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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枫怒道:“你们姓公的人都太诈了!无论公主还是公子都这么狡猾!人家都说了!你们为什么不说?!”
众人无言地望着小枫:你那种愿望没有隐藏的价值吧……
“公主止步吧,”橘逸势回身行礼,“不敢劳烦相送。”
“今天还算愉快吗?”智子笑眯眯地问。
“嗯,极为特别的一天。”橘逸势转了转眼珠,说了句不算违心的话。
“那么,礼尚往来,公子是否也该找一天回请我呢?”
“呃……”橘逸势咳了一声,“是这样的,今上请我去教恒贞亲王,接下来恐怕不会很有时间。”
“没关系,我很有时间。”
“呃……我是说……”
“什么?”智子笑眯眯。
“没什么……”橘逸势望着那张“不管你有千言万语,我都有智子之规”的一零一号表情,忽然有些想笑。
“你笑了呢。”
“嗯?”
“我说你笑了呢,”站在台阶上的少女背着双手,微笑道,“橘逸势,你笑起来很美。应该常常笑才对。啊,我是说‘真正的笑容’哦。”
“公主说笑了。”笑容凝固,橘逸势扯了扯嘴角,想换上一个艳美的面具,却不知为何没有成功,只好在这初入夜的凉风里,缓缓别开头。
“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喜欢开玩笑呢。而且一旦作了什么决定,就非得按照自己的意思走下去。你说我是不是很任性?”
“那是因为公主有任性的资本吧……”他并非讽刺,只是陈述事实。例如他橘逸势即使想任性的话,也没有那种任性到底的力量吧。
“怜爱春景之心人固有之,然而比花更先零落的却往往是爱花人的心。公主爱惜春天之心,便如我欲维护公主之心……”智子仰望月色,轻轻吟诵出那一日橘逸势曾说过的话,顿了一下,她转过头,幽幽地问道,“这番话很美丽不是吗?何时,当您能真心地讲出这些话的时候,可以对我再说一次吗?”
“我……”橘逸势怔住。
“到那时,再把这个还给我吧。”依然是笑眯眯的表情,智子将一枝花递给了橘逸势。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一截虽已干枯却艳色犹存的樱枝,它便像一团火一样,轻轻地却又带着仿佛能将人灼伤的温度,被放入橘逸势的掌心。
她仰望着橘逸势,这个淡漠深沉而又简单率性的男子,虽然此刻,他对自己尚充满防备,但只要坚持,她也一定可以慢慢推开他那扇看来坚固却充满破碎裂痕的心门吧。
在那男子露出比浮云更为轻浅薄淡的微笑并转身离开之后,望着那抹在渐浓的夜色中逐渐走远的纤丽的背影,她也微笑了。
原来,心中那个朦胧的感情并非什么“我想救你”,不对,她已经隐隐察觉不是那样,想要的不是他的信任,接近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调查,让堂皇的话都滚到斑斓夜色的街角去吧,她早在刚刚就已明白。
怪不得她无法说出“我想救你”,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真的。真正的感情是什么?那种想要接近,想要占有,希望对方绝不要和刺杀一事有所关联的心情,说到底只不过是缘自于同一种极为自私的感情。不是为了弟弟,不是为了正义,更不是为了揭发什么真相。
那个感情名为—;—;我想要你。
没错。问题问“想要的是什么?”回答是“橘逸势,我想要你。”
绮丽流言坊
“大人,清光好感动哦!”双手交握,泪花闪闪的青年挤在人群中,一边张望着沿途停靠的华丽车马一边欢喜万分地欣赏表演踏歌的童子们的舞姿。左右逡巡,一副眼睛都快要不够用的样子。
“唉,年轻虽然是好事,但这种看见什么都要大惊小怪一番的特性实在是让人烦恼啊。”橘逸势不胜烦扰地叹着气,难道他们平常的生活真的过于深居简出了吗?只是偶尔无聊,带着清光出门观赏一下适逢其会的踏歌会,就能让清光激动成这种德性吗?
“让不知底细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是从名不见经传的穷乡僻壤来的,你呀,不要用那种看到天照大神起舞般的表情对着我哦。”
“大人!我、我们如果能常常感受一下这种明媚的空气,就不会被人说成像鬼狐了啊!”清光还是很激动,哦哦,一向无所事事倚在廊上等发霉的公子,竟然也能想到参加一些普通的活动,光是这点就已经很不寻常了。何况今日碧空如洗,了无纤云,贵族小姐们的车子早早在路边占好车位等着观赏踏歌大会,帘下探出的各色衣袖与路边柔嫩的花枝一齐争奇斗艳,景色绚若云霞,他这个健康青年看到了自然会感谢活在世间啊,这才是春天应有的气氛嘛!
“我已经开始后悔带你来了……”橘逸势衣着朴素,用扇子微挡住脸,一边用力捉住清光的背,就怕他人高马大的,还一个劲地向前踮脚,万一不小心扑倒在地再压伤几个无辜百姓可就更伤脑筋了。
“咦?”清光的脚跟终于落稳,不甚自在地指着前方,“刚刚经过的那辆车,好像是您的兄长……”
“你眼花了。”身后的青年淡淡地说着,同时回他以一抹冷静的笑。
“哦……”搔了搔头,清光暗自咬了下舌尖,笨哦,在大人面前,和亲戚有关的事都是忌语呢。不过说起来,大人的兄弟们好像都生活得相当得意。大概是特别善于逢迎钻营的缘故吧。和他们趾高气扬的样子相比,混杂在普通民众间的大人的处境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抑郁。
“怎么了,清光,你这傻孩子在想什么?”抬起手中装饰用的扇子敲了一记将心思都摆在脸上的清光,橘逸势露出浅浅的微笑,“喏,你不是很想看歌舞表演的吗?不要将心思放在不适合你思考的事情上啊,何况两相比较,我发现我还是更喜欢你大惊小怪蠢兮兮的样子呢。果然,人类真是习惯性的生物啊。”
无限感慨地得出一个结论后,橘逸势将目光放到了稍远的地方。对适才亲兄弟从眼皮下经过的事完全不在放在心上。
清光无奈地再度搔头,勉强自己移开目光。在祖父身边长大的大人,和自家人几乎没有感情,然而厌恶之心倒也并不会特别浓烈,这种样子反而显得很不自然。对什么事都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纵使面对亲人也只像面对路人一般,没有执着渴望的东西,一身凄艳两袖清风的大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大人,这样的大人,到底……
“呀—;—;”
猛然响起的女性尖叫声令清光倏地回过神来,前方的人群发生一阵骚动。他蹙着浓眉,压低声线:“大人—;—;”
橘逸势顺着清光的视线望过去,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妓女,被人群挤得摔出去,大概撞到了某位大人物的架辕台,车边的侍从们正在大声喝骂,吓得那可怜的姑娘一时爬不起来。
“可恶!不知车里坐着什么人,放任手下肆虐。”清光愤愤不平。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像你这种下贱的女人,也配混挤在这里观赏表演?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弄坏我家夫人的车子,即便是用你这蝼蚁般的性命抵偿也是远远不够的!”
侍从破口大骂,挥动赶车的鞭子就要向那女子身上打去,坐在车里的主人竟然未听见般地丝毫不见阻拦之意。
“太过分了……”清光按捺不住,双肩蠢蠢欲动,一只手却先一步的搭在他肩上,回过头,便对上一双狭长冰冷的眼,“清光,不要多管闲事。”
“可是大人……”
“你不听我的话了吗?”他淡淡地挑了挑眉,并没有加重语气,却使清光立时噤声。
“原本就是她不对啊,”橘逸势嘲讽地掀动唇瓣,“这世界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公平呢,既然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就该躲到角落中去啊。怎么,你那样地看我,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不,”清光扁扁嘴角,“我只是觉得这些话不是大人的真心话罢了……”
“呵呵……”优雅地欠身,橘逸势笑笑,“真心是什么?那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或者说究竟有没有存在过的东西,你可以分辨得出吗?”
“我这么笨,当然分不出来,”高大的青年不以为耻地承认自己是笨蛋,“只不过说起看您眼色的话,这世间就没有人比得过我清光了吧。”
“你要是懂得看眼色那种事,就不会沦落到给我当家臣了啊。”橘逸势双手环抱,冰冷地注视着前方。
那跋扈的侍从还在大逞淫威,周边一片死寂。踏歌队早就过去了,贵族的车马们也大都慢慢地转头。本来是出来看歌舞的,结果却让他看到这种一点也不赏心悦目的事。打女人,真是难看啊。
皱了皱姣好的眉毛,他别过脸,打算带清光先行离开。
“何人在此大声喧哗?!”耳熟能详的娇嫩嗓音牵引住他刚迈动的脚步,他诧异地回眸,清光已经先一步认出对方的身份,“那不是智子内亲王身边的小枫吗?”
提到这个名字,橘逸势便满头黑线,“就是那个……大碗牛肉……”
“教我们打麻将的那个啊!”清光奇怪地咋咋舌,“大人,你记忆力变差了耶。”
“真希望能忘得更干净一点……”他喃喃自语,可以选择的话,他一点也不想和智子内亲王府的人扯上任何关系……每一次提及智子这个名字,都会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那个长着一双单薄大眼的长发少女的身上,似乎存在着某种让他感到怯缩的东西,宛如在照镜子时看到别人身影般地不自然。不管面对任何人都会昂首直视的他,偏偏,会在那双透亮的眼睛前,移转开自己的视线……
“你要干吗?”侍从警戒地看着这个突然从后面的车子里钻出来的娇小少女,看打扮虽然只是个侍女,但搞不清主人是谁的时候,还是得多一点小心。
“该问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吧,”小枫脸色不快地走上前,一眼便可看清发生了什么,“我说前面的车子怎么走得这么慢,原来是有恶犬在此咆哮。”
“你说谁是恶犬?”侍从火冒三丈,指向伏在地上嘤嘤哭泣的女子,“都是这个贱人挡住我家夫人的车,要怪就去怪她!”被小枫一激,他更加生气,抬手就要再给那女子一鞭。
“住手!”竟敢在她的面前打女人?小枫瞪圆眼睛。
“呦,你让我住手我便住手哪,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说到底不过也是一个小侍女,再胡言乱语,当心我连你一起教训!”眼看小枫衣着简单,想也不会是太有身份人家的高级侍女,侍从的态度更加肆无忌惮了。
“呵,没想到平安京里竟然还有不认识我的人啊,”小枫愉快地笑了笑,一边绾起衣袖走上前去,不知底细的民众们开始为身小力薄的她担心,但一旁的华丽马车中还未离去的贵族们却在耻笑那辆看似精美的车子了。
“那里面不知坐着从哪来的地方官太太,竟敢在京都耀武扬威。”
“是啊,连宫里的尚侍和宣旨,见了弥枫姑娘都要称声大人呢,这个官太太惹到她,显然将要倒大霉了。”
然而就在小枫将拳握得嘎嘎作响,准备给这个侍从点教训的时候,后面的车帘倏然掀开,探出一张少女娇媚的面孔,“枫?怎么了?”
“遇到一只不长眼的恶狗而已。”小枫耸耸肩,有意无意地向那车里瞥了一眼,“就是不知道他的主人有没有长耳朵了。竟然对属下的恶行不闻不问?”
“咳!”车里传出一声不满的咳嗽,装腔作势的声音伴随浓浓的香气飘溢出来,“什么人在这里多嘴?我家侍从就算犯错,也自有我家夫人调教,可轮不到别的什么阿猫阿狗在这里说教呢。念在你们不知道夫人是谁才这样无礼的分上,且不与你等计较,快快退下吧。”
智子笑了笑,向那隔帘发话的女人说道:“你家侍从适才的话我也听到了,很有道理呢。”
“什么?”小枫不可置信地望着智子。
却见智子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像你家夫人这种下贱的女人,也配混挤在这里观赏表演?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胆敢辱骂我的侍女,即便是用她这蝼蚁般的性命抵偿也是远远不够的!”原来智子记忆力甚好,将侍从打骂那年轻妓女的话转述出来,极为轻慢骄傲地回敬给对方。
“你!”愣了十秒左右,那车内的主人才明白过来这是在骂自己,当下气得花容失色,也顾不得让侍女传话显示身份了,自己便颤微微地伸出一只手,“竟敢骂我太宰府大环蛉宋下贱女人?”
“那又如何?”智子露出凛冽的笑容,对于那些自认高贵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讲道理也只是徒劳浪费口舌,不如让她直接尝受一下她给予别人的耻辱好了。若不懂疼痛为何物,自然就会随意地伤害他人吧。没有换位思考能力的人,正是脑筋不好的代名词。
“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那官太太在地方呼风唤雨惯了,头一遭受到这种被人全然不放在眼里的对待,又气又恼。向来只有她瞧不起别人,几时被人这样羞辱过?
“我?”智子嫣然一笑,扬起小巧的下颌,正欲开口,一道悦耳直抵人心的嗓音却先一步地从旁扬起。
“硕人其颀,衣锦?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来人缓步行来,背了一段《诗经》,随后冲车旁脸色发白的侍从笑了笑,“她是智子内亲王殿下。”
侍从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智子内亲王?那的确是当世身份最为高贵的女子,被她骂是贱人也只能认了,完了,竟然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下可麻烦了。车内传出两声清晰可闻的抽气声,随后女子慌张的喊声传来:“夫人,你怎么晕倒了?”
而智子对那吓傻了的侍从看也不看一眼,她望着徐徐走到面前的青年,抿唇一笑,转身先扶起那个挨了鞭子的少女,“没事吧?”
柔柔低低的语调和适才与夫人对话时的傲慢完全不同,智子向她展露仿若春风的一笑,安抚了那女孩子受到惊吓的心,似乎自觉不相称般的,女孩子低下头,怯怯地抽出自己的手。智子不以为意,吩咐道:“枫,你送她回家,帮她看看伤……”
“好吧。李李你去—;—;”
“为什么要我去?”
“因为我想看戏。”小枫眨动着星光闪闪的大眼,看着公主与青年两相对望的镜头,陶醉地握紧双手,“真是命运的相遇啊。”
“有什么可命运的!”李李愤愤不平,“京里就这么几场活动,大家当然都出来看啊!橘逸势遇到公主不是很正常吗?”真搞不懂大人的品味!
橘逸势望着智子,有些自觉不可思议。明明在内心深处有人警告般地说着:她是个危险者。明明是不想再和她有什么瓜葛,为何不知不觉的,他竟会自动现身在她面前呢?明知道她对自己怀抱着探索的兴趣,而自己、这个对任何事都并不想执着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对她产生了丝丝的好奇……
傲慢的少女站在阳光下,白色的织锦被碎裂的金粉晕染出深深浅浅的金霓。放纵却又内蕴,骄傲而又温柔,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有着多少层的画皮?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或者每一面,都是真正的她?就像多面剔透的玲珑钻石,烁动出变幻无穷诱惑人心的美丽……
不管是哭泣抑或悲伤,忧愁抑或绝望,世界依然运转如常。所谓的自己……即是对他人而言无谓的空气。这种事,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所以他不想多管闲事,因为换身处地的话,没有人曾经对他,对那个寂寞得渴盼救助的他伸以一次援手啊……
世人若不爱我,我何必去爱世人。我只是我,我不是佛。
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然而,在这里,这位堪称“硕人”的少女,却可以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妓女抱打不平。她那美丽的骄傲的凛冽,像七彩炫光一般,在艳阳下层层扩展,让他再也无法平静了。
凝望着她,他忍不住问:“公主,你要做救苦救难的现世活佛吗?”
清亮的大眼闪起一片潋滟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