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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不踏进离宫,这是我的誓言,也是我的决定。
“他没有来,无论我怎么求他,他始终抱着他所谓的男人自尊不愿踏进离宫,他甚至不相信向来精力充沛的娘快……快不行了。”离歌的目光呆滞地盯在回廊的另一端,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扒着爹的裤腿不断哀求的小女孩。
“当我独自回到离宫的时候,娘正在拼尽全力往门外移。她甚至比我更早一步猜出爹的自尊不允许他再走进离宫,所以娘要爬出去见他——她失败了,离红色的大门还有三步远,她却再也走不动。她说,这是越族先神的旨意,命中注定她要和所有的祖先一样死在离宫,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拥有不了。”
娘在她的怀中合上眼,她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竟然带着负气的味道:
不能为男人所左右心情,否则你永远做不了最成功的族长。
她记住了,所以她不允许自己爱上任何人,包括他。只是,一幅《凤求凰》占领了她全部的心神。
爱,不容易;不爱,更难。
那一夜在他们彼此的心中游走,留下的痕迹却无法磨灭。有好几次,平芜想提及忘老头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们好不容易才能像现在这样和平相处,他不想破坏两人之间来之不易的和谐,从来都不想。
只是,有些问题似乎不是想与不想就能决定的。
“爷!”阿呆像个小贼似的游荡到平芜周边,瞄了又瞄当确定越离歌不在身边,他这才凑到爷的耳边嘀咕起来:“有个自称忘老头的人想见你。”
“他想见我?”纳闷很快被好奇所取代,平芜撩起衣襟大步向离宫外面走去。找了又找,终于找到了躲在树阴下的忘老头,“你找我?”
忘老头谨慎的眼神游走在离宫附近,许久方才开口道:“你……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再怎么说,他也是离歌的爹,认真算起来还是他未来的泰山大人,他没理由拒绝,“需要我做些什么,你尽管说。”
忘老头从兜里掏出一卷泛黄的字画塞到平芜的手边,“我需要钱,可当铺的掌柜说这幅字连一两银子都不值,那点儿钱实在不够给阿毛看病的。你帮我看看……看看能不能跟掌柜多讨一两银子。”
平芜展开长卷,只见上面是用隶书镌写的书法作品。老实说,这些年他的心神都用在做学问上头了,对什么书画作品真不太了解。仔细瞧瞧,这上面写着的好像是……
“《凤求凰》!”是了,就是,《凤求凰》。再看落款,分明有“司马”二字,这莫非是司马相如的真迹?
“伯父,你从哪里弄到的这幅字?”他需要确认,如果这幅字真的出自司马相如之手,何止一两银子,分明是千金难求。
看平芜紧张的样子,忘老头自己也跟着慌了起来,“它原本在我家书房内悬挂。大约是看惯了,怕自己一时适应不了,所以我当年来越族的时候从家中带过来了。后来我将它送给了……送给了离歌的娘,在我被赶出离宫的时候,她将这幅字还给了我——有什么不对吗?”
能保有这样的字画,更能接受朝廷的赐婚——“伯父,你家原是……”
忘老头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我家原是富可敌国的大商人。正是因为风头太劲,先帝才下赐婚令,名为提升我家的声望,实则借此机会削弱本家的势力。要知道,这种联姻所费的金银根本难以胜数。”
那些话不提也罢,他从最初的厌烦,到渐渐爱上身为族长的妻子,直至被休独居,那漫长的过程和其中的辛酸根本无法言表。
“为什么不回老家呢?我是说,您在被休之后为什么不回原来的家呢?”在老家,想要保住男人的尊严至少不成问题。
忘老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那两扇红漆大门,他涣散的眼中似乎看到他所爱的人正朝他款款走来,仿佛从未离开。
他为什么没有离开,答案都写在他的眼神里。只因为一时间男人的尊严放不下,而错失一生的情缘,这种悲剧平芜提醒自己绝不再犯。
“伯父,这幅字能不能让我拿回去研究研究。”
当然可以,只是……“我急等着拿它换二两银子给阿毛看病,他烧得厉害,恐怕不能再拖了。”
“阿毛?”什么东西?
忘老头忘了平芜并不认识他担心的那个孩子,“他是邻居家的小孩,他们一家人是躲避灾荒迁进越州的外族人,按照越族的规定外族人只能住在水土平庸的山腰上,无法得到越族人的帮助。阿毛从三天前开始发烧,我们凑了钱请来了大夫,可是抓药需要二两银子,我和他爹妈凑了又凑,也凑不出。我想反正这幅字现在放在我身边也是无用,索性卖掉给阿毛治玻”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呼出的气息都充满感伤,“他的症状跟我儿子当年的症状一模一样,我怕他……”撑不下去啊!
救人是很重要,但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将珍宝当石头给卖了啊0伯父,你等我一会儿!”平芜飞快地跑进离宫,再急匆匆地冲出来,“这个……给你,你拿它去换钱吧!”
忘老头打开包裹的布巾一看,“这是鸳鸯壶。”到底是出身富贵家族,一眼就认了出来,“虽然我不懂古玩,但看它的工艺,料想该是珍藏之物吧!”
此乃汉白玉打造的鸳鸯壶,也不知道是哪代越族族长的陪葬品,“您就甭管了,快点儿拿它去当铺,记住!少于三千两可千万别卖。记住喽!”
操起那幅字,平芜丢下呆楞中的忘老头打算仔细研究它是否出自卓文君的夫君之手。
第九章
越离歌巡视了几户族人的田产,再回到离宫已是傍晚。倒塌的书斋正在阿呆的修复下日渐完整,怎么没看到平芜来帮忙?他当他是才子就可以不干事是不是?
最近他很奇怪喛!也不担心朝廷将要对他下的责罚令,成日里窝在放满了书籍典藏的阁楼上,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她倒要瞧瞧他在折腾些什么玩意,离歌放轻脚步慢慢向阁楼靠近,走到他的身后,见他正抱着一大摞的书不知在翻看些什么。她也不出声,探出头跟他一道看起书上的内容。
他在看的怎么都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之间的故事,莫非他兴起写传奇的念头?
“喂!你在干吗?”
身后突然有人朝你嚷,吓得平芜连连后退,“你干吗吓我?”
“你没做错事慌什么慌?”分明是心里有鬼。
平芜现在没心情和她斗嘴,他的研究已经有所进展,现在初步可以确认这幅字真的出自司马相如之手,如果找不到推翻的论据,这幅画将足以承担修缮离宫的费用。
他埋首于书堆中,离歌不甘心被冷落在一边,不时地对他毛手毛脚——拽他的衣衫或者拉他的头发。
“你到底在找什么呢?”离歌捡起他安放在书案上的那幅字,兴趣缺缺地睇了一眼。这幅字看上去好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究竟在哪里见过呢?她用力地想……用力地想……
好吵!离宫外面怎么这么吵,谁敢打搅她的思考?
离歌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平芜乐得她不在,可伸长的耳朵分明听见离宫外的争吵声中有“忘老头”这三个字。他不敢轻视,急忙跟着她走了出去。
“吵什么……”离歌嚷起来的声音在见到忘老头的瞬间梗住了,他怎么会被众人揪倒在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到族长,族人们顿时骚动起来,“这老头居然偷了离宫中的东西拿到当铺当钱,幸亏当铺的掌柜一眼就看出那是先族的陪葬品,这才逮住了这不知死活的老头。”
完了,平芜这才惊觉自己闯祸了。这些古董平日里放在厨房都没人动,他以为随便拿个一两件给忘老头换钱绝对不会有人发现,谁知道这些多事的人会挑起这么大的事端。
他心虚地瞥了一眼离歌,发现她也在看着他。
忘老头绝不会进离宫,更不会想到要拿汉白玉的鸳鸯壶去换钱,这世上能想到拿白玉去当的贪钱鬼恐怕只有平芜那小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站在离宫的阶梯上,她小声地责问他,不想丢他的脸,更不想伤自己的威风。
眼见忘老头被推倒在地,平芜再不说怕就来不及了。他将事情的经过大致描述了一遍,本以为离歌会有所心软,没想到她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什么也没说,走到忘老头的面前冷冷地注视着周遭的人,“松手!全部给我松手!”她的族人何时变得如此野蛮,看来她最近要对他们加强族风的教育了。
忘老头慢慢地抬起头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怕再度看到充满厌恶和憎恨的色彩,更怕被自己的女儿视为贼。
“那不是族长的陪葬品,那是仿造的,不值钱。”离歌平静地说完,捧起那尊汉白玉的鸳鸯壶默默地回到红漆大门跟前。
想要看热闹的族人纷纷散去,周遭的空场上就只剩下平芜、忘老头和离歌三人。
总要找点儿什么来说才好啊!平芜瞧瞧离歌,再看看忘老头,忽地扬起手上的那幅字,“我已经鉴定出来了,这的确是司马相如的真迹,碰到好的买家,绝对能换得千金。伯父,您拿去换钱给阿毛看病吧!”
忘老头并不伸手接画,反倒直直地望着离歌的侧影。她真像她娘啊!长得像,连眼神都像极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替别人鉴别古物呢!说不定我在这方面会大有成就,搞不好不当官我也能赚钱。”连平芜都有点儿受不了自己的啰嗦,可这时候大冷的场面除了带来尴尬,什么也解决不了。
算了,还是放弃吧!平芜认命地走到离歌面前,“这全是我的错,是我想出的馊主意,与伯父完全无关,你要怪就怪我,要生气就对我发火。或者,你想打我?”在男人的世界里,一不高兴动手打老婆的大有人在。这里既然是母系氏族,反过来的规矩应该没什么不同吧!
想到他竟然背着她跟忘老头有所往来,还不告诉她,离歌就火大,“你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事已经有条件将你送进宗庙剁去双手了?”
好野蛮的族规,居然要剁了他可以写书法的手,“东西已经还回来了,伯父可以用这卷司马相如的真迹去换钱,大家皆大欢喜……皆大欢喜。”惟一痛苦的人就只有他,将要每天对着离歌的冷言冷语,外加时不时地讽刺挖苦。
如果一切可以如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她何必劳神费心这么多年。全是他,全是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如果不是他……
”称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不继续待在深山里,做一个忘记过往的忘老头?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为很可能会牵连平芜这个笨蛋被赶出族里,我也会和娘一样被迫在宗庙中休了他。”
平芜一怔,再去看忘老头,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这一次离歌真的伤害到他了。
可是,伤得还不够,至少未能减轻离歌这些年的痛苦,“在你心中只有弟弟最重要吗?弟弟死了,你要拉着娘陪葬。现在,邻居家跟弟弟差不多大的小孩要死了,你又要拉着我一生的幸福陪葬吗?”
不!不是这样的,爹不是要毁了你的幸福,爹是真的希望你能把我和你娘未完成的快乐一并完成——只是这些话,忘老头如何也说不出口。
“自小你就偏爱弟弟,每次我想跟你亲近总被你推到娘的身边。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你的女儿。后来你和娘分开,我时时爬上山腰躲在大树后面偷看你。我不敢去找你,怕你厌弃我,更怕你不准我再去看你。”
这种经历一直延续到娘病重的那段日子,她亲自跑去找他、求他,希望他能回到娘的身边,终于……他还是拒绝了。那时候她就想,如果弟弟还活着。也许爹不会心狠至此。不!如果爹最钟爱的弟弟还活着,爹根本不会跟娘分开。
该离开的人是她,该死的人也是她。
“我从那时候起就暗自做了决定,这一生无论多苦多难,绝不去找你,绝不!你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她的话音中带着几乎不可察觉的哭腔,平芜听出来了。
她没有外表看似的那么坚强,身为族长,很多时候她逼着自己不准哭,眼泪却沉淀在了心底,等着释放的时机。
“是我的错,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听到女儿隐藏了多年的心结,忘老头这才发觉自己做错了很多事。
他不是不疼女儿,只是按越族的规定,上一任族长所生的女儿中将要挑选出最贤能的接任族长一职。他们没有其他女儿,所以离歌从小就开始学习族长所要担负的重任。相比之下,反倒是儿子更多的陪在他身边。渐渐地,即使离歌靠近他这个爹,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将她推给她娘照顾。
他以为这是为离歌好,为她的将来考虑,孰料所有的一切只是在她的心中留下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一天,撕扯的力道大了,所有的伤痕便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再留下只是徒增她的烦恼罢了,她是一族之长,她必须支撑起所有的重担,他这个做爹的不该再让她难过。
忘老头无语地想要离开,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拉到了离歌的身边,“告诉她,你为她担心,你关心她的一切。那天夜里,当离歌被困在书斋里的时候,你是惟一愿意不顾一切冲进去救她的人。”
她知道,那一夜她看到了他苍老的身影。她想甩开过往的包袱重新开始快乐的生活,却有一根无形的牵绊拴住她的脚,让她迈不开步子。如果彻底地甩开他能让她快乐,她要自私一回,只这一回。
眼见这父女俩用沉默冰冻着对方的心,平芜再也受不了地插了进来,“你们这是何苦?明明关心着对方,也想得到对方的关心,为何互相为难?你们难道都不害怕吗?”
他停在离歌的面前,“你曾经说武后娘娘即使得到凤凰霓裳也无法拥有快乐,我问你,难道你伤害了伯父,你就会快乐吗?人生无常,你娘不也是说去世就归天了吗?我相信,当伯父知道你娘去世的消息一定比你更难过。他以为还有机会再相见,还有机会偿还两人间的恩怨。所以他咬住男人的自尊不肯松口,他万万没有想到机会就这样消失了,从此再不复返。”
平芜也是最近才明白,原来一个人想要获得。快乐,记性就不能太好。要学着遗忘,忘记不开心的事,忘记仇恨,还有莫须有的名利俗物。
他替武后娘娘寻找快乐,他真的找到了:一个人想要获得快乐,代价就是忘记让自己企图快乐的手段。
“伯父,你很爱离歌的娘亲,也很爱离歌。如若不然,你不会甘心以下等人的身份待在不属于你的这个地方。可为什么你从不说呢?”
“是惩罚。”
忘老头终于开了口,语气中的艰涩一如当年离歌的娘亲提及逝儿的模样。
“平芜说得对极了,我没有想到你娘亲会那么早就过世,更没有想到两个人一辈子的遗憾竟是我亲手造成的。那段时间我很恨我自己,所以我躲进了深山做个忘记一切的受难者。直到有一天在林子中看到野鹿带着小鹿穿行山野。我想到了你,我的女儿——无论你是否认我,我都是你的爹,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就像我克制不住自己想你、想要关心你一样。可惜。我出现得太迟了。”
他在似水流年的岁月中错过了女儿的成长,再回头彼此倒都找不回爱的痕迹。如果惩罚能够让心舒坦。他们都乐意为之。
“离歌,听我这个老头一句话,不要错过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否则这一辈子你都会被迫活在遗忘中。”
生命中的精彩全部褪色,连快乐也被遗忘。
望着老父蹒跚的背影,离歌向前跨了两个台阶,停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