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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逊之苦于不能用师门身法,只凭借东借西凑的武功勉强应付,心中暗叫不妙。他情知越是这种关头,越须平心静气,何况佛门功法最忌心浮气躁。缓缓舒出一口气,他凝神递上一掌,掌风炙如炎日,雄浑刚烈,再度插入冷剑生的剑圈之中。
“算你够胆!”冷剑生不觉赞了一句,旋即一剑划去,无视他掌力滔天,“呲——”地一声,剑气裂帛,撕破他胸前的夜行衣,露出内里的锦缎。
郦逊之骇然退步,暗忖道:“明明看透他的剑法,怎会仍被他打中?”好在他及时退步,连皮肉也未受伤。回想冷剑生出招,快得不容反应,想是以快打慢,自己的招式亦在对方料中。他洒然一笑,无畏掌施金刚无畏之心,心境不沾点尘,飘飘然出掌打去。
冷剑生见他不曾惊破胆,轻轻一哼,剑光低低掠过,似个灯笼将郦逊之圈在里面。郦逊之掌风所向,无不限死在灯笼罩内,光芒射不到远处。郦逊之出招动辄受制,无畏掌成了处处可畏,青莲步亦走得艰难,逍遥身姿成了摇晃醉汉。他终按耐不住,“破魔剑气”化用在掌法内倾力而出,一道真劲恍若有形,激射冷剑生面门。
他想通不再攻击冷剑生的剑,不再只想着要破解敌招,倘若能逼对方回剑自保,他就有机会致胜。于是左手寂灭指,右手无畏掌,指掌间剑气流动,随心所欲使出数招,自出机杼,不落樊篱。
“呲、呲”数声,冷剑生的剑依旧在郦逊之身上留下剑痕,肩头、手肘、前襟、腰间、膝上,剑痕渐渐爬满全身。郦逊之并不慌张,数十招下来,对冷剑生的剑招越来越了如指掌,他虽频频被刺中,破口却不断缩小,对方能造成的伤害也越来越轻。
最后一记,冷剑生的剑尖划过,夜行衣竟未被撕破。郦逊之哈哈一笑,突然加速,一指一掌犹如乘风,击在冷剑生胸口。冷剑生重重哼了一声,显是意外,胸前顿时一软,郦逊之犹若按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气。
楼外喧嚣声越来越响,有护卫进入外间房中,冷剑生身形一滞,蓦地向后疾退。郦逊之稍一犹豫,见他拍开一面墙,那墙像块翻板,把他收了进去。郦逊之不知那暗道里会有何机关,不敢贸然追去。他摸了摸怀内的账簿,安然无恙,大事即成,当立即撤退。
守卫在丹翠楼内大呼小叫搜索刺客,郦逊之掠出小屋回到第二间屋子,借了无数古玩掩藏身形。守卫并未进来搜查,只在外间小心翻看,也未曾多做走动。郦逊之等了良久,始终不见人进来,醒悟这间房门隐藏在机关阵法中,的确不容易为人发现。他放下心来,耐心等守卫过去,再做打算。
“有刺客!”耳边暴起一声呼喝,郦逊之吓了一跳,见先前昏死在地的一个守卫,不知何时转醒,指了他大叫。
叫声惊动了外间的守卫,他们慌乱地寻找来路,却也不敢妄动。郦逊之走过去,一脚踢中那个守卫的穴道,心想躲着不是办法,索性飞掠而出。他惦记楼内有机关,依然按铜灯上鹤嘴所指方向行步。
一个守卫见猎心喜忘了厉害,刚踏出两步,被斜刺里飞来的一只冷箭射中大腿,嗷嗷直叫。郦逊之感同身受地皱眉,心想要早些离开这鬼地方才好,不假思索地踩出青莲步,穿花绕树一般,从密密匝匝的守卫身边翩然掠过,逍遥逃出生天。
那班守卫煞是气恼,明明看他就在眼前,或是有一尊上古的大铜鼎挡路,或是有一只笑态憨然的陶俑碍事,顾及古玩价值连城,只能生生忍了,等他走过再追。
郦逊之轻松出了丹翠楼,刚走没几步,一队守卫约有三十余人迎面赶到。他们一见有刺客,即刻分做两批,一批手持钢刀在前,一批箭手列队在后。
十数把刀一齐招呼,纵是金刚不坏身也难逃过凛凛刀光。郦逊之瞬时提起内力,准备拼尽真气折断护卫的利器,两手气劲如漩,并指戳去。此时他这双手可以切金断玉,锵锵锵锵一路点在对方刀身上,众护卫敌不过喷涌而至的绝大劲力,持刀踉跄退步。
左府一个护卫队长呼啸一声,后列手持劲弓的守卫,瞄准郦逊之,拉满弓弦。
间不容息之时,当空忽然飘来一个黑影,瞬间扔出七、八个火把,逼退拉弓的守卫,同时伸手一揽郦逊之。郦逊之目光如电,看清他腰上系了一条绳索,正挂在半空。
郦逊之心想,再不走更待何时?忙取出金无虑所赠铜弹,以巧妙手法射出。铜弹着地即爆,射出一阵刺目光芒,如众护卫目眩神迷之际,郦逊之登即搭上那人肩头,随他荡上对面的屋顶。
一触之下,那人微微一缩,柔和的气劲撞来,郦逊之坦然受之,轻呼一声道:“失礼。”
那蒙面人熟门熟路,携他疾走在左府,穿花绕树走庭越院犹如信步。左府护卫大呼小叫,蜂拥在后面追逐。
臂下温香软玉,郦逊之原望楚少少来救他,可这人的身态体形分明是女子,不由得狐疑万分。他又想到那日,楚少少带他如入无人之境,潇洒离开左府。可惜这一趟楚少少不在跟前,不知身上的伤全好了未?
究竟哪一位姑娘,有如此身手,又熟知楚家地形?
金无虑已走远了?左府中的喧哗声只在他这一处,可见金无虑的踪迹并未被发现。想到这里,郦逊之不觉安下心来。
两人登云踏雾,踩踏左府山水如履平地。身后的护卫转瞬被甩掉不见,只剩了耳旁风声呼啸,携手那人香气袭人。郦逊之心神一荡,脚下匆匆的步子像是要赴一场刻骨铭心的约,他不禁转过头凝望着她。
她是谁?于危难中出现,却如黑夜里的风,如此不着痕迹。
终于逃出生天。
郦逊之吁了口气,靠在树干上松懈下来。那蒙面人静立了片刻,拱手便走。郦逊之连忙追上,拦住她道:“多谢阁下相助,敢问阁下尊姓大名?”那人瞪他一眼。郦逊之莞尔,道:“我傻了,阁下既不愿以真面目视人,又岂会告知姓名。是我失礼。”那人点头,足尖轻点,径自去了。
郦逊之望了她的背影,良久出神。
账簿终于到手,就在他的怀中。郦逊之猛然醒神,紧张的心绪渐渐转成了莫名的兴奋,一颗心怦怦跳着,仿佛见到他日朝堂上风起云涌的波澜。他静立许久,突然惊觉一身冷汗贴肤粘着,凉风一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安全地回到康和王府,厚厚一本昭平王府账簿,就平摊在桌上。郦逊之特地把灯盏移开一尺,怕烛油火星溅了。他没有立即翻开,单是深深望着水蓝色的封皮,皱了一双眉。
正在沉思的功夫,门房通报道:“雪姑娘回来了。”郦逊之精神大振,倏地抛下账簿走出书房。灵山那里进展如何,他一点消息也无,如今得知雪凤凰安然返回,恨不得即刻冲到门口去拥抱她。
雪凤凰的脚程甚快,郦逊之在厅中辗转走了一回,她已一路喧哗进来,见面便嚷道:“臭小子,十来天不见,想我没?”郦逊之欢喜迎上,叫道:“好姐姐,想死我了,那边情形如何?”贴近了雪凤凰站牢,笑眯眯望向她。
雪凤凰眉飞色舞,“咦,这声‘好姐姐’当真动听,再叫两声听听。”郦逊之道:“再叫不难,先告诉我你此行一切可好?”雪凤凰故意撇过脸,赌气道:“你这臭小子,就急着探听消息,分明不是想我。”
郦逊之笑道:“我自然挂念,没你在耳边唠叨,日子着实无聊。”雪凤凰微笑点头:“你真个想我就好。灵山那里,我见着江留醉了呢。”郦逊之突然僵了脸,迟疑了一下,含笑道:“他……在灵山见到断魂未?”
雪凤凰摇头:“这我不知。我和他、花非花被困断魂阵,脱身后我惦着你,先回来了。不过有花非花这个破阵高手在,他们一定能见到断魂。”郦逊之沉吟道:“他们久无音讯,我真的很担心。”他的手不自觉揪起一衣襟,旋即扔下。
终是要放开,江留醉的身份不论真假都是棘手的事,他的心不能乱了。
他正发呆,雪凤凰一挑眉,兴高采烈地道:“谢红剑行踪诡秘,果然是去找断魂,依我看,她早和断魂勾结。”郦逊之轩眉一挺,是天宫主么?此女用其妹引诱龙佑帝,用意昭然若揭,既与断魂勾结,所图一定非同小可。看来谢盈紫美则美矣,皇上根本碰不得。
郦云在此时匆匆而进,对郦逊之和雪凤凰先行了礼,然后递了纸卷给郦逊之。郦逊之摊开看了,诧异的神色一闪即过,微微一笑。雪凤凰凑过头来,问:“有什么喜事?”郦逊之合上纸卷,道:“今日真是巧了,你前脚刚回,花非花他们的消息后脚跟至。”
雪凤凰忙道:“花家妹子说什么了?”郦逊之道:“看来灵山你应多呆一阵,发生了不少事。花非花说,胭脂妄图杀了失魂,控制灵山和江湖诸杀手,好在我的江兄弟救了失魂一命。”雪凤凰疑惑地皱眉,脸上神情奇怪,道:“胭脂一个姑娘家,如此翻天覆地的想做什么呢?”
郦逊之心里同样疑惑,他想得更深,江留醉的皇子身份所带来的直接利弊,他早已看得透彻,因而对胭脂的所为并不奇怪。她一定深晓江留醉的身世,郦逊之默默地想,胭脂,我竟忽略了这个深藏不露的女子。
他一念即过,对雪凤凰道:“你一路奔波累了,我叫下人给你打点,今日早点歇息。”雪凤凰一撑懒腰,倦意显现,叹道:“还真吃不消呢,我要找个暖和的被窝好好睡一觉!天亮也别叫醒我。”郦逊之笑道:“我理会得。”
突然,他心头如有所感,一双精目如电射向一旁。雪凤凰奇怪地跟随他的目光看了看,一无所获。
雪凤凰去后,郦逊之回到书房,拨动桌上的凤尾灯座,打开隐藏的机关。咔咔一阵轻响,椅子下面的木板突然抽开,里面是一个深凹的密格。郦逊之弯下身,把账簿放进去,又在椅子腿上轻摸了两下,合上机关。
他退出书房,锁了门,往卧房去了。行了一半,折到郦云的门外,敲了一下,郦云立即打开门,笑着行了礼道:“夜深了,公子爷还没睡?”郦逊之附耳上去,轻声道:“你吩咐他们,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必出来,安心睡觉。”郦云一怔,见郦逊之不似说笑,道:“是,小的明白。”
郦逊之点点头,径自回到卧房,关好门,吹熄了灯。
夜风急急地吹,像是亡灵经过,呼啸声如呜咽断续传来。不知哪一扇窗未关紧,劈啪打在窗棂上,犹如尖锐的梆子敲击。有人在黑暗中骂了一句,“嘭”地合上了窗,耳边便清静下来,只有风声伴了刻漏,一声紧过一声。
一个黑影溜过,仿佛风有了形色,迅疾地没入了院子里的山石中。过了一会儿,那影子到了郦家书房外,刚拿起门锁,锁便应声而开。
黑影如箭飞入房中,一来即四处摸索,不多时被他摸到凤灯机关,打了开来。他一眼瞥到椅子下面露出的密格,大喜过望,连忙蹲下,欣然取出账簿。
他擦亮火石,兴冲冲翻开看去——
郦逊之放在密格里的,并非左家账簿,而是郦家的陈年账簿,只是换了封皮。
那人情知上当,失望地回过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郦逊之,不觉呆住。郦逊之借了火石的光,看清那人的模样,长长叹息,“果然是你!”雪凤凰手一颤,差点滑了,若无其事地把账簿放回原处,拍了拍手站起,勉强道:“我原是个贼。”
郦逊之思绪茫然,一边走进屋,一边连道:“不对……不对……是你……”
雪凤凰道:“你想通了?”
火石倏地熄灭,黑暗中郦逊之声音发寒,感伤地道:“君啸运银经过太公酒楼,银箱的封纸未断而内物全换,普天之下,唯有你和金无虑有此手段。金无虑自不会做此事,只有你。”
雪凤凰点头:“不错。可惜里面藏的仍是假银,我一无所获,只能顺手帮他们又换了一趟。”郦逊之吸了口冷气,续道:“你与胭脂本是串通,红桥镇遇袭那晚,你是故意装作被人袭击。”雪凤凰道:“是啊,不然以我的谨慎机智,怎会轻易中别人的套?”
郦逊之心头发凉,颤声道:“你之所以要跟踪谢红剑,是不想与我回京,你是去找胭脂要你的酬劳,或是商讨下一步如何做。”雪凤凰叹道:“我去灵山是去见故人,只是你既然那样说,也不差就是。在小佛祖身边呆过的人果然不笨,难为你这时都想明白了。你是故意装作有人要来盗账簿,是以假作身边有贼?”
郦逊之道:“我只想你明白我有所戒备,谁知你还是要偷。”雪凤凰叹道:“事情紧急,怎么也要冒险。”郦逊之摇头:“不,你是想让我发现真相,是不是?你不想继续瞒我。”雪凤凰默然不语。
郦逊之苦笑:“我不明白,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雪凤凰呆呆凝视他,不忍心道:“我不想骗你。可答应别人的事,总要去做。”
郦逊之点头,初见雪凤凰的一幕幕闪现眼前,他不想与这个颇有渊源的女子为敌,因而从一开始心下已为她备了合理的说辞。他以自己的猜想推断道:“我记得小佛祖告诉我,你和苗疆老怪交情匪浅,当时我还不信。只因苗疆老怪平生最恨之人,就是你师父弥勒,为何你……”
雪凤凰喃喃地道:“你不会明白,你的确不会明白。”她忽然没了声音,怔怔地望了灯火出神。郦逊之细看这个比他只大了几岁的女子,却觉她眉间眼角不无沧桑,一缕哀愁随了她忧伤的眼神漫曳开来,令他的怒气渐渐消减。
“他们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要找一个人。”
郦逊之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你师父?”
雪凤凰无力地道:“你知道……”
“我见过他一次。”
雪凤凰盯了他看,眼睛忽然发亮,那一刻如郦逊之初见她时,有孩童的天真。
郦逊之道:“他到岛上来看小佛祖,两人在一起喝酒,喝了足有一天,然后醉得不省人事,大睡了三天。我因听师父们说他极有本事,本想等他醒了找他学点功夫,谁料他已走了。”
雪凤凰出神道:“他总是来去匆匆。那是几时的事?”
“两年半前。”
“他那时什么样?”
“有点胖,老实说很有福气的样子,果然很像弥勒佛。”
雪凤凰忍不住扑哧一笑,喜滋滋地遐想:“他又胖了……还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只知道整一顿好吃的……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到后来,语音低沉下去。
郦逊之无言,拼命回想见到弥勒的情形,力图转移她颓丧的情绪,终于一拍脑袋又道:“我想起来,他和小佛祖比酒的法子大是有趣。”雪凤凰敛了愁思,问:“如何个有趣法?”郦逊之道:“他们先是躺着喝,接着吊起来倒立了喝,又拿了酒坛沉到海底去喝……”雪凤凰听得眼都不眨,他又道:“最厉害的是躲到大鱼肚子里喝,先让大鱼把他们当食物吞掉,然后在鱼肚子里喝干一坛酒,再想法子不伤害鱼而逃出来。”
雪凤凰笑道:“你蒙我呢,哪会有那样的大鱼?”郦逊之强辩道:“海中的鱼当然……”雪凤凰打断他道:“你不怪我了?”郦逊之摇头,道:“我只是好奇,那日你偷我的金牌,是否故意让我察觉?”
雪凤凰落寞地道:“这些都不重要。天下之大,竟没人再见过他。师徒缘尽,他说到做到,当真狠心。”郦逊之默然,不知该如何劝慰。
以弥勒的自在随性,尚不能逃避他想逃避的东西,更何况是寻常人如雪凤凰?他隐隐知道弥勒离开的理由,但无法对雪凤凰言明,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有时男儿心未尝不是一坛深藏在窖底的老酒,酝了一腔心事喑哑不语。
他想通了。苗疆老怪无非以找她师父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