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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大仁满脸诧异之色,一时间不由得对这个遗臭万年的大宋权相,心下也生出了一丝佩服。
虽然他还不是完全明白秦桧的话中之意,但却没有人比他更确定秦桧的预言是何等的准确。
他微吁了口气,惑道:“秦相口中所言的最大的矛盾,不知是指……”
秦桧轻轻一叹:“胡人原本茹毛饮血,聚族而居,过的是荒蛮却充满生气的生活。然而一旦定都立国,他们身为掌执国柄的部族,势必马上要面对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们无敌于天下的弓马刀兵,是草原荒漠的天高地阔锻就出来的,一旦沾染了都市里的花红酒绿,纸醉金迷,不用一两代人的时间,那些铁骑战士的后代,只怕就连马也爬不上去了。”
他看向包大仁:“辽人立国,分南北院治政,将汉胡分治,意图借此维持关外各胡族的战斗力。然则辽国终究是契丹人的政权,契丹族人高高在上,自不能再过茹毛饮血的日子,契丹本族骑兵不过百年,便自腐朽不堪,关外各族却是保持着犀利的战队,蠢蠢欲动,此消彼长之下,辽为女真所代,亦不为奇。”
他微微一笑:“女真人较诸辽人更为不堪,即在汉地推行‘猛安谋克制’,又在胡地仿辽制建立集权军政制度,以君王代酋长,却仍守原部落兄终弟及继承之制,只怕祸乱便在眼前。纵然一时不为本朝所灭,只怕不久之后亦必覆亡于关外胡族之手。”
包大仁默然半晌,苦笑道:“秦相洞察世事,烛照如神,下官由衷佩服。”
秦喜微微一愕,旋而脸上绽出一丝微笑。
他心下虽对这位义父敬畏若神,但在他听来,秦桧所言颇为新鲜,但却也不敢尽信。
毕竟眼下南宋小朝廷上下,尚未从十余年前那场噩梦中回过神来,女真人骑兵的凶蛮强横仍然是他们午夜梦回时心中最大的恐惧,若说眼下正如日中天的大金威机重重,数十年内便将烟消云散,哪怕是他这个父父口中说出的,他也不是很敢相信。
是以他并不明白包大仁的诧异,在他看来,包大仁对于秦桧所表现出的佩服,不外是是一种曲折表现的献谄示好。
他转向包大仁,正欲言语,耳边却听得包在仁忽尔开口问道:“既然秦相对于当前大局洞明烛照,又怎会一意阻止本朝北伐,反是力主议和,让女真金人占尽便宜,实在令包某费煞思量!”
堂中气氛蓦地一滞。
秦喜望向双目炯炯,再无半分猥琐神色的包大仁,不由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此问话,几不啻于直指秦桧事金卖国。
自那日天子官家朝堂之上驱逐金使以来,无论品秩多高的官员,在秦桧面前都自小心翼翼,无人敢当面提及关于宋金议和的半个字。
这个包大仁,看起来确是有些原先隐藏得很深的地方。
还是义父厉害,自己竟险些被他瞒过去了。
秦桧轻轻一笑,却是丝毫不以为忤,缓缓说道:“包大人博闻强记,可还记得本朝开国太祖曾言:‘契丹数入寇边;我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过十万人;止费二百万绢;则敌尽矣。’而今本朝物富民丰,国帑银帛,车载斗量,一派盛世气象,本来应当早已平灭契丹,一统天下,然则太祖之后,本朝百年来与契丹作战,竟是屡战屡败,几无一致胜之机,包大人却以为这又是为何?”
包大仁皱眉苦笑,不知为何,他在这相府内堂之中,偏偏总觉得有人窥视一般,从心里有一股阴寒之感不断冒出来,哪怕心神为秦桧话语所吸引之时,依然是极有坐立不宁之感,是以才不惜略略出言顶撞,只盼秦桧一怒之下,将自己扫地出门,希望能早一刻了结这场鸿门宴,只是眼下秦桧却不但是不动声色,更自借此另引出了一个新话题,眼看又是长篇大论,自己此次看来是作茧自缚了。
不过细想想也是,秦桧的城府何等之深,又岂是如此容易被自己激怒得了的。
他只好长叹一声,拱手道:“下官不知其中奥妙,且请秦相开示。”
秦桧肃容,缓缓说道:“一切皆因人心有私、朝中有党!”
第47章 魂悸
“人心有私、朝中有党?”包大仁微微沉吟,心里隐隐把握到秦桧这番话的目的。
秦桧点头道:“不错!本朝定鼎以来,广开科考之门,大量起用出身寒门之士,君王放权于士人,形成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盛况。只是本朝太祖目睹五代权臣之乱,深恐如此一来,恐怕士大夫权重难治,是以定下了‘异论相扰’之策,有意在朝中扶植持不同政见者分任宰执,以收相互制衡之效。这在一时间固然有利于君王控制臣下,只是绵延成积习,却是俨然已成为本朝最大的隐患之所在。”
“宰执之间,因政见不同而相互攻讦,为巩固自身地位,不得不交连门生,广结朋党,而朝中官员,为求晋身之阶,也不得不分投不同宰执门下,以求荫庇。久而久之,朝中议事,不论是非,只论派系,任谁欲做成一事均是相互牵制,久议而难决。契丹、女真虽则物力人口,均不比本朝,决事却是专权而速,其力聚而弥强;本朝虽物富民丰,若论武备军需,比之契丹、女真,富庶何止十倍,但无奈绝大多数的精力资源,却都花费在了相互之间的内耗之上。与敌接战还未开打,后方争功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借机安插亲信子侄谋个出身者有之,如此为政,又岂能言胜?”
他看着包大仁,淡淡说道:“行军与治政,本是一体,实非两端。昔日亶渊一战,本朝真宗皇帝御驾亲征,有寇准从旁襄助,局面对本朝十分有利,本可借机一举攻入契丹,但却因王钦若与寇准政见不合,唯恐寇准借此立下不世之功,再非其所能匹敌,是以与真宗皇帝一席话,便葬送了寇准的一番苦功。自此之后,本朝对契丹再不曾起半分争雄之心,其根源便在于,若不能解决朝中之患,纵然再起百万大军,亦属枉然。”
包大仁眉头微锁,却也不得不缓缓点头。
秦桧所言,句句切中其弊。宋室立都定鼎以来,由太祖立下誓碑不杀大臣及言官,但却唯恐相权威及皇权,是以在朝中宰执官员中以“异论相扰”之策,使其相互制衡,同时又另开御史台,直接由天子掌控,其余人等包括宰执大臣在内,均不得过问御史言官之任免。专司弹劾包括宰执在内百官之过失,宰执若有不为国尽心尽职之处,御史言官可以风闻奏事,即时弹劾,纵然事后证明所奏不真,亦不加罪以御史言官。反而被弹劾的宰执大臣,无论御史所奏是否属实,只须御史奏章一抵御前,行文三省,那个被弹劾的宰执大臣便要自上请辞的奏疏,并跪伏御前以待处分,以此显示百官尽在天子耳目监察之内。
这样的一种制度设计本意是颇为完善的,宰执大臣由行政经验丰富的臣僚担任,庶可弥补天子官家身处深宫,疏离具体政务的缺憾。而“异论相扰”,分任不同政见的官员为宰执,不仅可以避免相权威凌皇权局面的产生,也可以使天子兼听则明,剖析利弊,并由此而由天子掌握最终裁决权。御史台的设置,则可以随时监督朝中百官的动向,若是官员一意党同伐异,不辩是非曲直,影响朝政运作,自有御史言官上书弹劾,纠正其过。而御史言官虽则地位超然,品秩却低,亦只能监督参议,不能直接参与朝政的实施,如此一来,则三者之间相互制衡,相互监控,哪怕任一个环节一时出了错误,也可以马上由其余两环监督弥补,不至于陷入举国大乱之中。
只是世上终究没有十全十美的制度,如此施为,固然可以避免出现昏政乱政,但天子官家与宰执大臣加上御史言官之间,任一事都要相互辩论,求同存异,却是搞得要有任何举动均需朝堂上往复再三,议论良久,待得已有成议时,一则能通过的折衷方案早已是遍采诸说,尽数被磨去了棱角,往往已是面目全非,以现实相去不可道里计;二则经过朝堂之上一议再议,待得终究能有所作为的时候,早已是事过境迁,特别是在这个往来通讯极为不便的年代,这个问题更是突出。
而且有宋一代吸收唐末五代时的教训,唯恐前线武将拥兵自重,危及中央政权,是以不但一向偃武修文,多以文人领军,甚至推行朝中遥制前线军队的策略,将帅在领军出征之时,按例当由天子官家颁下阵图,前线军士行军接战之时,必须按照天子官家颁下的阵图行事,否则便是抗旨不遵,目无君上,随时被御史言官参上一本,便是抄家灭族之祸。
如此一来,前线将帅等于完全被束住了手脚,殊难根据现实情况随机应变,尚未交手便已然输掉了一半。
大宋朝的天子官家,除了太祖、太宗是弓马皇帝,出身行伍,对于行军布阵尚有一定认识之外,其余皇帝,无不长于宫墙之内,养于妇人之手,让其来运筹帷幄之中,针对千里之外的战局颁下阵图,以此退敌,实在不过是一场笑话了。
相反昔日契丹之辽、今日女真之金,在一定程度上仍保留了原先部落联盟的半开化状态,推行军民一体,亦兵亦民的制度,大权集于少数几个贵族之手,一俟有所动作,便是雷霆万钧,迅雷不及掩耳,临阵对敌,更是来去如风,去势莫定,千变万化,自是让固守阵图的宋军感到难以抵挡。
这种局面,虽然也曾一度想加以改变,但也直至汴梁城为金人所破,宋室南迁,中央政府失去对各地军旅的绝对控制之后,才可谓被完全打破。
然则近来随着南宋小朝廷根基日固,岳飞、刘琦等一干武将风头渐长,朝中也颇有人提议恢复昔日之制,以加强对武人的掌控,而且此议附和者甚众,若非宋金和议未成,女真铁骑挥师江南,只怕不日内已然成为了现实。
包大仁蓦地心头一动,有点明白了那位乍然间变得如斯英明神武的天子官家,为何会突然想要御驾亲征。
天子亲征,一方面恐怕固然是如自己原先猜测的一般,是不想兵权久集于将帅之手,岳飞威望原本已自极高,经风波亭一狱,险死还生,更是得尽军中上下同情,若再由其手大败女真金人,纵岳飞再无异心,亦难免殊恐势大难治。
但从另一方面讲,天子官家此次亲征,亦是打破原先本朝所有陈腐的行军常规的一次尝试,天子官家亲临战阵,等于将整个决策中心由朝堂移到了最前沿,一切决断均可由身在前线的天子官家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再无其余力量可堪挚肘,如此方可随机应变,以求以少胜多,一举击败数量数倍于宋军的女真金人。
秦桧看着包大仁脸上阴晴不定,淡淡笑道:“是以攘外必先安内,若朝中弊端不除,与女真人之战纵可借天时地利之便,逞一时之快,却是必然难以为继,到时若是女真人挟仇报复,倾举国之力来袭,只怕欲求得保江南半壁之根基而不可得。老夫昔日首倡和议之举,何尝不知必会遗羞后世,惹来千古骂名,只是老夫耿耿此心,为的不外大宋江山万年基业,天下人物议汹汹,又何足道哉了!”
包大仁望着秦桧神彩湛然的眼睛,微微皱眉。
秦桧所言,理据充分,纵然明知有许多牵强之处,却也让人一时让人难以申辩。
只是包大仁心中对他早有定见,虽然他方才舌绽莲花,说得天花乱坠,但包大仁却也隐隐明白其真实意蕴之所在。
他一声淡笑,问道:“秦相所说攘外必先安内,欲除女真金人,必先去朝中弊端,却不知在秦相却想如何来清除这一自立国定鼎以来已逾百年的积弊?”
秦桧坐回椅子上,秦喜连忙重新换上香茶,秦桧浅浅呷了一口,这才接着说道:“一切弊端,皆由分权过甚而引起,当此国难之际,若天子官家收起‘异论相扰’之议,用人不疑,由天子任宰相,由宰相决天下事,待得朝中诸事定于一尊之时,自然可以做到上下一心。到时再出兵征伐女真金人,自然事半而功倍,无往而不利。”
秦喜在一旁这才露出恍然之色。
包大仁心下微微冷笑,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端倪。
果然如此!
秦桧七扭八绕,所说的仍是昔日勾龙如渊在飘香坊中所说的“虚君实相”的那一套。
君王以文人士子共认之领袖为相,一旦任相后,君王便放手任由宰相施为,再不诸多挚肘,一旦宰相政施其德,则自有天下文人士子群起而攻之,这从理论上来看,确实也不失为一个使君权、相权与文人士子之间相互制约的良好设计,如此则君权相权在实际上合为一体,较诸原先本朝所施行的“异论相扰”之策,由于矛盾最尖锐的君权、相权之争,确有助于施政明快,增高效率,然则包大仁却无比清楚,在现时现世之下,这套理念美则美矣,却根本不具备实际操作的可行性。
秦桧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诸多文人士子,未尝不暗骂秦桧通敌卖国,未尝不曾不齿于秦桧任人唯亲、勾连朋党的举动,然则在而今文官系统与武将系统冲突转剧的今日,却是都不假思索地将秦桧当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
文人士子的整个群体,多半来自民间,出身寒门,说其能体会民间疾苦,代表民众监察宰相,从理论上说是完全可能的。
然则并不是所有的文人士子都能在朝堂之上发声说话,本身能通过重重科考,立身于朝堂之上的文人士子,其实已然经过了当权者所立下标准的重重选择。能真正发挥监察当权者作用的读书人,有意无意间,必然绝大多数已经是原本便从心眼里认同了当权者的理念,由此才能得据高位。是以若说以之来监察当权者,实难收到任何实际效果,敢于上书弹劾当权者之人,若非是同样根深叶大,意图取而代之之辈,则势必孤掌难鸣,甚且难以见容于朝堂。
如此施政,得利者只不过是能借相权势逼君权的当廷权相。
“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包大仁皱起眉头,脸上却是一脸的诚恳:“如今秦相在朝堂上独相近十年,本已是一言九鼎,莫不是可谓我大宋积弊已除,不日内便将吐故呐新,有所举动?”
秦桧轻轻摇头:“包大人此言差矣!一文一武,方是国之双柱,而今朝堂之上文臣或唯老夫马首是瞻,只是……”
包大仁故作恍然道:“只是临安城里,还有一个岳飞?!”
他微笑道:“秦相过虑了,岳飞行伍出身,一介武夫,又哪能与秦相相争!”
秦桧哑然失笑道:“老夫不知有多想卸下肩头这副挑子,若是岳飞真能帮老夫挑起这副担子,老夫唯有感激涕零,又何来相争之说。”
他望向包大仁,说道:“岳飞为人,忠直刚烈,宁折不弯,实是一等一的好汉。”
“哦?”包大仁从未料到秦桧竟会说岳飞的好话,不由得微微动容。
秦桧轻轻一声叹:“只可惜,岳飞这般性子,注定他只能行军打仗,却无法总揽全局。”
“为相者,需调和鼎镬,协理阴阳,上承君王之命,下领百官之政,任一分事,都少不得三分圆融,最要不得的,却就是这宁折不弯的性子,包大人以为然否?”
秦喜不失时机地在旁边插了一句:“良禽择木而栖,包大人还须要仔细斟酌才是。”
包大仁默然半晌,蓦然起身拱手道:“下官明白了!”
…………
秦桧望着秦喜送包大仁出外的身影,忽然脸上竟似现出几分紧张的神色,转头轻轻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一个换着高高云髻的妇人,穿着一袭青底淡白花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