在楼道墙壁上激烈亲吻时她心里突然爆发出的信仰与欲望,它们曾那样强烈,以至于压在她的心脏里,让她无法喘息。其实她想要的,就是一点温暖。她就如同一只生活在黑暗中的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她所看见的光亮与温暖,谁知那却是死亡。
那些在时间之中不断溃烂的伤口,终于疼痛出血。她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她曾深爱过的男人,说,你真的还愿意带我走吗。
有的时候,理智就是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摧毁。其实如果泳文在四年之前不顾及理智,与玄清结婚,那么这件事的结局,便大不相同。或者她把当年的那一种理智坚持到现在,她亦会平安地过完一生。但很多时候,理智却无法在意念的掌控之中。它应该是被一种力量掌控着。
那天晚上泳文对我说,延生,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故事吗。我想我现在应该把它们告诉你。我感到一些意外,但我还是听她讲了。
她从晚上八点一直讲到十二点。在此之前,泳文从未对我说过这么多的话。我以为她是准备把她的过去交付出来与我重新开始,所以我认真地听她讲了,并没有对她那些阴暗混乱的过往发表任何看法,亦没有表示同情。
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回家,便看到了泳文留给我的纸条。她在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她说,延生,对不起。
我终于明白她对我讲出她的过去真正是为了什么,她是为了让我原谅她的背弃。
我独自看着空下来的房子。里面还有泳文留下的味道,清甜而游离,如同一种拥抱,稍纵即逝。我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只能一点一点地接受这个事实,并一点一点地把她遗忘。
7
泳文和玄清回到西安之后郁烟已经去云南旅行。他们那一次回来,亦是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无法顾及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但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