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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中的中环,鸡飞狗走,兵荒马乱。天桥上挤满一双双溅满污渍的皮鞋,在忙乱的走动着,很有你践踏我、我践踏你的情势。分明已是有盖遮头,依然撑着伞子赶路者大有人在,雨水沿着伞边滴下,搅得旁的人一头一脸尽是狼狈至极的湿濡。
没有人有多余的闲情去作理论和分辩,好像都认了命似,只管急促地加强脚步,尽快离了场才是正经。
那容许计程车停下来上落乘客的交易广场转角处,乌压压地聚了一群人,守着、候着,偶尔驶来一辆计程车,他们就活像一群饿透了的苍蝇,飞扑到那一滴红艳艳的血上去似。
乐秋心是那人群中的一个。但,她决不像一只饥不择食的苍蝇,纵使在这横风横雨、乌天黑地的劣境之中,乐秋心仍然是一只色泽鲜明、神采飞扬的粉蝶。
身上那件齐膝宽身湿漉漉的嫩黄色雨衣,娇艳欲滴得近乎反叛与放肆,在灰蒙蒙的天色之下,如此的耀人眼目,完完全全地鹤立鸡群,别树一帜。
黄雨衣使乐秋心的周围像捆上了一条淡金的边边,把她与人群分割,让她超然独立,继续发挥她的魅力与光芒。
等待一般是艰辛的过程。
无了期的等待尤然。
但,乐秋心在这个期盼的过程中却显得信心十足,精神奕奕。
只有一个理由,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迟来的梁山伯之所以要饮恨,只不过有马家郎在而已。
否则,迟来的相聚,只有更使等待的情绪高涨至沸点,益发烘托出久别重逢的那番喜出望外。
果然,在10分钟之后,一辆白色的罩上淡啡色厚帆布顶盖的摩根跑车,刷地从对面马路转过来,正正停在乐秋心跟前。车门清脆玲珑的一打开、一关上,就把乐秋心载走了。情景浪漫得有如沙尘滚滚的古战场上,勇士策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寻着了他心爱的小美人,一手就把她揽上了马背,一扬马鞭,四蹄并发,扬长而去。
乐秋心才坐好在车上,头回过来,触着了英嘉成的脸,眼前就是一黑。
因为乐秋心习惯了每次当英嘉成吻她时,一定闭上眼睛。
直至耳畔响起了很多很多汽车的鸣按之声,英嘉成才放过了乐秋心,让车内的热浪跟车外的不满,渐渐的双双引退。
乐秋心睁开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
“英嘉成,你好大的胆子,等下酿成最严重的中区交通意外,问你良心怎么过意得去?”
英嘉成回望乐秋心一眼,他那双会笑的深棕色眼睛眯在一起,状若沉思,细细考虑过才答:
“若只酿成我和你两个人的死亡,也算不上惨案,是不是?谁说过的,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正好成全我俩!”
“你不留恋其余的一切?”
“其余的一切?那不是等于乐秋心一个人么?”
“搪过了油的一张嘴。”
“总胜过抹了油的一颗心。”
“嘿!”
“说不过我了?”英嘉成问。
“等会有得你瞧!”乐秋心白他一眼。
英嘉成风驰电掣地把汽车驶回那间座落在西南区域多利道面海的公寓,一把拖着乐秋心走进屋内去,门才关上,英嘉成就一把抱起了乐秋心,直走进睡房里,重重地把怀中的她扔到床上去。秋心还来不及翻过身爬起来,英嘉成已经连人带脸的压上来,狠狠的吻住了对方。“如果有一天,我对你说,秋心,我不再爱你了,你信不信?”英嘉成拿手扫抚着乐秋心那双浓密得似假的眉毛,说着这话。
“不可能发生的事。”
太对了——打从他俩结识的那一日开始,就知道英嘉成与乐秋心有着的是不可解的、从前生带至今世、再到来生的缘份。
他俩相识的那日,是个艳阳天。
整幢富恒大厦都由玻璃幕墙所建成,阳光挤过玻璃透进富恒企业的会议室内,应该是温柔而恰到好处的。然,室内的气氛却是火热。
乐秋心气鼓鼓地以双手撑着台面,跟坐在主席位上的富恒企业总裁孙国栋争执至面红耳赤。
孙国栋在金融业内是老行尊了,从未遇到过像乐秋心如此张牙舞爪、盛气凌人的下属。
姑勿论乐秋心的工作成绩多辉煌,她的职位已经在行政架构上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仍应该记得这之上的一人正正是他孙国栋。缘何可以如此不留情面地作她的据理力争?
因而,孙国栋的面色是相当凝重的。
乐秋心之所以敢犯颜直谏,明知顶爷者谁,一样理直气壮,不退半步,只除了她生性的耿直之外,正因为她此举是为民请命。
要求孙国栋为富恒企业全体后勤部门加薪的百分比不低于前锋部门,这份利益并没有包括乐秋心自己在内。
富恒企业辖下的业务包括港股、国际股票、黄金、期货、外汇等经纪以及商人银行业务。这20年间,随着本城在国际财经地位的日益巩固,业务蒸蒸日上。每年负责冲锋陷阵,在前线争取客户,使佣金利润节节提升的部门,一定在年底多获几个月的花红。至于那起负责后勤工作的行政、人事、公关、广告、会计、公司秘书、法律等部门同事,花红一般相对地少,这也不去说它了。今年,风闻董事局还要将这等部门的薪金升幅调低,就无论如何完全说不过去了。
乐秋心这高级经理是后勤部门的总舵主,当然的认定非跟孙国栋算这一笔帐不可。
“老总,做生意的部门功绩固然可嘉,但,守在大后方的同事,一样是胼手胝足的苦干,年底花红已见了高下,还在薪金的升幅上头刻意地要二者造成差距,一定影响士气。”
孙国栋答:“富恒的大门是周时敲开的,谁都可以自由作出选择。”
乐秋心把嘴角向上微微一提,她这个表情妩媚而又决绝,看得人心上不觉有半点寒意,她以手撑着会议桌子,把身子稍为冲前,对牢孙国栋说:
“老总,这句话可清清楚楚是你老人家说出口的。我们的同事有权利知道,然后作出他们的选择!”
说完了,转身就走,才一拉开了会议室的门,孙国栋就急急的叫住了她:
“秋心,秋心,何必要小题大作,多生枝节?”
“老总,让我同你打个比方吧!”乐秋心回头撑着腰说:“你在孙家当然算是一家之主,钱经你手赚回来,由你多花一点,合情合理。但你家的老婆、菲佣、司机,一样有他们的职责和贡献吧,若没有他们,看你怎么可能一下班就翘起二郎腿,饭来张口,茶来伸手?人心肉造,何必欺人太甚?若真认为他们一无是处,就干脆自己动手,将他们革职查办。”
乐秋心再狠狠地加多几句:
“跟在一个只晓得自己身光颈靓,而让家丁仆从蓬头垢面,仍认为理所当然的男人屁股后头干活,简直有辱斯文!”
说罢掉头就走,竟跟站在会议室门口的一个男人碰个正着。
当两对剪水似的双瞳接触时,二人的心头都煞地抽动。一种敬佩的神采满溢在这个叫英嘉成的男人脸上,他觉得她艳如桃李,正气凛然,那么的不畏强权,主持正义,像一尊愿为普渡世人而牺牲自己的玉观音!
乐秋心在盛怒激动委屈的情绪之下,一回头,看到一幅满是同情支持欣赏庇荫的表情,她差不多就在那一刻钟内融化。
自踏进社会做事开始,就是参与一场连接一场的大小战役。轮不到你不招架、不还击、不进攻,否则人们就挥军直捣你的领土、践踏你的所有、蹂躏你的自尊,直至你一无所有。
每每战至人疲马倦,连深深叹息也无心无力之际,就会殷切地盼望旁边出现一个人,会为自己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替自己拭揩掉额头上的一把冷汗。
当乐秋心回头一看见英嘉成时,立时间心上有种找到了的浓郁感觉。
那种感觉舒服畅快得令她整个人松软,只能站在原地上,不再晓得走动。
乐秋心与英嘉成每次提起那相识的经过,就作会心微笑。
英嘉成说:
“富恒的董事局要我跳槽以出任他们的执行董事,彼此为条件而作拉锯战凡半年之久,如果老早知道有位叫乐秋心的在那儿工作,根本省掉不知多少工夫,我会得立即走马上任!”
这以后,是太太太顺势发展的一回事了。
英嘉成与乐秋心都明知彼此借了公事为借口,着迹地走在一起,跟着情不自禁地闹起轰轰烈烈的恋爱来。
爱情火焰灼热而猛烈,燃烧着两个人的身与心,完全无法掩饰,不能自控。
尤其当英嘉成与乐秋心单独相处的时刻,彼此都有一种非要将两个人化成一个整体的冲动。
那种冲动,令他们热血沸腾,整个人紧张,整个脑胡思乱想。
官能上的极度兴奋,把他们的灵魂带上九重天。
一旦攀上高峰,无人会愿意一下子又被摔下来,只会竭尽所能多站在云端一时得一时。
乐秋心倦慵无力的在英嘉成耳畔轻喊:
“别动!”
“嗯!”英嘉成在此时此刻回应的一声,对乐秋心尤其吸引。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是属于他的。
女人能有这种感觉,是至高无上、难以描述的幸福。
乐秋心拿手抚揉着英嘉成那头浓密而硬挺的黑发,他则把脸伏在她胸肩之间,像一个乖乖的,依傍在母体上的男婴,在饱餐一顿之后,于极大的满足之中,熟睡了。
是她赐予他安宁与丰足。
在英嘉成均匀的鼻息里头,意味着乐秋心无比的快慰。
与其说,乐秋心陶醉于她与英嘉成的造爱热潮之中,倒不如说她沉迷于这份二合为一后所产生的浓浓归属感内。
乐秋心静静的,心甘情愿的等待着英嘉成转醒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钟头,睡房内依然黑漆一片。英嘉成转了一个身,把怀中的乐秋心放弃了,管自再睡。
乐秋心轻轻地吻着情人赤裸的背,用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试试寻梦去。
她知道今晚英嘉成不会离去了。
能把一个相爱的男人留宿在自己的公寓内,竟然是一重难以形容的骄傲与喜悦。
转醒来时,天还是乌蒙蒙的,雨仍倾盆而下。
乐秋心想,幸好今天是假日,可以埋头再睡。
她温柔地问:“嘉成,你醒着吧?”
“嗯!”还是那从喉咙间发出的声音,有效地紧紧扣着她的心弦。
“还要不要再睡?”乐秋心问。“不睡的话,我们可以干些甚么呢?”英嘉成问。
之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乐秋心。
英嘉成扭亮了灯,看一眼床头钟,正是早晨6时40分。
“为甚么要亮灯?”
“因为要看清楚你。”
英嘉成真的捧住乐秋心的脸,在灯前细看。
“这是眉,这是眼,这是鼻,这是你的小嘴!”
英嘉成拿手逐一的在乐秋心脸上点指兵兵。害得秋心乱笑,赶快捉住了对方的手,不让他胡搅。
“快别这样,我这就起来给你弄早餐好不好?”
“好。”
“先给你调一缸暖水,你洗过澡,早餐就刚刚弄好了。”
“秋心,我把你娶过来后,会不会仍有这样的好服侍?”
“甚么意思呢?这分明是你看低了自己,把理所当然的责任,视作引诱成交的薄饵,英先生,你是侮辱了人,也委屈了自己。”
乐秋心嘟长了小嘴,一脸的不悦。
“对不起,这回是我的错。”英嘉成慌忙道歉。
“有哪一回是我的错呢?”乐秋心还是不放过他。
“对,对,罪该万死,由始到终数来数去都是我的错。”
“最错的一着,你心知。”
“那只是早晚会解决的问题。”
“是早还是晚呢?就是问题的关键。”
英嘉成沉默了,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乐秋心立即补充:
“我是真的怕,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英嘉成一时间沉默了。“已经拖了半年了,看样子还要拖下去。”“要商谈的条件实在烦复。”“她又不是要掉了你的整副身家!”“如果那是唯一的条件,倒易办!”“你舍得?”“舍得,当然舍得。秋心,我说了多少次,现今我最舍不得的只是你。”
乐秋心垂下了眼皮,她是相信英嘉成的。
如果对方没有诚意,根本不会切切实实地安排离婚。
通中环的大企业内,闹婚外情的人怕有成千上万,究竟看几对能修成正果?数字一定低得令人大吃一惊。
问良心,乐秋心并没有在跟英嘉成上床之前,就讲好条件,非要他离婚不可。
只是其后情势的发展,令他俩觉得有永远相依相叙的需要,这是大前提,无可取代与置疑的主要原动力。
其次,也为要光明正大的在人前走动,不要太多无谓的是非,干扰到他们的正常生活,甚至影响及他俩如日中天的事业。
于是,一切由英嘉成采取主动。
有一天彼此并坐在床上观赏电视新闻片时,英嘉成无端端地对乐秋心说:
“我跟她说了。”
“甚么?”乐秋心未能捉摸到对方的意思。
电视画面仍然在播放着一件弥敦道的抢劫柔,一名警员被枪伤了。
这种案件,渐渐的失掉震撼力,实在越来越多。越普通。观众的麻木意味着治安的确令人忧虑,只是观众未曾敏锐至知道两种不同的情绪与情况是有密切的关连的。
乐秋心虽然也不是全神贯注于画面的罪案之上,但他们有着甚多共通的同事、公事与话题,因此,实在一时间领悟不出个所以然来。
英嘉成重复地说:
“我向她提出离婚了。”
乐秋心把电视机的遥控掣一按,房内一片静谧。
她伏在他宽敞的胸膛上,觉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快意。
没有比这个男人在自己提出要他离婚之前,自动自觉地采取了行动,更能令人振奋与安慰!
多少次,乐秋心打算开心见诚地跟英嘉成商议:
“我们不能这样子下去了!”
只是话到唇边,就觉得量浅小家,无法启齿。
正在不断踌躇、担忧、挂虑,以致有点进退为难之际,问题似乎一下子迎刃而解。
乐秋心怯怯地问:
“她的反应如何?”
“出奇地冷静。”
“你以为她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那又不致于,姜宝缘毕竟是个念过书的女人,有她的涵养。”
乐秋心静静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小器。英嘉成如今的态度和语气是合理的。
别说是多年夫妻,就是相交一场,一旦分手,也不必口出恶言,这才是真正的风度。
乐秋心望了英嘉成一眼,更觉得他可亲可爱可敬可慕。情不自禁地,乐秋心坐直了身轻吻英嘉成的脸颊,微微肉紧地咬了他的耳朵一下。“怎么了?我在跟你谈正经事呢!”英嘉成说。“你尽管说,我不是在好好地听吗?”
“宝缘说,她要好好考虑。”
“考虑?那要等待到几时才给我们答复呢?”
“秋心,你别心急,我们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极大的意外,最低限度宝缘没有大吵大嚷,断然拒绝。把局面和关系弄僵了,只有对我们不利。”
“可是,任何事都有个期限。”
“你在得寸进尺。”
“人之常情而已。”
“孩子!宝缘在考虑如何安排孩子的教养问题,她要女儿和儿子都跟她。我不肯!”
英嘉成最后的那句话是相当决绝的。
“就算由母亲带着孩子,你还是可以定期见他们的。”
“我有隐忧。”
“什么?”
英嘉成突然抿着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