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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歌·山河曲-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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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显儒道:“下臣不知盒内何物,皇上之言令人摸不着头脑。”

龙佑帝吸了口气,道:“朕问你,先皇是否命你假扮相士,为康和王解命?”徐显儒道:“是。先帝熟知康和王家中典故,由我信口说来,王爷深信不疑。”龙佑帝道:“他怎会听不出你的声音?”徐显儒道:“下臣的嗓音原本又细又尖,那回先帝特意让下臣吹了一夜的风,哑了嗓,这才没被王爷察觉。”

龙佑帝叹道:“如此说来,郦逊之从小就被送离京城,是出于你那几句信口雌黄?”

徐显儒道:“正是。当时先帝刚刚立国,终日愁眉不展,后来曾对下臣提及,举朝上下唯忌惮康和王一人,便着下臣去郦府附近扮神算相士。”龙佑帝点头:“朕今日方知原来你身怀绝技,在宫中隐了近二十年,不愧是先皇最宠信之人。”徐显儒忙道:“下臣一直隐瞒皇上,实是先帝有遗训,不到皇上亲握大权不能将锦盒献上。请皇上明鉴。”

龙佑帝道:“朕不怪你。”兀自把目光投向空处发呆。徐显儒此刻心中去掉一块大石,神情轻松许多,偷偷看了皇帝一眼,又迅速低头。

龙佑帝细读之下背熟了遗诏,他揣摩回味了一番,体味出父皇的一片苦心。燕陆离和郦伊杰同样手握重兵,然郦伊杰和天泰帝携手打天下在先,燕陆离是之后归顺,父皇心中自是更依赖郦伊杰,故留其在京并放心启用郦家军守住边关要塞。燕陆离则远调南疆,万一要反也有郦伊杰制肘。

无奈留有后着是为帝王者不得不事先想好的退路,为了以策万全,令郦伊杰以为与子相克从此疏远亲子,便可确保无觊觎皇位之念。

龙佑帝心下叹息,想不到父皇竟在初立国之际想得如此深远,唯其如此,这封信早被他看到并无益处。只有父皇确信他有能力夺回权力时,方令他领悟为君之道更深处的权变之术。

可是父皇,他的嘴角慢慢浮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微笑,你知道么,儿臣已渐渐知晓弈棋之道。待儿臣把棋子一颗颗填到该填的地方,就会收拾这山河,叫他们知道天下到底姓什么!

“你是大内总管,朕不便将你调至身边。”龙佑帝抬眼对徐显儒微笑,“暂且仍领那职位,留意慈恩宫的动向,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朕会多派几队侍卫把守。”

“下臣斗胆问皇上,大婚之事现无人总理,是否……”

龙佑帝一听此言,已知后文,笑道:“你请雍穆王明晚戌时进宫,与朕一叙舅甥之情。”深深看他一眼,“明日你该在何处,应该明白吧?”徐显儒道:“下臣领旨,这就前往雍穆王府宣旨。”龙佑帝冷笑:“王爷现在推敲阁听审,你不必跑王府那么远。”

推敲阁内,金敬眼见郦逊之始终未有将燕陆离落罪之意,言下倒屡屡为其开脱,不由着恼,不顾自己是旁听的身份,插言抢白了燕陆离几句。

郦逊之见他剑拔弩张,不可一世的模样,心中忽然生出怒火,猛然拍桌道:“雍穆王,到底是你审案还是本廉察审案?你可知咆哮公堂,也有杖责之惩?”

金敬一愣,满不在乎道:“贤侄资浅,燕陆离诸多推搪都听不出,不若由本王代你来审!”郦逊之大怒,倏地起身,森然冷笑道:“来人!替我请王爷出阁歇息。此处是杂议之地,不容闲杂人等乱语。”

阁外走进两个侍卫,见了金敬的气势嚅嚅不敢上前。金敬越发傲然昂首,睥睨郦逊之,俨然在说你能奈我何。顾亭运微笑拈须,并不搭腔相劝,余人见宰相不说话,更没有话说。唯有金敞打圆场道:“大人,王爷也是一番好意。”

他话未说尽,郦逊之瞪他一眼:“没问你话!”手中捏了一枚菩提子,冷冷瞧金敬一眼,道:“王爷,请出阁安歇。”金敬道:“本王若是不肯呢?”郦逊之道:“只怕由不得您老人家。”菩提子激射而出,金敬登时被制,动弹不得。郦逊之悠悠地道:“还不快扶王爷下去?”两侍卫轰然答应。

金敬破口大骂,郦逊之补上一颗暗器,正中他哑穴。一班大臣犹自发呆,好半天才恍悟是郦逊之动了手脚,一扫先前轻视,对他又敬又畏。金敬脸涨得通红,被侍卫抬了出去,郦逊之目送他离开,放正了被拍乱的案卷,微笑道:“带人证物证!”

他轻松自若的神态感染了台下,其实郦逊之心中明白,如果金敬真有谋逆的准备,绝不会因在此受气而仓促起事,他会忍。郦逊之就是想他忍,到忍不住为止。穆青欢手下的三百高手又如何?金敬不懂武功,擒贼先擒王,只要制住他诸事便容易。

皇上啊,我且代你先出一口恶气,煞煞这老匹夫的气焰!

既没了金敬插嘴,庭审变得愉快许多。这回要证明的不过是燕陆离是否串通太公酒楼老板私藏官银,又欲在二十七日取出,那太公酒楼被擒的老板娘和被寻获的假银便是关键。

“提太公酒楼老板娘,提燕陆离女、郡主燕飞竹。”

提到燕飞竹,郦逊之心中隐隐一疼,这样的相逢非他所愿。

燕飞竹在天宫这些日子清减了几分,乌亮的一双眼睛透着楚楚可怜,见到她的大臣们皆泛起爱怜疼惜之意。燕陆离到天宫后见过爱女,此刻于庭上相会未免赧颜叹息。太公酒楼的老板娘则是一美貌女子,蓝布衣衫,寻常百姓衣服被她穿出清丽娇媚之气,令得一班大臣眼中一亮。

只是郦逊之和燕飞竹均知此人不是蓝飒儿。

等郦逊之开口询问,燕飞竹忍住心酸,将在太公酒楼如何遇到店主蓝飒儿,如何误以为是燕陆离所遣保镖,如何沿路同行又被其所擒,如何被天宫诸女救出一事陆续交代,个中当然隐去郦逊之名姓。

郦逊之问道:“堂下那女子,是否你见过的店主蓝飒儿?”燕飞竹摇头道:“她容貌虽美,却不如蓝飒儿天姿国色,且此女一见便知毫无武功,绝非当初擒我之人。”

郦逊之将惊堂木一拍,向冒牌者喝道:“你到底姓什名谁,还不从实招来?”那女子抬起眼,目中夹杂哀怨愤怒,郦逊之见状不妙,忙喊道:“看住她!”却已迟了,那女子一咬牙,面现痛苦之色,吐出大口鲜血,头一歪伏在地上。

吏士翻开她的嘴,发觉里面尽数淤黑,向郦逊之报告她气绝。

“今燕陆离于太公酒楼私取藏银一案破绽甚多,监候再审。”郦逊之看着那女子的尸首被抬下,没了继续的兴致。

初审完结,他寻思如何去龙佑帝处请旨,不料在殿外得知皇帝和太后闹翻,又听说谢盈紫失踪,想到此刻是皇上心情最差之时,于是转身出宫。

刚回到府中,郦屏迎面便交上一封秘报,是他所查冷剑生的踪迹,金逸的下落并无消息。郦逊之看到“名剑江湖门”和余下几字,知道雍穆王离大限不远。他收起秘报,兀自沉思走回所住的院子,忽然听到有人在提“昭平王”。

郦逊之心中一动,到门边喝了一声,郦云立即上前,解释道:“小的们正说昭平王康复的事儿呢。”

郦逊之回想起左勤那病恹恹的神态,“哦”了一声道:“是好些了么?”郦云道:“岂止是好些,简直生龙活虎。外面人都说,大家的诚心感动了老天爷,这才追加了三十年阳寿给左王爷。”郦逊之不以为然地一笑。三十年,说得容易,想到各地百姓为昭平王祈福,果真是诚感动天?却不知那个天之子,听到这消息又会有何感想?

“这倒值得庆贺,我去左府瞧瞧。”郦逊之心想,正好借机再探左府虚实。

打马去了左府,临到门前,遥遥地闻到幽香扑鼻,令人一爽。进了大门方才见到环湖的假山附近,梅树都已开了,虬曲万状争奇斗艳,如一只硕大的花环织在宝石上。湖水在西斜的落日下轻漾,闪出一片红光,直映得左府上下个个喜气洋洋。

左勤与两个儿子正在“正气堂”用晚膳,郦逊之一进堂中就朗声笑道:“王爷赏我顿饭吃如何?”左勤起身相迎,哈哈笑道:“虚席以待。”郦逊之坐下细细打量,左勤面色红润,两眼有神,倒像年轻了十岁,精气神无一不佳。左勤笑道:“说来,要多谢世子送的那些补品,我这老不死的才拣回了命。”

“王爷说笑呢,我刚想打听有什么秘方,王爷藏私不说也罢了,却拿逊之开玩笑。”

左鹰凑趣道:“逊之兄可别这么说,父王真是在谢你。你送的益寿养真膏比大内的琼玉膏还管用,填精补髓,有返老还童之效。”郦逊之听他那样称呼,微一蹙眉,恭敬地对左勤道:“只是在琼玉膏上加天门冬、麦门冬、地骨皮而成,家父每年都制一些,王爷不必客气。”

左勤点点头:“说到修身养性体恤性命,我不如康和王。”郦逊之笑了笑。左虎忽然说道:“廉察大人的案子,办得如何?”

“已有眉目,仍在彻查。”

“这案子也算曲折得很。”左虎不动声色,端起酒杯,“我敬大人一杯。”

“不敢,你我年岁相近,叫我逊之即可。”郦逊之一饮而尽。

“是啊,”左鹰笑眯眯道,“若是你叫一句‘廉察大人’,他叫一句‘爵爷’,叫来叫去舌头也大了。大家兄弟相称,免得生分。”

郦逊之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左虎:“正是如此。”

“陈亳乱民谋反之事,贤侄你可知道?”左勤呷了茶漱口,与他闲谈。

郦逊之暗想,只知有乱民闹事,已升级为谋反?笑笑道:“忙着失银案,却原来又出了大事。”

左虎抢先说道:“陈亳之乱,小弟很想去看看,倘若能够为国出力,就是左虎的幸事。”

“哦?虎兄有意出征?”

左虎道:“带兵打仗,小弟虽无经验,可熟读兵书,一心想为国效力,苦于报国无门。”

“虎兄有此心思,皇上若是知道,必然成全。”郦逊之心下想的却是,龙佑帝不知会如何琢磨左家父子的心思,情势越来越值得玩味。

左勤笑笑地对郦逊之道:“犬子一向纸上谈兵,是该出去历练,要请大人多指教。”

郦逊之慌忙道:“王爷折杀逊之,愧不敢当。”

接下来两方避而不谈国事,郦逊之的膳食送上,他一面吃一面叫好。左鹰也不闲着,品评起年内看到的珍藏,滔滔不绝,倒令郦逊之对他刮目相看,心想,这位贪爱男色的世子并非一无是处。

可惜他心不在此,想到要来左府偷账簿,不由记起那日探左府时与楚少少交手的场面。楚少少清亮而带神秘的眸子仍在他眼前晃动,令郦逊之隐隐心悸,总觉遗漏了什么事情,或者想到什么却说不出。

左鹰见他出神,笑眯眯搭茬道:“世子日前辛苦了,是否惦着公事,连饭也吃不下。”郦逊之忙道:“不然。在下想到常来贵府的楚公子,今日倒未见。”左鹰笑道:“少少啊,日中时分来过了。他一日不见我就不舒爽,我和他前生定是兄弟呢。”左虎在一旁闻言,鼻子里哼出一股气,老大不以为然。

这一顿饭本要敷衍着吃下去,郦逊之正发愁的工夫,龙佑帝突然传他进宫。左勤打趣道:“贤侄目前是皇上身边唯一红人,鹰儿、虎儿,你们和他多亲近亲近。”左鹰左虎连声称是,郦逊之谦谢了两句,告辞离去。

龙佑帝竟在馥春宫,郦逊之跟随在太监身后,边走边犹疑不解。馥春宫离太医院最近,皇帝有个头疼脑热才喜居那里养病。在这多事之秋,龙佑帝择那样的居处,想是自有用意。

宫内烧了“殿春香”,取赤芍入药、花瓣制香,既可泻肝火又能爽精神。郦逊之不觉一笑,龙佑帝一向做作,凡事故露痕迹。但皇帝究竟是年少冲动,还是有意为之,连他亦颇费思索。

郦逊之进了寝殿,龙佑帝仿佛有满腹委屈,见面就嚷道:“逊之快来,你可想死我了。”郦逊之笑道:“早朝还见了,皇上有什么事要逊之分忧?”

龙佑帝道:“我与太后闹翻了。雍穆王不依不饶,往馥春宫跑了多回,我推说微恙,始终不见。”郦逊之低头听着,没有插话,也无话可说。金敬恼火的怕还有被赶出推敲阁一事,如此一来,恐怕更激得这位不肯屈居人下的王爷要求自保之计了罢。

“陈亳之乱,扰得我心烦。”龙佑帝下意识地磨蹭着地面,摇晃着身子,“你看,我派谁去稳妥些?”

“既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这统领的人选一定要慎重。”郦逊之又把热山芋丢了回去。

“不错,燕陆离、燕陆离,统领三军,原是他最合适不过。”

“皇上可要我洗去他的嫌疑?”郦逊之话一出口,立即醒悟自己傻了,转念一想,说错话有说错的好处,抬眼看龙佑帝的反应。

龙佑帝笑道:“呵,说起来,你那案子办得如何了,不见你来交差,是否还在头疼?”

“皇上明鉴!”郦逊之愁眉苦脸,“嘉南王监守自盗缺乏实据,倒是被人嫁祸的证据有一大把。金敞从彭城赶来捉赃、假老板娘服毒自尽,显见是真正窃银人所为。”

龙佑帝道:“既是如此,逊之,燕陆离一案以疑罪论,证据不足,叫他纳银赎罪。”

“是。”郦逊之应了,心想这是唯一的结局,却不知要赔多少。“此外,金无忧查得不错,冷剑生不仅在雍穆王府住过一年,更指点过金逸武功。据查他和塞外魔境、名剑江湖门亦多有勾结,可惜臣分身无术,不能亲往塞外一行求解。”

“又是魔境!”龙佑帝突然长身而起,脸部迅速地一记痉挛,犹如闪电划过,却在郦逊之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且封他们做个王,你看,他们敢不敢再乱!”魔境主人地位特殊,一直以来朝廷皆以安抚为主,多给予财货女子。封爵一举,至今从未有过。

郦逊之沉吟道:“皇上说得有理,这也是个解决的法子,除非……”

“有话直说。”

“除非他们所图不止于此。”

龙佑帝嘿嘿笑道:“也好,我先下诏书,摸摸他们的底细,可是派谁去宣诏呢?”

“海贤镇守边关多年,素有威名,是个人选。”海贤与郦家七将齐名,也是边关十大将之一,郦逊之提出他来是为避嫌。

“就依你意思。”龙佑帝道,“陈州、亳州,让嘉南王带你郦家的人出征,你看可妥?”

“屏叔带回来省亲过年的郦家军仅千数人,其余远在边塞,调配恐有不及。”郦逊之安然以对,幸好早与郦屏商量过对策,“依逊之浅见,仍以沿途各州县军马平乱为宜。此外,左虎想随军出征。”

郦逊之暗叹,失银案果然不了了之,燕陆离既可带兵,皇上当然是暗示前事不究。但偌大的案子总会有人顶罪,大理寺中一步行错的君啸便是唯一人选。只是,这场失银案来得太过蹊跷,案子虽可暂时“结”了,真相却不得不再彻查下去。郦逊之拿定了主意,不论龙佑帝是否要深究,他会与那背后的势力纠缠到底,直至水落石出。

“左虎,他也想立军功?”龙佑帝奇道,忽然笑起来,“昭平王啊昭平王,你究竟打什么主意?逊之,你意下如何?”

郦逊之道:“虽然战事凶险,但这回乱民并不足惧,只要能收服叛乱的官兵,乱民一击即溃。左家此回可轻易领个头功。”

龙佑帝笑道:“战场凶险,昭平王不晓得有没有福气保住这个宝贝儿子的命?”

郦逊之心下一凉,想到郦屏与郦云分别带回来的消息,忙道:“雍穆王府近日进出的门客甚多,逊之有不好的预感,想请皇上容我细查。”

龙佑帝收敛了得意,兀自凝神。一支灯火跳跃了半晌,忽地暗了,灯芯燃尽的气味弥散开来,焦灼熏人。宫女急慌慌地上来拨灯芯,龙佑帝的面色明明暗暗,一如琢磨不透的灯火。

终于,郦逊之听到龙佑帝叹气道:“只怕太后今后会有很多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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