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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文人出身,以科考得官,虽说入夏之后,因缘际会,现在也算得上是身负着一身不俗的武功,然则对于骑马疾弛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心理上的原因,却还是总觉得很有些不习惯。
只是此番入宋,一来时间上颇为紧迫,容不得他们缓慢布置,徐徐赶来,二则在西夏国中虽然任得敬父女得后党一脉支持,已然算是站稳了脚根,然则属于西夏国主那一脉的势力,依旧是根深蒂固,在西夏朝堂之中与后堂分庭抗礼,丝毫不落下风,尤其是坐拥军中大权的晋王察哥虽说态度暧昧,但是有意无意之间,却颇有几分回护帝堂之意,而任得敬此番入宋之行,更是一早就怀有针对晋王察哥之意,是以一旦定议,便自连夜成行,昼夜快马,沿路疾奔,丝毫不敢略有延搁,生怕给了那些政敌一个留滞下自己的机会。
这沿路跟随着他的,都只是一些西夏后党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护卫,是以这一路上除了路过关卡抑或更换马匹之类处理必要的事情之外,一行人都自是纵马狂奔,有时错过宿头便自餐风露宿,一切以赶路为先。
任得敬放松马缰,缓缓而行,抬起头来,向四周望去,一抹夕阳映处,路畔的水流上散出金黄鳞光,官道两边的草尤青绿,不远处显然是个小小的村落,几柱炊烟袅袅生起,呼吸之间充满了夏季独有的那种慵懒而充满了盎然生趣的味道。
西夏而今与大宋并不接壤,任得敬他们此番前来,还要绕行经过女真金人所占据的地方,是以这几天来都丝毫没有多做停留,也就直到现在进入宋境之后,总算才略微有了那么一点儿休息放松的时间。
任得敬就这么信马由缰,缓缓地走着,蓦然之间,从心底里头,却就这么涌出一股奇怪莫名的情绪。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惟愿能生入玉门关”,不知道为什么,任得敬的心中想起的,居然是班超奏章之中的这两句话,他举目四顾:“这才是我的故国啊,是我祖宗坟墓所居之处,是我祖先英灵依归之所!”
在献城归降西夏之前,任得敬本来就是一个大宋治下那最传统的千千万万读书士子之中的一员。
他家中本是个上等户,也有着不少田地,然则到得任得敬的父亲那一代,却因着几件官司,已经有些门户破败了,只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任得敬的身上,于是倾全家之力供任得敬自小刻苦攻读。
任得敬也算得上不负所望,中举,登弟,年纪轻轻便外放为官,历任州县,在大宋皇朝优礼文人的政策下面,他的薪俸已然足以支撑得起一个大家子的一切开支,他也如大宋朝千千万万的文人士子一般,善琴,嗜酒,奉养双亲,与家中那善解人意的美貌娇妻情投意合,相敬如宾,任得敬曾一度觉得人生之至乐,无过于是。
任得敬也并不曾缺乏爱国热血,当日里徽宗皇帝抽调西军北上击辽,西线空虚,西夏大军几路分进,一举而陷西州数城之地,大举掳掠,空城而去,虽说后来宋军重新夺回进驻这边境之地,然则却在与西夏军队对峙之时,处于绝对的下风,当是时边境不安,还有行动能力的百姓,许多扶老携幼迁往内地,几大边州的主管官员也都自被西夏军队所杀,朝中官员均是视到这西境边州为官为九死一生之畏途,任得敬却自问家中双亲已然归老,自己再无牵挂,于是在这万马齐喑之中挺身而出,自愿到那边州之地就任西安州通判,权知州事,带着他的娇妻与刚出生的女儿,为朝廷戍守边境。
任得敬虽非武人出身,对于宋军与西夏军之间的战斗,也起不到什么样的作用,然而他在西安州荒凉之地,招抚流民,力劝农桑,在短短的几年之间,将那饱经战火蹂躏,在西夏铁骑大肆烧杀掳掠之后十室九空,一派荒凉景像的西安州一应府县,治理得尽复旧观,给大宋皇朝提供了一个安宁的边境,也给那些对西夏作战的边军提供了一个稳固的后方。
然则一切的转变,却就从那个狗官奉枢密院之命,到西安州察勘军务开始!
“万俟卨!”任得敬在心中念叨着这个名字,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前这宋室的山,宋室的水,让任得敬特别容易却回忆去那些他原本以前已经过去了的往事,而也就直到他忆起了这一切的时候,才发现那股子埋在心中深处的的恨意,历经了这么多年,都未尝有半分的淡却,反倒是要比当时更浓烈上百倍、千倍。
他跟万俟卨是同科进士,当日里赴京赶考之时结识,在京师待考的日子里,两人闲来无事谈天论文,觉得志向相投,也是称兄道弟,亲热无比,而同榜登第之后,多了这样的一层关系,相互之间更形亲密,虽说这些年来,两个人分别被放外任州县,相隔千山万水,多年未尝一见,但也还是相互之间书信往来不绝,称兄道弟,颇为亲热。
只不过相较起来,万俟卨比之当日里的任得敬,实在是要更加善于上下经营不知道多少倍,是以任得敬虽是自请出任边境守臣,已算得上是超迁品秩,但万俟卨的升迁之途,却是比他更为快捷平坦,这一次万俟卨更是由州县主官直接调回京中大理寺担任大理寺丞,身居要津,又自是位居中枢,其地位已然远不是任得敬所能够相比的了。
这一次万俟卨奉令出京,察勘边镇军务,恰巧能绕到西安州,与任得敬相见,当时任得敬也自是颇为喜悦,自觉与万俟卨算得上是通家之好,又在这边镇之中,没有那么多拘束,是以也带着万俟卨回到家中,引了妻女相见,却不料就此种下了祸根。
“玉儿……”任得敬默念着这个多少年来无时无刻不念兹在兹,但却是已经有不知道多久都未敢去触及的名字,许多前那种椎心刺骨的感觉,忽然之间就这么都翻腾了上来,让任得敬一时之间,简直都觉得有几分呼吸艰难。
他受尽打击之后,由大宋而转投西夏,心性由是大变,投靠后党,拉拢势力,排斥异己,也算得上是阅尽人世沉浮,但也直到现在,他还是很有些想不明白,这个世上又怎么会有如万俟卨如此这般无耻龌龊之辈,为什么会有人能长出这样的一副心肠。
就在当日里他将万俟卨带回家中的时候,他还是将万俟卨当成了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手足兄弟的,毕竟他在西北边境这么些年,虽说基本已经算在这西北边境之地安下了家来,抚境安民,公务繁忙,日子充实无比,家中又有娇妻爱女,倒也不虞寂寞,也差不多已经适应了这西北天高地阔的环境,只是这西安州边陲之地,又自是连年战火,难免文治不兴,这些年来任得敬也已经很努力地试图重建州县学府,只是这数战之地,实在没有多少文人愿来就教,而当地百姓刚刚在他的招抚之下,渐次恢复农耕生产,也没有多少兴趣来响应这位任通判的号召,送子弟入学,是以这些年来任得敬虽说把这西安州治理得颇为风生水起,但却也还是一直以自己这治下之地,几乎完全看不见几个文人而感到郁郁寡欢,怎么说对于他这样的正途科举出身的文人士子而言,与三五儒生,畅谈风月,唱作酬答,原本也就是生活之中最为日用平常的一部分,这些年来却都遇不上有文人知己能够满足这位任通判这一方面的需求,是以现下终于看着万俟卨这个可以与之谈的文士前来,自是不免比之先前更要亲热上几分,更何况他们原先在京师之中,原本也就已经叙过兄弟之谊了。
只是任得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他引为通家之好,当面之时也是亲切万端,似乎真的也是把他当成兄弟的万俟卨,居然会在见过了他的妻子之后,就这么垂涎于他那娇妻的美色,而且非但不因此而有些许羞愧之心,反倒是生出了那满腹的毒计,想图谋他这个兄弟的妻室。
只可惜当日里任得敬还根本未曾有过些许这样的警觉,甚至于当日里他的夫人还凭着女性的直觉,察觉到了她相公的这位兄弟看向她的眼神,时常含有些不同寻常的情绪,也因此几次隐讳地向任得敬提起了这件事情的时候,任得敬还都只是觉得这不过是他的夫人过于敏感,反倒是说了他夫人几句,对于这件事情一笑置之,全然不放在心上。
也就在任得敬殷切招待了万俟卨十余日,离开之际还出城相送数十里,双方述尽兄弟情谊,才终于洒泪而别之后不到半个月的光景,从京城而来的一道命令,就将任得敬彻底地震傻了。
那道京中行文而下的敕令,俨然清楚地写着要将任得敬立即押解回京,听侯有司勘磨。
直到许久之后,任得敬才知道,原来就是他的那位兄弟,一回到京中,就上疏天子,弹劾他任得敬十大罪状,五大当死,因着万俟卨本身就是衔命出京,带着察勘边境的差遣,他本身又是大理寺的主官,原本就掌握着全国的最高刑狱之权,而且他现在意有所图,更是动用了他在京师之中的所有人脉与力量,一下子就让那位本来就对于边事完全不甚了了的徽宗皇帝相信了他的说法,下令将任得敬解押京师,收监待勘。
也就是在这么一转眼之间,任得敬就这么面临着家破人亡的境地,当时的他,甚至还都弄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被押解上路,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被投入诏狱,如若不是机缘巧合,恰好碰上那段时间之内天下局势骤然急剧动荡,北上击辽的西军居然被辽军残部所败,辽军残部、西夏军队,甚至于那个当时在名义上与宋国属于同盟的女真部落,都自是对于宋国这片膏腴之地虎视眈眈,边事糜烂,几至于不可收拾,由是而导致大宋朝堂之中几大势力由是分解重组,万俟卨也在这一轮的政治风波之中被波及,调离中枢,贬斥外地,而西境情况的全线恶化,也让当朝的天子注意到了任得敬这个颇具边才的犯官,任得敬这才得以从诏狱之中侥幸逃生,被从诏狱里放了出来,还被官复原职,让他返回那已经风雨飘摇的西安州,却当他的通判。
对于大宋朝堂来说,他们能给予任得敬的一切似乎都跟先前一般无二地还给了他,除了一句“期以戴罪立功”的空话之外中,原先的官位,封赐都仍旧照着原样地封还给了任得敬,甚至于为了让这位颇具边才的官员回到西北边境,却替大宋皇朝效死守边,当朝天子还亲自召见,温言宽慰,对于一名身上还挂着几项未曾洗清的大罪的犯臣,大宋朝廷似乎也已经算得上是足够宽大了。
然则对于任得敬来说,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再回不到以前的人生了,他再找不回原先他曾拥有的那一切,属于他的那片天地,已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再不可能回复到先前的模样。
也就直到被从大理寺的诏狱之中释放出来之后,任得敬才知道,他的妻子,他最深爱的妻子,也就在他被下到诏狱的不到十天之内,被万俟卨用尽各种手段百般凌迫,意欲逼其背夫改嫁,然而他印象中平日里连偶尔做针线活时不小心刺破手指都要雪雪呼痛的那个柔弱的小女子,却就这么在等待自己洗冤无望的绝望之下,痛斥了万俟卨一番之后,就这么从容就死。
如若不是一个忠心的老仆人,早在任得敬刚刚出事的时候,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将他的女儿带离了府邸,只怕任得敬这一点血脉,也绝逃不过万俟卨的毒手。
是以任得敬在回到西安州后不到半个月之后,这位重新赴任,被当地已然在西夏军打得左支右绌的大宋西军与那些成日提心吊胆的当地父老寄予厚望的任通判,就这么暗中与西夏军勾结,引西夏大军入城,献城以降,从而从大宋的西安州通判,摇身一变而成为西夏辖下的西安州知州。
虽说他早与西夏有约,以不伤城中父老作为献城投降的条件,而当日里西夏也算是践行诺言,未曾举大军屠城,然则那些守城的西军,却是绝计不能再留的。
任得敬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的苦笑。
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些被西夏军士残忍地凌迟碎剐,却是至死都未曾求过半句饶,至死都在骂着西夏野人,骂着他这个背主求荣的奸佞叛逆的大宋勇士,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吐到他脸上的那一口含着鲜血的唾沫,还有那被西夏人生生地剜了出来,但却还是带着无尽的不甘与仇恨地死死地瞪着他的眼睛。
但这又怎么样呢?!
早在他刚刚从诏狱里被放了出来,早在他刚刚得知在万俟卨的操控之下他家中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一夜的泪水之中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为他的妻子,为那个至死仍然一心一意只想着她的夫君,仍然相信她的夫君总有一天会帮她讨回血债来的妻子复仇。
而他又很清楚的知道,如果仍旧是呆在宋国朝堂之中,如果仍旧跟他以前那般想由着那些写在律法上面的条文,或者是按照他原先认为是天经地义的那些道理上面的程序,来向万俟卨讨回这一笔血债,那却绝对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他为官清廉,从不取一介不义之财,所以他没有万俟卨那般有钱,他没有万俟卨那般能够搜刮来不知道多少珍异之物来巴结朝中权贵;他清正自守,更是自请外放西州边陲,与朝中官员相交,也一向都是严守本份,止乎于朝仪分寸,也正因此,他在朝堂之中根本也就没有任何会在这个时候替他站出来说话的朋友,而相反万俟卨这些年来上下钻营,早已自经营出了一片不知道囊括人在内的人情关系之网,莫说是想打这么一场泼了天的翻案官司,就只如现在这般被朝局动荡所牵连,被暂时放官外任,朝中就一直有着不小的声音,替万俟卨鸣冤叫屈,甚至还有些官员投书天子,公然声称万俟卨人才难得,要尽速把他调回来。
事实上就在任得敬得到天子官家召见的时候,他还曾经抱有着一线的希望,他还希望能够借着这次极为难得的陛见的机会,向天子官家直诉冤屈,毕竟在先前他所秉持的正统概念里面,天子抚有四海,总应该是大公无私的,臣子们或许难免会有着各种各样的私心,然而天子官家若不是被奸佞之辈蒙弊了圣聪,总是能够按着道理办事,总是能够替受了冤屈的臣下主持公道的。
然则也就在真正得到了陛见的机会之后,任得敬才发现,原来那位天子官家只是按着章程行礼如仪,他根本就不会在意任得敬想说些什么,甚至于或许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对任得敬说什么,只不过是按照着一些他认为他应该说的话,对着任得敬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罢了,甚至于他根本就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那位天子官家说完了准备好的那一番话后,就急急启驾而去,甚至于连他不顾冲撞御驾,不顾君前失仪的大声呼唤,都未能让这位天子官家稍稍留滞脚步,而他也是在事后才从一位内待的口中得知,这是因为江南的新到了一批奇石,正等着这位天子官家前去观赏。
于是任得敬终于明白了,原先自己所坚持的那些东西,所认为是天经地义的那些东西,原来居然都是如此地荒谬。
他自幼熟读孔孟,历寻名师,以传统儒生士子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以一名君子所应具备的道德标准,来规约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然则现在他回过头来,却是赫然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坚持着的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一切,却是如此地荒唐到可笑的地步。
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任得敬在心底里头,就已经拟定了回到西安州之后,献城以降,投往西夏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