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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月心里一动,想到了昨夜为自己飞石所伤的那个蒙面女人,心里更加笃定,看来果然就是她。
这件事真叫他纳闷儿,百思不解,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便向三姑娘提及。
三姑娘瞧着他一笑说:“去吧,见三姨娘去!”
一直把孟小月带到了楼上,进去回了话,又出来,三姑娘小声地说:“你进去吧,我在楼下等你!”说罢她便含着微笑,自个儿下楼去了。
孟小月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待将告门而进,珠帘卷处,一个俏丽丫环探头说:“奶奶唤你呢,来,跟着我!”
“是——”孟小月应声进入。
眼前楼厅,彩幔低垂,锦绣铺陈,地上是厚厚的藏毡,古董玉器,琳琅满目,极其华丽。
两个白铜火盆,蓝汪汪地冒着火焰,整个厅房兴起暖洋洋的一派和煦,较之外面的酷寒,诚然不可同日而语,却是两面临窗,盆景插种的水仙,都盛开了,满屋子沁放着淡淡的幽香,一只白毛的狮子狗,忽地由隔壁屋子窜出来,只是在孟小月足下打转。
三姨娘却不在暖厅里。
“奶奶正在画画儿,来,跟我来!”一笑扭身,头前带路。
窗开二扇,屋子里凉飕飕的。
三姨娘身披长帔,正在作画,透过敞开的窗扉,正可见白雪深叠中的曲翘琼楼,角上红梅吐艳,正有几只八哥儿嬉闹追逐,情景入画,真正便为三姨娘捕捉到了。
“你先等会儿,再有几笔就好了!”
匆匆几笔,补下了鸟的动态,三姨娘才自搁下了笔,回头吩咐说:“春绸,把窗户关上,怪冷的!”
这才转过身来。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躬:“参见三姨娘!”
春绸关上了窗户,回头说:“他就是新来的花匠,小孟。”
“我知道!”三姨娘微微一笑:“献茶!”指了一下边上的位子:“你坐下说话!”
孟小月怔了一怔,抱拳一揖,转身坐下。
春绸捧茶进来,孟小月道:“不敢!”双手接过放下,前者不待吩咐,自个儿退身外面,在暖厅一角坐下。
听候着主人的差遣。
如此一来,书房里便只有主人与孟小月两个人了。
打开了珊瑚盆盖,捏了点檀香末儿,散向眼前的喷香宝鼎里,书房里立刻散发出郁郁的清香。
解下了身上的帔风,里面是大红缎子袄,沙绿绸裙,衬着轻云密雾,两鬓堆耸的一头秀发,尤其是压在额上发际的银狐卧兔儿,模样儿更增无限娇媚,真个我见犹怜。
三姨娘看着他微微点头而笑:“你来了应该有三天了吧?”
“是……有三天了!”
“还习惯吧!”三姨娘说:“我是说在这个园子里你还住得惯吧?”
孟小月连连点头说:“习惯、习惯……很好……”随即不自然地又自垂下了头。
“我知道……”三姨娘话声带着微微地笑:“昨儿晚上你喝醉了,又为了什么?”
孟小月怦然一惊,抬起了头。
“不要紧,没有人怪罪你!”三姨娘笑靥不失地道:“是心里烦?”
“这……”
“这也难怪,孤零零的一个人……”三姨娘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颇似关切地注视着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成了家没有?”
“没有……”孟小月苦笑着摇摇头:“谢谢夫人的关怀,过去的不要再谈了!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
三姨娘点点头,很能会意地道:“好,那就不谈过去,谈谈现在吧,三姑娘把你的情形大概给我说了一下,却是你昨天夜里喝醉酒的事没有告诉我,是别人告诉我的,你可相信,在这个家里,我虽然坐在这里不动,却是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都知道!”
“是,夫人!”孟小月似乎也只能这么说。
三姨娘一笑说:“从你这声称呼里,就可以知道你是一个平素很有教养的人……看起来,你并不习惯听人差遣,而且大概也没有做过什么粗活儿吧!”
孟小月着实吃了一惊,不便承认,却也不能否认,只是默默向对方望着。
三姨娘笑了一笑道:“在这里我只是王爷的一个小妾,并不是一个十分体面的人,人家都称呼我是三姨娘,还有人称呼我三奶奶……只有你叫我是夫人——夫人……多高贵而不落俗的称呼……”
孟小月愣了一愣:“我称呼错了?”
“不!我喜欢你这么叫我!”三姨娘微微一笑,表情里略似冷漠地说:“人都喜欢被人家尊重,只有那些天生自甘于下贱的人,才会不看重自己,所以,你此刻的心情,我很能体会!”
孟小月心里不由暗暗一惊,摇摇头说:“夫人看错我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听人使唤的下人……”
“是吗?”三姨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那我可真的看错了你……”
孟小月几乎不敢与她的一双眼睛接触,像是怕自己的情虚,被对方觉察,从而被她看出了什么。
三姨娘却是落落大方,侃侃说道:“你在这里的工作很是清闲,尤其是这几个月……这里的一切,这些盆景儿也是三姑娘由各处精挑细选的,来头可大了!呶,你看这一盆!”
她随便指着面前的一盆说:“别看这么一棵小树,说是有四百多年了,还有这一棵——叫矮人柏,也有好几百岁了,三姑娘可是爱了,每天都要来瞧瞧,当它宝贝一样——还有这块天然大理石屏风,你看着上面的花纹,像不像是日出云海……你也得多留些心,上面不能落上灰,否则看起来就不美了。”
孟小月心里凄凉,面上含笑。
“谢谢夫人关照,这些我都会做得很好!你放心吧!”
命运既然这样地安排了他,较之屈死九泉之下的家人,已是不幸中之大幸,还有什么好埋怨的?转念及此,他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挽挽袖子,即刻开始了他的新工作。
每日舞花弄草,日子倒也清闲。
转眼之间,已是半月有余,眼前已是辞岁的年关,再有三天就过年了。
上上下下都笼罩着一团喜悦气氛,各处张灯结彩,布置得焕然一新。
一连下了三天的雪,王府内外点缀成一片琼瑶世界。尽管是今年世道不好,江河平原的水甚缺,老百姓收成不好,上百万的居民,沦为饿浮,可是作为统治者阶层的王府,却丝毫没有影响,看起来较之以往更似风光,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该是一个何等鲜明的写照!
由于三姨娘的前此指点,再加上孟小月的谨慎行事,他果然对于裘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些日子以来,也只去了两回,倒是三姑娘待人亲切,体贴入微,平常既然在一处工作,想要疏远亦是不能。事实上,三姑娘的温柔关爱,在这个时候,却是给了他一份温暖,而似不可或缺的了。
在这里,他不过是个花匠的身份,地位极低,可是偏偏他那种高尚的气质、谈吐,大异寻常,反使他置身于群仆之中,有着一种奇怪的“格格不入”感觉,无形之中,他竟像是被自己孤立了起来。
年关打赏,各人得了五两的赏银。
晚饭后,各处聚赌,呼卢喝雉,乱成一气,整个王府上上下下,汇集在一团欢欣鼓舞里。比照以往惯例,年节前后的一个月里,可以大开赌禁,除了分派固定职司的仆役之外,也都大可方便行事,这种欢乐的场面,一直要持续到来年正月十五,也就是在过了上元灯节之后,才恢复正常。
今夜,他显得很不安宁。事实上从早起以来,都像是没精打采,笼罩在不佳的情绪之中。
晚饭后,三姑娘陪着他聊了阵子天,他却兴趣索然地推说困了,想睡觉,独自个回到了他所居住的草居“雅间”。
自从他住进来,经过一番整理之后,两间草房看起来顺眼多了,三姑娘更帮着他用漂亮的洁白棉纸,把四面墙壁重新糊贴一新,竹制的桌椅洗擦一净,再摆上几盆水仙,挂上儿幅字联、梅竹,顿时气象一新。
子时前后,夜阑人静,各处都安静了下来。
孟小月在外面走了一圈回来,关上了门,找出了早已备好的黄纸素帖,正襟危坐地在灯下写下了,“显考妣金公开泰府君大人双亲之灵位”。
下款落名为“不肖子金孟逍泣血叩立”,走笔至此,一时间悲从中来,情难自己地竟自垂首痛泣起来。
原来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天,便是他父母双亲大人落难的忌日。
凶讯传来之日,适当他充身发配于南直隶应天府刘英之府第,那一纸油墨版报,至今还收藏在身。
报上消息该是金氏夫妇因畏罪在狱中自缢而死,实在是不耐于内廷都督马步云的严刑拷打、逼供,才自双双寻了短见。
时间真快,这已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父母冤沉海底,大仇未报。金孟逍这一位昔日的名门公子,得庇于老奴孟昭恩谊,以其子孟小月名顶替,苟且偷生,辗转流离,发配为奴,才得保命至今,个中曲折,惨绝人寰,偶一思及,亦有锥心沥肝之痛,真正不忍卒思,不足为外人道及也!
哭泣既毕,这才找出了日间所备下的纸钱,便在眼前一个瓦盆里焚烧起来。
想不到火势甚大,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差一点连祭桌四周的案帖子也烧着了,孟小月忙自把瓦盆拉开,纸灰飞扬,飘得满屋都是,黯影里直似一天蝴蝶,便在这一天纸灰蝴蝶里,恍惚看见了父母的面影,栲栲大小的两颗血淋淋人头,上下翻飞,加之爱儿的声声呼唤,便是铁石心肠人儿,也为之动性断肠,孟小月疑真似幻地扑捉着一天幻影,大呼一声“爹娘”,扑倒在祭桌上……
便自在这一霎,幻像消逝,迷离灯影里,犹自见满屋飘动的纸灰!便是那种清冷冷的孤伤感觉,战栗着他,真似一身气血也为之冻结了……
窗外传过来沙沙的寒风声,细小的雪粒,飘打在纸窗上的那种声音。这声音最是听来惆怅。情夜里极是清晰,声声在耳,感觉着,外面仿佛是又下雪了。
孟小月待将有所振作,却于这一霎,清晰地听见了有人叩门的“笃笃!”声。
心里一惊,孟小月出声喝问:“谁?”右手出掌,呼地熄灭了祭桌上一双白烛。
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如此深夜,谁还会到这里来?
随着孟小月更快的扑身之势,抢到了门前,霍地拉开了柴扉,外面一片耀眼的白,哪里有半个人影?
却是对面大树簌簌地起了一阵颤动,抖落下零落落雪,孟小月却是意会着有人藏匿其上,哼了一声,陡地扑身而前,一连四五个起纵,直扑树下,树下仰视树上,静悄悄的哪里有任何人影。忽然起了一阵风,惹得落雪簌簌。
孟小月才自警悟到,原来是这么回事,目光逡巡当儿,却只见一条人影,直由自己居处的草舍拔身而起,身法灵巧,雪夜里有似冲天大雁,翩翩乎已落身高墙之上。
这一次所见清晰,再无可疑。
孟小月“嘿!”了一声,脚下用功,用“燕子三抄水”的轻功绝技,蓦蓦扑了过去。
无如两者之间间隔数丈,俟到他扑身来到眼前,对方夜行人早已失了踪影。
孟小月心里吃惊,立身院墙之上,四下里打量一眼,哪里有任何踪影?
好快的身法!
忖思着先时所见只不过七八丈的距离,一转眼的当儿,竞自失了踪影,且是来去无声,寸草不惊,只看这般从容架式,当知其为大家一流身手的事属必然。看来这王府一地,真正卧虎藏龙,非比等闲,自己若不谨慎言行,势将暴露身世,无地自容。
这么一想,只觉着遍体生凉,忽然,他像是触及了什么,暗叫了声:“不好!”陡地飘身而下,急急向居住的草堂赶回。
灯光复明。
房间里各物依旧。
婆娑烛焰,摇动着满屋的凄凉。瓦盆里已无余烬,先时散飞的一天纸灰,俱已落空,白白的落了一地。
孟小月却是发现了什么!
那是几个极不显眼的足迹脚印,却是一经注目,所见昭然。
可以猜想出,来人的心思灵巧,足迹的显示,来人像是以脚尖企步而行,地面上不过微微数点,梅花样的点缀着几处雪屑。
孟小月俯下身子仔细的瞧了瞧,用手指拈着雪屑细看,再无可疑,那个人确是进来屋里了。
随着足印的移换,清晰的标明着来人在屋内的一切活动,在不过丈许方圆之间,其中立足于供桌前的两点足迹,一经注目,尤其令孟小月有“惊心动魄”之感。
“天啊……”
孟小月只觉着双腿一软,差一点坐了下来。
假设着,这个人确如足迹所示,立身供桌正前,手持火种,那么,供桌上那只书有自己父母以及自己真实姓名的供鉴,必为所见,那么,自己的身世一切均将暴露无遗了。
是谁?
王府的总管高大爷?
侍卫头子李铁池?
设非是此二人之一,谁又会有如此身手?却是又有些不像。以他二人那等跋扈嚣张声势,实在难以想象会对自己采取如此隐忍姿态,应是早已向自己出手问罪,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一副生怕为自己撞破、见面尴尬模样。
这么一想,心情略微安定,觉得甚是有理,再想方才所见那个人影,身材颇似细纤灵巧,雪光映衬里,仿佛身上披有一袭长帔……
一个念头,突然自他心底升起。
她是一个女人!
再看地面足迹,小小梅花印记,以之与女子纤足弓方鞋印证,应是十分恰当,顿时,他明白了,一点都不错,来人确是一个女人。
三姑娘裘贵芝?还是她继母那个行动诡异的红衣妇人?后者自前此为自己飞石误伤之后,极可能心里种下了仇恨,伺机来摸摸自己底细以为日后的报复作好准备,这一点也不无可能。
再想,那一天拜见裘大可老先生时,双方对话,裘老爷子亦曾提起自己满门为奸宦马步云所陷害事,言下不无同情,当时情景,裘老头语涉玄机,虽未明言对自己伪称的出身而有所置疑,其实已呼之欲出,那么,今夜他差遣妻女来对自己进一步有所刺探,实亦在情理之中了。
心里这么胡乱地想着,匆匆收拾了桌上的供物,把书有父母姓名的供签在瓦盆里烧了。
火光耸动里,却让他意外地又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枚闪着亮光的珠子。
拾在手里看看,竟是一枚连有细致银链的珍珠耳坠。
不用说,必然是来人匆忙中遗落。且先代为收藏,暗中再细细打探,以此对证,正可测出来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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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巧遇名师
这两天孟小月如坐针毡,行事谨慎,如履薄冰,总以为小辫子为人抓住,一经抖露便是不可收拾的杀身之祸。
偏偏是事情平静得很,虽然他一再对身边各人注意,包括三姑娘在内,却是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来,尤其是三姑娘像往常的一样自然,一派天真无邪,实在难以想象她是作伪。
这可就深深地令孟小月不解了。
天还不大亮,孟小月就起来,洗漱方毕,未及着衣,裘老爷子却意外地来了。
孟小月心里一怔,忙自把对方让进了屋里。
“老爷子请坐,这么早就起来了?”
一面说,慌不迭地为他在瓦匝里倒了一碗水,裘先生接过来一口气喝了,说:“再来一碗。”
倒过来,他又喝了。
孟小月再要去倒,老爷子哈哈一笑,自己动手拿过瓦匝来,里面还有多半罐子,却见他左脚前跨,竟自一口气,长鲸吸水似的把罐子里的水全都喝了。
“老爷子,好水量,您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