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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滴落,而那柔软的身体如同风中一棵纤细的竹子,不停地抖动。
我坐在那里重新凝视着那个哭泣的女人,内心深处不断涌起一种很亲的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因为她与我爱着同一个男人。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旁。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安慰她些什么,便下意识地伸出手,然而,我发现自己不知道应该接触她身体的那个部位。我沮丧地将手重新放下,傻傻站在她的身旁,不知所措地听任她呜呜地哭泣。
静寂的屋内悄无声息,只有她难过的哭声不断地向四周散播着,慢慢淹过缕缕飘动的茶香,覆成厚厚的一层伤感气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知道如何打破这种气氛。
到此时,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反感。我不知道我是在感谢她爱我的爱人,还是怜惜她那一片真诚的爱情。我相信她这种感觉,因为我已深深地体验到了爱的刻骨铭心,爱的无奈和爱的痛楚。
就在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转向我,神情激动地将捂着眼睛的手伸向我,并抓住了我的手。她泪痕满脸、满眼是泪、嘴唇哆嗦着说,大姐,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是我真的无法克制自己的爱。我爱他!你相信吗?一生一世,无怨无悔!她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几乎号啕起来,看着我说,只要你允许!只要你允许!大姐!
我的手被她的指甲深深地掐了进去,一阵疼痛从手指传输进大脑,歉疚的心却感到一阵解脱。然而心里却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我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或者再做什么,甚至再证明什么。只有一种极深极强的孤独在心底升起,在我迈出她的茶社时,我终于意识到,那是失去所爱,失去爱人的孤独。
在我悄悄离去的时候,她还站在那间温暖的小间里哭泣,我将那封临来时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了我坐位的桌前。我想,这或许是避免我与丈夫再重新见面从而引起重新彼此伤害的更好方式,或许也是最最荒唐最最可笑的一种方式。
47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丈夫按照我约的时间准时赴我们办理离婚的约。我们像一对参加葬礼者,沉默寡言,悲哀难过,而且彼此彬彬有礼。当我们沉默着走出办事处的大门后,我们甚至彼此不敢看对方一眼。
前方即是分手之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声再见,是不是还应该说些什么保重之类的话。旁边的他似乎也正在犹豫着。不太繁华的小街上有人正在注意我们,有一对中年女人甚至正向我们指指点点。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样愁眉苦脸地站在这种地方早已告诉人们,我们是一对离婚的男女。
我迅速地扭过身去,将背影面向他,然后极快地说了一句,再见!声音小得几乎像一只苍蝇。就在我迈开腿的同时,我发觉我已经是满脸泪水了。我机械地向前走着,然而在我刚迈出一步时,便听见丈夫的声音从后边响起,等等。然后,我感到他站在了我的身旁。我仍然面向前,不敢扭回头看他一眼。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沙哑痛楚,像一支离群的燕子的哀鸣,好好照顾自己,记着,不管何时,我都还是你的亲人!
别忘了!停顿一分钟后,他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然而已带哽咽。接着身后传来他离去的脚步声,沉重、缓慢、闷声闷气地敲击着水泥马路,在冬日寒风的一阵阵吹送下,越来越模糊不清。我的心随着那种越敲越远,越离越轻的脚步声却在加速度地跳动。我真想扭过头来,再看一眼我的爱人,最后看一眼那个痴心爱我,但被我深深地伤害了的男人,哪怕是背影。但是虚弱的我只是听任那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远离,因为我自己已没有任何活动的力量了。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已僵化成冬日的一棵落了叶的几乎没有生命力的树。我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多么爱他和想他!我才发现我爱他的深度和程度是多么多么地深!
48
马上要过春节了,我仍然呆在家里,过着离婚后日子,不愿与任何人打交道。我觉得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简单极了。善良的丈夫最终把孩子的监护权给了我,然而却用心良苦地让女儿仍在婆婆家住着,以使我能好好调整自己。
我成了一个单身女人!在结婚十多年以后。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突然感到生活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活着其实是一种对时间的浪费。然后,我就变成了一具僵尸。从早上到夜晚,从夜间到清晨,从醒到睡,从睡到醒,我都是一成不变地躺在窗帘密闭的屋子里,睡觉、发呆,发呆、睡觉。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情感,没有理智,没有好梦,没有恶梦,没有天,没有地,我像死人一样平静和安心。
具有讽剌意义的是,在我离婚后那段心如死灰、孤苦无依的日子里,我接的第一个电话却是一个与我一样悲伤的人告诉了一个和我的遭遇一样悲伤的消息。那是中国习俗的扫房日,腊月二十四。之所以知道那天是扫房日,是二十四,是因为那个悲伤的人打来电话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是扫房日,你打扫房间了吗?这一句话,想必你能猜得到是谁打来的电话了。
是我的好友梁丽。她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打扫房子没有。我说我不用打扫了,因为没有必要,何况我根本不爱干这个。她低沉着说,她今年也破例不打扫了,这还是她结婚十二年以来第一次偷懒。
然后,她哭了。她说,她昨天离婚了。我仍然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她,我只好说,别哭了,别哭了,我早就离婚了,比你还早呢。当我说完这句话后,我觉得自己滑稽极了。就像当年我们上大学时,家境贫寒的我在归校的路上将身上仅有的二百块钱丢了,那是我一个学期的费用。当我坐在宿舍不停地流泪难过时,梁丽来了。她知道我的情景后,用一种极其沮丧的声调安慰我说,别哭了,我比你丢得还多,我丢了二百二十块钱,还丢了妈妈刚给我买来的还未曾戴过的手表,那也是我全学期的费用。然后我就不哭了,因为我觉得我并不是最倒霉的人。
梁丽真的不哭了。我想她一定告诉自己她也不是惟一倒霉的人,她一定告诉自己有人倒霉比她还早。梁丽的电话挂断了,我也得到了安慰。就像当年丢钱的事一样,我也因为得到了她离婚的消息而感到安慰。岂止是安慰,甚至应该说是安心。如果像梁丽那样的贤妻良母都不能保住婚姻的话,那么像我这样的女人丢掉婚姻那更是顺理成章的事。那么,我还有什么难过或者悲痛的缘由呢?
然后,有一天,我一觉醒来,突然觉得自己想通了。我告诉自己说,生活或许就是这样,人本身或许就是这样的。不是有句话叫“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吗?那么生命中遭遇一次悲或者离那岂不是生命中的正常现象吗?但是,一条生命的或来或走,总得有点什么东西留下吧,或者说,总得证明自己曾经活过吧。于是,我便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走了下来,然后就坐在了电脑前。我开始回忆,开始整理自己这么多年的生活碎片,然后将我的爱情和激情、眼泪和悔恨、婚姻和感情全部抒发出来,变成文字。如果问我写给谁,或者写下来为什么的话,我想我仍然只能告诉你,我是为了证明我还活着。或许就为了这一证明,我才将日夜轮回,黑白交替忘置脑后,将那些无处可说,无处可诉,无处可怨,无处可悔的经历、感情统统发泄出来,以减轻不堪一击的心的负担。
当我回忆起王真强时,我一直认为王真强在我生活中的来来去去,像上天派来的一个具有恶魔和天使双重性的人物,他使我蒙羞,使我耻辱,又给我关怀,给我极度的女性自卑。我也一直认为,从此这个人物会为自己的两度过错而永远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然而,我的估计错了。就在这一天,离春节或许只有两天的时候,我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防盗门上突然响起了叩门声。我执着地坚守着不开门,然而,那叩门声也执着地响着,似乎在与我进行较量。终于,我打开了门,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
他就是王真强最后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代言人。他客气地亲手交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然后,让我打上收据,便急忙走了。他一边将收据收起来,一边拉开门说,他的老板——王真强在楼下等着他呢。他说他们马上离开华北,动身到南方去。
门关上后,我坐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包裹,不知道里边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小包裹硬硬的,方方的,被包在一个白丝绸的方巾里。我慢慢打开它,发现里边还有一层白白的丝绸方巾,当这一层被揭开后,掉出一封白封皮的信,然后还有一层白丝绸方巾。我来不及打开剩下的白方巾,只是将信打开,里边是手写的信:
不知如何称呼你,暂且称你为小妹吧。
其实我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你了,或许在多年之前,我就已没有做人的资格了。然而今天,我终于在经过多天的思想斗争后来了,最后一次出现在你的面前。不管我说的或者做的对不对,希望你最后听完。我保证从此永远消失,再不出现在你的面前或周围。
如果说多年前我对你犯下了罪行的话,那么从我一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时,就后悔了。多年来,这种罪恶感时时陪伴着我,折磨着我。初上大学,当我刚刚明白了男人、女人与社会时,那种感觉几乎使我崩溃。我发誓要寻找你、补偿你。然而,我一遍遍地回到我们童年时生活的地方,但我都没有找到你。我从十八岁找你找到二十八岁,我被你的姑妈骂完,被你的姨妈骂,我一遍遍地碰壁、撞墙,更不要说认错过多少人了,最后我终于失望了,我觉得我这辈子的债是还不了了。然而,当我死心踏地经营我的生意和生活时,我在不经意中遇见了你。那就是天江那一次。因为你在我的心目中的形象多年来并没有淡化,当我第一眼在楼梯上看见你时,我的心突然迅速跳动起来。接着就证明那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寻找到的小女孩。从那时起,我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来补偿你,我也一直在寻找各种理由保护你,怕你再一次受到伤害。然而,愚蠢的我的这种愿望换来的却是适得其反的结果。我又一次深深的伤害了你,你的家庭,你的妈妈,甚至毁掉了你的前途。我感到自己已经十恶不赦,我真得再也不知道如何向你恕罪了。惟有一条路,那就是让我离你远远的,永远不再打扰你。
惟有一个要求,让我帮助你一次吧,以减轻我的良心负担。我记得你说过你一直想当一个作家,想有一部变成铅字的的书。前者我无法帮助你,但后者你可以给我机会,我知道善良的你会成全我的。里边是三万元,用它出本书吧,我知道这无法恕清我的罪过,也无法买回你的所失,但是我的心是真诚的。请接受!
王真强
于2000。3。2
王真强就这样消失了,留下三万元钱。他像他的手机号突然成了空号一样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16·
方荻 著
尾声
病房的夜一片寂静,只有液管里药液轻微的嘀哒在空气里有节奏地振动着,以及液瓶里偶尔冒出的气体泡泡不时地打破这种节奏。我嗅着浓烈的来苏水气味,竟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我生平第一次成了生活的主角,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痛苦而感到心灰意懒后,我甚至感到这种种的热闹,种种的温情,以及种种的善意记挂都更像一颗虚幻的水中月亮。或许在某个时辰到来的时刻,我便会在一片孤独中再次惊醒,然后再凄凉地度日。已经许多天了,我仍然不能清楚我自己的病情。今夜的寂静,今夜身体状况的好转,使我突然有更大的精力回忆这些天的情况,也使我第一次强烈地想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样的病。每个人都说希望我早日康复,每个人都希望我早日上班,但我问起病情,每人都只说是营养不良,精神抑郁,只需要调养就可。可是每次在半醒半睡中我都会听到人们的小声的嘀咕,尽管我听不清内容,但敏感多疑的我分明觉得那是在议论我的病情,然而,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丈夫,对了,是前夫,他在我的床头又一次趴着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均匀有序地在我的耳边吹响着。窗外月儿如水,星光稀稀落落,我突然觉得内心的某个角落被深深地触动了一下,接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飘浮起来:这个夜我在哪里见过?然后,我想起了司马啸。哦,我的学者,你现在可好?有细细的风从窗外吹来,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个夜像极了那个夜晚,那个与司马啸初次相聚的夜晚。我脑子突然惊呆了,因为我想起一件事。我迅速地看向我的手表,今天是4月6号,是那个相聚的日子的第二天,千真万确。学者呀,记得你曾说过,让我们每年有今日!记得你曾说过,不管将来如何,每年的4月5日都要联系,如果你不给我电话,第二天我将去设法找你。现在已是第二天的夜里十一点了,我的学者,你在哪里,你还记着这句话否?
我的脑子不停地胡思乱想着,时间毫不怜惜我的脆弱。指针终于走向十二点,随着那最后的一跳,我觉得我的心像一张拉满的弓在霎那间崩断了,疲惫的我绝望地躺了下来,盯着幽暗的天花板,感觉心如死灰一般。脑子里再次升起一种可怕的想法:活着有什么可留恋的!
没有我,一切照常有序地转动,天不塌,地不陷,丈夫有爱,女儿有家,学者还有他的事业和新女人。我又一次被这种可怕的念头所缠绕。我想,如果追究根底的话,我想,一定是父亲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我终于决定选择父亲结束生命的方式。
水果刀在我的手里冰凉冷硬,我不由得一阵寒栗。我闭上眼睛,手在被子里开始哆嗦。我在犹豫中、恐惧中,一遍一遍地用水果刀在动脉附近游移着,水果刀那种冰凉已经使我有一种未切先疼的感觉。我睁着恐怖的眼睛,咬紧牙关,终于狠命扎了下去……
窗外起风了,萧萧瑟瑟,月影在摇曳的树叶里斜进窗口,像一幅移动的风景画,或者正在放映着的一个风景片,然而看去却极尽凄凉、神秘和恐怖。我的疼痛已经随着移动的风景消失了,只有窗外那种神秘正在一点点地渗进意识和灵魂。我看见风景画里终于有了人影,从远及近,从小到大,慢慢从婆娑树影后,从玻璃后,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年男子,是父亲!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眼睛,一如我童年时的记忆,忧郁、凄楚。当他伸出双手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竭力挣扎着起身,然而,我的身体像一副没有知觉的尸体。当我再一次迎着父亲的双臂向上抬起自己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轻飘飘、没有丝毫重量,正慢慢从我的身体上分离出来,我在惊吓之余,突然意识到,我已死去,那正是人们所说的灵魂。
父亲终于拥抱了我。我哭着趴在他的肩头,感到一种温暖和安全。当我最后一次扭身向床上望去时,我看见那个静静的肉体丝毫没有知觉地躺在那里。惟有红红的血液不断从那个肉体里流出,并在被子下悄然涌动着,我似乎看见了从那鲜红的液体上正在冒着的腾腾热气。一股股泛着白白的、红红的光不断从一些小小的缝隙里挤出来,四散飘移。在丈夫对面的床侧,有殷红的血正在悄悄地顺着床脚向下流淌,在地上已经汪起一滩。哦,丈夫,对不起,我走了,下世让我报答你!这是我最后说给他的,不知他能否听到。
我的灵魂随着父亲在窗口在院落在家里逗留着,我亲眼看见丈夫、医生像疯了一样的忙碌,我看见他红肿的眼睛和糟乱的头发,我看见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