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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三姨奶奶是王爷最宠爱的一房小妾,而这位三姑娘,又是三奶奶最称知己的一个跟前人,她的身份极是特殊个别,仗着她父亲是这府里一个常年供奉的清客,王爷既另眼以待,谁又敢小瞧了他?老先生能文能画,善以运筹帷幄,就凭着这一点,王爷养了他们一家子,一养十年,三姑娘既是他的女儿,在府里上下串门,虽然干的是些杂碎活儿,可全凭她自己心甘情愿,既不支薪,又不曾卖身,谁又能当她丫头下人使唤!?
再说姑娘人又老实,年轻貌美,人见人爱,偏偏她的眼皮子高,又知自爱,真叫人爱又不是,嫌又不是,真正是难以发落的紧!
钱管事生怕得罪了她,上前一步招呼说:“回头见了三姨娘,就说她要的人,我至迟明天就给送过去,一定选最好的,错不了!”
三姑娘人都走了,回头一笑说:“您就别费事了,我看这个人就挺好,就是他吧!”
说到他时,向着姓孟的那么直直地一指。
“你……”钱管事脸上老大的挂不住:“姑娘你就别逗乐子了!”
“谁逗乐子来着?我说的可是真的!”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说:“我面子小说不动您,回头三姨娘要是亲自来要人,五爷您还能不赏脸儿?”
“该……”
钱管事那张脸可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既是气恼,又是发窘,三姑娘可管不了这么许多,带着银铃样的一串笑声,拔腿就走,粉蝶儿样去了。
三姨娘真的来了。
时当黄昏,太阳在西半天才露了个边儿,即为重重云彩所吞没,惹得半边天都成了红色,像是为人洒了一天胭脂那般的红……
一听说三姨娘的手辇(手抬的轿子)到了,钱管事还真吓了一跳,慌不迭迎了出来。
见面打躬问好,不在话下。
三姨娘一身大红,外面披着白绫子边儿银鼠长毛的“昭君套”,头上戴着发髻,貂鼠“卧兔儿”,云鬓堆耸,一如轻烟密雾,把水鬓描得长长的,着以黛绿,衬着耳朵珠子上的一双翠绿坠子,越加的模样儿娇憨可人,我见犹怜。
“这可是不敢当!”钱管事赶上去深深一揖道:“什么事敢劳动三姨娘的大驾!三姨娘有话快请吩咐,小人不敢……”
三姨娘未言先笑,挑动着一双细长的月牙眉儿:“这不是钱管事吗?听三姑娘说,有个新来的小子犯了家规,被你吊着,要讨我个人情,给放下来,我那里正好缺人,赏心小苑是王爷常来的地方,这个人可也不能太过马虎,说不得我自己过来瞅瞅……要是合用,就讨你个人情,把他给我发到院里,不合适也就算了……”
“是……小人不敢……”
一面说,钱管事直向一边含笑的三姑娘递着眼神儿,希望她能开口打个圆场。
“这地界,脏!”钱管事呐呐道:“人头儿也太杂……您是贵人,怕脏了您的鞋……。”
三姑娘笑说:“倒也是真的,我看这样吧,三姨娘,咱们就在堂屋里坐着,等钱管事把人带进来,您亲自看看他再决定好吧!”
“好吧,依着你的就是了!”
对于三姑娘,她可是一向言听计从,当下点头答应,就这么决定了。
钱管事焉敢置疑,答应一声,只得在前带路,把三姨娘一行让进了正面堂屋。自然,先有小子们得了讯息,把堂屋里的闲人赶开,打扫干净,换上了炭火盆子,才敢让三姨娘进去。
人不放下来是不行了。
钱管事心里的那个别扭可就甭提了,要依着他的脾气,非把姓孟的小子给活活吊死不可,即使不死也叫他脱一层皮,偏偏就有贵人为他开脱,以三姨娘今日身份,钱管事焉能不言听计从?
姓孟的非但由柱子上松了下来,还得临时张罗着穿戴一新。
虽说是形容憔悴,终遮不住他原有的丰神俊质,特别是一番梳洗,把胡子剃刮之后,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瞧着都不认识了。
钱管事能屈能伸,打量着姓孟的这般神采,不禁暗自希罕,哈哈一笑,抱拳奉承道:“孟兄弟,你交了好运啦,王爷宠妃三姨娘那边少个花匠,特别抬举你,看看你有这个命没有,人现在堂屋里坐着,你这就去见个礼儿,小心回话去吧!”
姓孟的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屑地为之冷冷一笑。
“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后还要时常见面,回头见了面话该怎么说,兄弟你自己可好好琢磨琢磨,我要是你,那损人不利己的废话,就最好不说……是不是?兄弟!”
说着说着,钱管事可就笑了,一脸的世故圆滑,上前一步,伸手理了一下对方身上的衣裳,一脸的细致关切,较之前此的红嘴白牙,阎罗嘴脸,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里面来人传话说:“五爷快着点儿,三姨娘那边可不耐烦啦!”
初见贵人,对方既是个坤道人家,姓孟的略似拘谨,硬是连头也不抬一下,更不要说效“刘祯平视”那样地看向对方了。
三姨娘自有她的风采气质,略略向对方打量一眼,由不住心里很是吃惊。
她虽然是个坤道人家,却也出身仕宦,父亲大小也是个官儿,从嫁王爷之后,这两年更不禁眼界大开,有了阅历,手下奴仆成群,那类的奴才相,她看多了。
这个姓孟的,可是瞧着不像。
初看不像,久看更不像。
虽说是形容憔悴了些,但虎额燕颔,鼻直口方,在在显示着他的不凡气宇,这样的人,岂是听人使唤,低三下四的一个奴才?
不用说,三姨娘这里,心里早就乐急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三姨娘语音平和,神色和蔼地看着他说:“不要急,慢慢地说!”
姓孟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三姨娘瞧着一旁的钱管事:“难为了他,身上还带着伤疤,搬个凳子来叫他坐下吧!”
钱管事应了一声,心里大是骇异。王府规矩,主子面前,岂能有奴才的座位?
既是这么吩咐了,便只有听从之一途。
凳子搬过来,姓孟的看了一眼,眼神儿略似缓和,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自坐了下来。
“嘿!”钱管事心里嘀咕道:“好小子,架子不小,还真的坐下了!”
“孟!”姓孟的破例开了腔:“孟小月!”
“小月!”三姨娘脸现笑容,缓缓点着头道:“名字很好听,很有诗意,你读过书,认识字吗?”
孟小月脸上现出了一丝凄凉,自嘲地笑笑:“认识一些吧!怎么,花匠也要认得字么?”
“那倒不是……”
三姨娘发出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我只是想知道一些罢了……”
一旁的三姑娘笑着插口说:“听你口气,你好像很懂得花……过去干过……这一行?”
“那倒没有一一”孟小月冷峻的笑了一笑:“不过略知一二。”
“啊?”钱管事颇是意外地插口道:“你还真懂?那今天我当着三姨娘的面,倒要伸量伸量你了……”
“我看不必了!”
三姨娘含笑的眼神,直望着孟小月道:“这个人我信得过!我问你,孟小月,我园子里有几棵王爷从南边移来的珍贵花木,这两天都死了!”
“天太冷了!”孟小月想也不想地说:“凡是珍贵花木,多半耐不住寒冷!”
“那可又该怎么办呢?”
“不难!”孟小月清瘦的脸上,微微显出了一丝笑纹:“府上可有暖房?”
“有,”三姨娘说:“一定要移进暖房才行么?”
“也不一定!”孟小月说:“小花小木,用落叶及腐透了的马粪覆盖其根,大些的花木,可就要用干了的苇杆包扎,到了来春再打开也就无妨了。”
三姨娘一笑点头,转向钱管事道:“这个人我要了,可不许你们再难为他,我们先回去,回头就烦你亲自把他送过来吧!”
钱管事应了声:“是。”
事情就这么定了。
对孟小月来说,似乎暂时已脱离了颠沛流离,不堪承受的悲惨岁月。
固然,沦落到今日的一介奴仆,便是一项不幸的极大悲哀,而他的眼前遇合,却又是不幸中之大幸,实属难能可贵的了。
莳花弄草者,雅事也!
也亏了当日的一番附庸风雅,春兰秋菊,乃自种下了今日的一段遇合,人生的一切!所谓的穷通变达,更属奇妙之极,莫非冥冥中早已注定?
一片夜月,洒落在眼前静寂的院落。
这里地当赏心小苑西北角落,挨着莳花的一排暖房,搭有草舍三间,便是专为护花者所谓的花把式的下榻之处。
孟小月便被安置在这里。
虽说是小苑,这里的规模可也不少。推开一扇窗户,向着白雪覆盖的院里打量,亭台楼榭,尽陈眼底,月色里更似有一番清幽情致,一片玉光,状似琉璃,将月光映射当空,原来时当酷寒,湖水早已结冰,蟾光映照里,晶莹璀璨,间以朱亭小桥,直似广寒仙宫,美不胜收。
来的时候,正逢着王爷在此的夜宴,连三姨娘也不及拜见,便被带来这里。
隔着一片花树楼榭,仍然听得见隐约传来的断续丝竹,歌姬们的婉转娇喉说明夜宴仍在持续之中。
孟小月目注窗外,回想着自己年来奇惨遭遇,此番命运弄人,又把自己弄到了这里,未来又属如何,诚然是不得而知。
再想,自己设非沦身奴隶市场,或许早已追循父母于黄泉道上。敌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焉能容忍自己这忠良之后,作仅有的漏网之鱼!?
如此说来,眼前的寄身王府,诚然是上天旨意的安排,虽置身贱役,亦实可遇而不可求,十足珍贵的了。
阵阵冷风,透体生寒。
孟小月像是想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关上了窗户,返身过去,把一盏点着了的纱罩油灯端起来,走向床边。
过去十天,苦上加苦,罪可是没有少受。此刻犹自觉得遍体骨头发酸,更不要说身上的鞭伤了。
他这里刚刚放下了灯,待将上床就寝,即听见木门上有人轻叩两声。
有人娇声道:“孟先生睡了么?”
孟小月一惊道:“谁?”随地闪身门边。
门外女声道:“不认识我了,开门就知道了!”
声音竟像是日间所见的那个三姑娘,孟小月心里一动,暗忖:会是她!?
略为犹豫了一下,随即缓缓打开了门扉。
一片灯光,散自三姑娘手里的莲花灯笼,不是她又是谁?
却是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一人。
“我爹来看你了!”见面一笑,三姑娘一派自然天真地道:“怎么,不让我们进来?”
对于三姑娘盂小月犹自有一分记恨,便是她日间的出言不当,却是此刻她父亲的来访,致使得他猝然间无法婉拒。
嘴里“哦”了一声,孟小月向后退了一步,对方父女也就顺势迈门而入。
三姑娘嚷着外头很冷,回身关上了门,把家里的灯笼插在门拴上。
“怎么样,不谢谢我?”
回眸一笑,黑油油的一双大眼睛,在孟小月身上转了一转,才看向父亲道:“爹——这就是他,新来的花儿把式孟小月!您先坐下!”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着孟小月略一抱拳道:“有僭!”一面脱下了身上的缎质长帔,就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孟小月惊悸未去,更不知对方的来意,事实上他父女在这府里又是一个什么身份?压根儿是一概不知,深夜猝访,又是为何?
基本上,他既感完全陌生,干脆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奇怪地向对方父女默默看着。
“我姓裘,裘大可!”
来人自报姓名,指着三姑娘说:“这是小女贵芝,在家行三,这里的人都叫她是三姑娘,你们既已见过,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了!”
灯光摇曳,照见着裘大可那一身讲究的衣着穿戴,大约是五十三四的年岁,白卡卡的一张瘦脸,却是眉清目秀,留着黑黑的一撮山羊胡须,颇似有几分儒者的书卷气息。
孟小月略略地向他点了一下头,仍然不欲多说。
倒是三姑娘忍不住了,“噗哧!”一笑道:“看把你吓的,其实到了这里,你大可放心,在这里谁也不会再难为你了!”
裘大可一双眸子,自进屋之始,即不曾离开对方少年,聆听之下,微哂道:“不是一般寻常人物,看来身子强壮,还挺得住。”
略略一顿的,又道:“不过久吊伤骨,却不是两三天即能复元,这就让我瞧瞧吧!”
三姑娘“嗳!”地答应了一声,转身把插在门栓上的灯笼拿起来,即向孟小月道:“我爹是专为你身上的伤来的!”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
却是他生性倔强,不愿轻易受惠于人,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摇头道:“一点小伤……不要紧,不要紧!”
裘大可道:“是么?”一面站起微微哂道:“看来你或许还不自知,自己抬抬手,就知道了!”
孟小月一笑说:“这个不难——”即行抬动右手,向上举起。却是才举起一半,便自眉头微微一皱又松了下来。
裘大可笑道:“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话声微动,已移身近前,一双白皙瘦手,就势而出,落在了孟小月双肩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顿,想要闪躲已是不及。
裘大可湛湛的目光,近看着他,冷冷地道:“年轻人倔强好胜不是坏事,太倔强就不好了,你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我指出来给你看看就明白了!”
话声一停,四根手指已分别拿向孟小月肩胛骨,只不过轻轻一触,孟小月已吃受不住,痛得全身打颤道:“啊!……”
“这就是了!”
裘大可两只手猝然抬起,分别落向他身上各处骨骼关节,只不过轻轻一点,孟小月宛若着了一顿拳脚,只疼得全身颤抖,几欲倒了下来。
“如何,你可相信了?”
后退一步裘大可袖着双手,频频点头道:“看来你骨伤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了许多,若不及早医治,以后必为大患,可就麻烦了!”
孟小月此刻只疼得眼泪也淌了出来,经他这番指验,乃知伤势是真,只是双方素昧平生,又将何以寄望?
“裘先生……你……”
“你就不必多虑了,人生在外,少不得朋友互相接济帮助,明知有病,故意不去医治,这就不对了!”
说到这里,裘大可挽起了袖子一笑说:“来吧!先到床上躺一躺,让我看看,保你手到病除!”
孟小月原不欲接受,看看对方父女又果似一番好意,尤其是裘大可此人,给他的印象极深,直觉的已有所认定,此种人物不宜怠慢,再要拒绝,可就有些不识进退,诚然不知好歹了。
三姑娘一笑行走床边,高提着手里的莲灯道:“还愣个什么劲儿,快请吧!”
孟小月看向裘大可,抱拳道:“这么说在下承情就是!”
裘大可“哼”了一声,略略点头道:“这就对了!”
二人起身走向床边,孟小月坐下来,正不知是否要宽衣解带。却是当着三姑娘,多有不便。
裘大可嘿嘿一笑道:“看来你究竟涉世不深,脸皮还嫩得很……用不着脱衣服,只躺下就好!”
孟小月才知道自己心思,对方一望即知,这个裘大可端的是心思敏锐,不可不防!他虽属涉世不浮,到底是家遭横祸,年来沦落飘零里,有了历练。
所谓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裘氏父女应不是貌和心诈的小人,却是初初一见,也不应便全不设防,掉以轻心。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一方面的现实、险诈,他已有深刻的体验。
孟小月微微躺下了身子,但一只腿圈,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