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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电报”二字,我不由得紧张起来——电报?怎么会有电报呢?难道是爸出了什么事?
我也没有细听他说些什么,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接过电报,怎么也翻不开。陈凯在我耳边叫我“不要慌”,可我的手就是颤抖得利害,小提琴也掉在了地上——我从未想到过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会是这样的?
电报上就只有五个字:“父危速回姑”,日期就是昨天——5月2号。
我的心悬了起来,不知不觉,眼中已满是泪水。
回到寝室,我匆匆收拾了一下,朝外要走。陈凯叫住了我,递给我一个纸包,说:“这是同学们的一点心意,带上吧。”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朝与我相处将近四年的兄弟们深情地望去,看着他们同情的目光和一丝丝微笑,心里好像感觉到再也不能与他们相见了。
晚八点的车来了,我告别相送的男女同学,踏上了车。叶菊跑来递给我一个信封:“张玉夫,这是徐瑶给你的。她叫我别说是她给的,不然你会不收的,但我想还是告诉你。”我刚想说“我不要”,她便硬塞给我,掉在车里过道的胶板上,然后转身跑下车。司机早等得不耐烦了,开动了车。
我拾起信封,在后排的座位上坐下,在夜的黯淡中思念父亲。
爸爸,你可不能……
我干嘛要这样想,不会的。
张玉夫,你混蛋!
我诅咒自己的胡思乱想。
我暗暗的在心里开始对神起誓:菩萨,保佑我爸。只要你保佑我爸度过劫难,我会虔诚地供奉您,我也不会再去想什么马克思,尽管我是一个大学生。
我无法抑制住心的狂跳,更无法抑制那连绵不断的泪的狂涌。
不知是谁打开了车窗,风吹得我的心口凉麻了,而且使我打了寒噤,像触了电一般。
我不由得在心里问自己:张玉夫,你二十三岁了,是个大人了。如果你有一天失去父亲,你该怎么办?……
父亲
凌晨五点钟,我翻越山梁的双腿酸胀地把我疲乏的身子拖到家门。大花狗干叫了两声,认清是我后,但哼唷着发欢,摆弄得铁链“哗啦啦”直响。
透过那发乌的窗,只看见一层灰朦朦的黄光一闪一闪的——又停电了。
姑妈开了门,见是我,忙从我手中接过包:“怎么,摸黑回来的?”
“我爸……”
“他刚睡着不一会儿。这几天他总是惦记着你,昼夜难眠——你饿不饿?我先煮碗面给你吃。”
“不用了,姑妈。我不饿!”我朝父亲的房间走去,姑母轻轻拉住我,叮嘱说:“别吵醒他,他好不容易才合眼。”我点了点头。
我轻轻地坐在父亲床前的椅子上。短短的两个月,父亲显得苍老多了,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干裂的唇紧闭着。单看他紧锁的眉头,我就知道上他的苦痛——是分别不了清醒与睡梦的。
他苍白的脸上渗出了细汗。难道他在梦中感到了寒意?我伸手给他掖好被子,用毛巾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汗。
姑母困倦地张着嘴把我领出了父亲的房间,又深深地打了个呵欠。
“姑妈,我爸是什么时候病的?”我接过姑母递过来的面条,转身放在桌上,肚子虽饿,但一点食欲也没有,夹入口中,没有一丝味道。
“大上前天,他去城里不知做什么,晕倒在街上。你姑爹刚好去出货,到大十字时,看见那儿围了一群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姑爹好热闹,挤进去一看,是他晕倒在那儿,便忙把他送去县医院。一检查,原来他早就有点脑充血。现在,虽然抢救过来了,但……”姑母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你姑爹本来就不肯花钱,加上医生又说了那种话,他更不愿交三千块的住院费了,又忘了你的电话号码,便给你拍了电报。”
看着姑母痛苦地揉着眼,我紧紧地闭上了双唇。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到过会必生什么事。我居然显得特别的平静,这连我自己也不免有些奇怪。完全不是刚拿到电报时的那种样子了。
父亲仍是紧锁着眉头,在痛苦的睡梦中,在生命的边缘挣扎。他干裂的唇缓缓地咂了咂,姑母便用湿毛巾轻轻地给他盖了盖。
看着姑母红肿的眼中带着血丝,我知道她已经很累了,便叫她去休息。她也的确累了,便交待我说:“到六点钟时,如果他没有醒,便叫醒他。橱柜里有粥,拿到火上温一下再喂他吃。记得让他吃药, 药就在桌上。待会儿你姑爹要来,记得让他说话小声点儿,少说点儿话——唉!还是这样吧,他来你就叫醒我。还有,你爸醒来后,多和他说些高兴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见我点头说“知道了”,才去我的房间睡下。
电来了,灯光刺了父亲的眼一下。
我轻轻关了灯,用衣架挂起一块床单,钩在床的帐架上,使床单垂下来挡住光,然后轻轻开了灯, 吹灭了闪动的蜡烛。
“我得去求医。”我心里想着,轻轻取过包袱,拿出陈凯递给我的纸包——里边是同学们凑给我的一些钱,我数了一下:三百五十无。
我不免有些沮丧。
对了,敬洪现在开车,纪华开了一家餐馆。他们俩在高中时就与我入得不错,天亮后我就进城找找他们。
我在心里盘算着,心却紧紧梆梆的。而且越来越紧,像是有谁在使劲拧一样。
这时,突然想起叶菊递给我的徐瑶的信。我从车板上捡起来后,便随手揣在了衣兜里。我叹了口气,摸出了信,撕开口。信纸刚抽出来,几张钞票便飘落下来——1000元,新崭崭的,号码都是相连的。我虽然知道信里会有钱,但想不到她出手这么大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雪中送炭的感激,还是一贫如洗的寒心?原本啊,人与人之间的天远之别,仅是这种纸张最让人感叹和痛心。又想:“她花钱这么大方,难道她父母没意见?”
我在灯下默默地将信打开,伴随着那一个个清秀的字迹,徐瑶的喜怒哀乐在我脑中闪过。
玉夫:
我知道你恨我,不能原谅我。我不会怪你的,这也许是命吧!你的电报我已看到,我很为你的父亲担忧,很想安慰你。但我心里很是内疚,自愧无颜见你。这点钱你先拿去应急。过几天我再给你汇点,不要为钱的事焦心。相信我好吗?你会相信我的,是吗?我会日夜为你和你父亲祷告,愿你父亲早日康复。你也要多注意身体。
瑶
5月3日
夜静悄悄的,只有家里那挂在墙上多年的灰色石英钟仍在不厌其烦地低声呻吟。门外,大花偶尔干号几声,但很快又哼唷着睡去。
“玉夫……别做傻事……”父亲说起梦话来——他又冒虚汗了。我忙收起信,将钱装进信封,放在桌上。然后拿过一旁的毛巾,给父亲拭汗。
“玉夫,你可不能闯祸!”
我多想唤醒他,不再让那噩梦纠缠他那沉重的心。然而,我不知自己是否愚蠢无知,记起了姑母说的“他好不容易才合眼”这句话。人合眼,究竟是说睡眠的,还是说死亡的?
还好,父亲本来慌乱的表情消失了,转而微笑了,又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他又沉沉地睡去,显得不再那么痛苦。他微笑着,气息均匀多了。
我坐着坐着,突然间感到好困,眼皮直往下垂,我努力睁了几回眼,最后还是不知不觉地趴在床沿睡着了。
我怎么还在回来的路上?我疑惑,慌张。我得尽快赶到父亲身旁。我不是同学送上车的吗?怎么我是在高速路上与车赛跑?我跑得喉干舌燥,腰酸腿疼。飞驰而来的车到我身旁便放缓了速度,从车窗里挤出一个个狂笑的脸孔——这小子欲速不达,是一个吝啬鬼。——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成的吝啬鬼,他们的话题却转向了父亲:“这种人越早死越好,这个地球上的人已经够多了。要知道,他们的死是多么的伟大,能够延长地球的寿命,我们就不须让师父浪费功力,把地球爆炸的时间推迟五十年了。”我大怒,使劲跃起揪住了车窗里探出来的一个脑袋,他的头发染得金黄。我把他从车窗里揪了出来,摁在地上,愤怒地说:“你们要死人,为什么不去请求世界上的领导人组织和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却在这里诅咒那些可怜的老人、病人和孩子。”说罢,便不由他分说地两手交替抽他的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这时,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玉夫,你可别做傻事呀,你可不能闯祸——我四处寻找,却发现自己不再在高速路上,车子和被我打的“金头发”已经不见,我置身于一道山梁。这道山梁于我是多么的熟悉,又是多么的陌生。我仔细一想,记得我来到县城,从县城到我们小镇的车早就没有了。我家就在小镇附近的小村子里,有一条小路从县城到小村子,比大路近三里多路,但得翻过一道山梁。眼前的这道山梁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它多了一壑深沟,沟里有无数的毒虫巨蛇。我心惊肉跳的,觉得阴森可怖。我大声地叫:“爸,你在哪儿!”父亲从一片小林子里走出,显得有些生气:“你不好好在学校读书,四处瞎跑什么!”我忙辩解:“我收到姑妈拍给我的电报。”我还取出电报给他看。这时,只听见一阵嘈杂声,被我打的“金头发”领着一群人来,手中提着明亮的西瓜刀。“金头发”朝我一指,对一个大个子说:“就是这小斯儿打的我。”那大个子我越看越觉得面熟,原来是徐瑶的男人。他指着我说:“杂皮儿,你胆子不小,先是想打我婆娘的主意,现在又打我兄弟——就只因为他说要死的人该死!”我可不怕他们:“不是想打架吗?还说什么撑面子的话。”父亲一把拉住我:“玉夫,别闯祸。”又朝“大个子”——徐瑶的男人——陪着笑说:“老哥,娃儿他不懂事,实在对不起你们……”父亲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就一起冲来,嘴巴一个个全变成了吸血蝇的吸血管,手中的刀全抛在地上不要了。他们就像夏日里的牛虻一样叮咬在父亲身上,任凭我怎么赶打,就是不离开,只是不时地咂着血淋淋的嘴冲我笑。“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吸血鬼!!”我发疯地扑向他们。他们听我骂他们是“吸血鬼”,很是气忿:“我们是吸血鬼,那下边的是什么?”深沟里毒蛇昂起头,毒虫咧开嘴。“我们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吸血鬼!”“金头发”突然一推父亲,把他推下深沟……
我惊醒过来,然而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父亲不知何时坐躺起身子,面无血色,只是一层灰白,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一动也不动,一手紧紧地抓着被子,另一手伸向我。他胸前的被子上是一口口浓浓的血痰……
怯懦者的儿子
姑父来了,大声对我说:“有什么好哭的,以后你的日子可好过了。”
我咬着牙,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这下他说话的声音更大了:“哟嗬!你和我斗什么气。你老爹又不是我害死的。现在你的‘白喜’和以后你的‘红喜’还得我给你操 办呢!”说罢,坐在桌旁生闷气。
我一直不能够理解,人们为什么要把老人的逝世当作一种“喜”来对待。
门外几个妇女说着同情人的话走来,姑母忙擦擦眼泪,迎了出去。
“我正想去请你们呢。”!”
“这种事还用什么请!只是可怜玉夫这孩子……“
……
听见她们说的话,我反而坚强起来,强忍住眼中的泪,使劲睁大眼,抬头向上。
姑母和乡邻们刚进来,姑父便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你走什么走,要做的事多着呢。”
“我去请幺太爷他们。”姑父说罢,急步走了。姑母连叫几声也没能叫住他,眼中禁不住涌出无奈的泪。晶莹的泪在姑母的脸上划出了一道道泪痕,然后汇集到下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再也控制不住喉间强忍住的呜咽,扑到父亲身上又一次伤神地哭泣,我也忍不住陪着她在一旁掉泪……
姑母趴在父亲床前越哭越伤心,妇人们也禁不住掉下泪,晚一辈的便在姑母身后跪下身子嚎哭起来,平辈的则搬过一个小椅子,掏出一块手帕,也跟着一把鼻涕一把泪。长一辈的二奶奶她们便站在一旁抽噎几声,然后找来几块毛巾,一人一块,瞅众人哭得差不多了,便用毛巾从后面伸到脸上,顺势一盖,将哭泣的人扶起,好言劝慰几句,然后抹去她们脸上的鼻涕;劝起一个后,又如法炮制地用同一块毛巾去劝第二个。有哭得收不住的,得两三个老人合伙劝上三四个来回才能劝得住。我就曾听李俊良说过他舅父英年早逝时,他母亲和姨母就哭到声音沙哑、晕倒在灵堂的程度。姑母现在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这就是哭丧。
我曾经嘲笑过这种哭闹。
现在,这种哭闹就在我身旁,和我、和我的父亲有关,我心里反而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哭,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幺太爷来了——他是张家园现在辈份最长、最有威望的,大凡我们寨的丧事,都是请他做的总管。
与幺太爷一齐来的还有三婶、喜伯、喜伯妈、元伯、柱伯、勤伯;太琛叔、太杰叔、太明叔;玉芹姐、玉全、玉贵,玉忠、玉志、玉华,春嫂、大刚、玉安、玉成、玉林;国志、国飞、国阳……
幺太爷先劝住姑母,然后走到我身边,爱抚地抚着我的头,说:“娃儿,人生老病死,谁也免不了,不要太伤心了。打起精神来,让你爸走好。”说罢,他递给我两包香烟,接着说:“事情是要靠大家的。乡里乡亲的,还是不要怠慢的好。见着叔伯亲友,装支烟(方言:敬烟,递烟——李俊良,2006年第三次修稿),啊!”
我点了点头。
幺太爷今年已有六十九岁了,精神仍然很好,说话底气十足,声音很大。这时他已习惯地嚷开了:“大刚,你怎么也跟来了,快去叫你老爹去河对门请道士去。同他讲,锁喇队就不要了。前年他们录的磁带我让小玉芹给我翻录了一个,不要花那钱了。姑妈不要走开,和我一起收礼。喜子家的,你和小春妹去扯点白布和青布来,如果有钱先垫上,没钱先赊着……”
我缓缓地站起来,对幺太爷说:“幺太爷,一切拜托您了。我这里还有一些钱,您先安排安排吧。我这就拿来给您。“
一千三百五十元——我的同学,还有我初恋的女子……
我把它放在信封里,放在父亲床头的桌上的。
然而,当我走进父亲的房间,床头的桌上,空空的。难道我还在梦中?可同学们送我上车的情形我记得又是多么的清晰。
桌上,空空的——没有钱,也没有徐瑶的信。
是梦?我揉着眼,非梦!
是糊涂?我流着泪,是事实。
我呆住了。
幺太爷和姑母走了进来,姑母关切地问:“玉夫,你怎么了?“
“我的钱没了。放在桌上的。”
姑母张着嘴说不出话。幺太爷却使劲一跺脚,骂道:“这些牛刀剐的,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他说完就要去集合所有的人查问。姑母则一把拉住他:“幺叔,别!我知道是谁拿了玉夫的钱。大家好心来帮我和玉夫,可不能疑心他们,让他们心中有气。”
“那你说,是谁这么没有良心?玉夫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
姑母看着我,禁不住又流下眼泪来,许久没有说话。
幺太爷见姑母不说话,已然猜到是谁,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那你快去杨隼赢家把他给叫回来。真是太不像话了。”
姑母点点头,刚想往外走,突然想起什么,又转回身来,对幺太爷说:“幺叔,玉夫家自留地有几棵大杉树,国志他们是做木匠活的,麻烦你请他们把树砍了,做一副棺材。他太明叔人心细,请他给你老打个副手,我……”
幺太爷见姑母又要掉泪,安慰了几句,姑母这才走出。幺太爷又安慰我说:“孩子,不要为钱发愁,你爸是个好人。大伙会好好送他走的。钱,我先给你垫着。”
我的心里只觉得紧紧的,像一根紧绷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