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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芽穿破冻土,慢慢发得很绿很长,恐怕要遮没了墓碑上深深刻着的名字,三月十八是层云的扫墓日。符希依照正统的工作用整衣方式,和绢一起,绑紧怀衣的衣袖和袍角成为护肘护膝,然后重新系上绅带,将长长披垂的部份折入怀中。一起整理好镰刀和扫除工具,一起前往墓园,准备整个下午都要用在扫墓。
——可是放眼望去,一座一座的坟墓,已经都清洁完成了。
割短的草地高度一致,堆叠整齐的切下树枝,断口平整锐利。符希疑惑环顾四周,然而眼角余光始终停留,观察绢的神情。绢凝眉直视,毫不移动地注视角落写着“柳”的墓碑前方。
一个少年女子。
女子转头同样朝他看来,盈盈站起,向他微笑而没有说话。
“……绸。”
“请坐。”
回到小楼整理了服装之后,绢到厨房准备茶水。符希坐在早就听过名字但是今日才终于见到的女子对面,带着掩饰地审视这位生平见到的第二个层云族人。
稍带部分染汤的时尚短发,剪裁立体线条合身的窄裙套装,扫墓用的电锯和割草机收得稳稳妥妥,和黑色皮制公事包一起放在成套的高跟鞋侧。指尖从黑皮夹里掂出一张名片,微笑着递过来:
“请多指教。”
上面的名字栏用主流民族的文字印着,朱绸。
“我们没有姓,行走比较麻烦。为了方便,我就自己取了一个。”
听不出丝毫层云的口音。事实上,跟绢几乎没有相似之处,符希想,也许有些冒犯,但是一想起学姊说女性遗民的计划——符希忍不住暗自忖度,搞不好……我还更像层云族人……
朱绸眼角瞥过符希腰上的绅带,盯着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到符希许久未剪的发上,又看了好一阵。
符希严苛的视线和她交会,忽然不得不承认地发现。说是全无相似之处,可是仔细比较,那眉眼五官,竟是无比熟悉……
从符希的怀衣领口上收回目光,朱绸牵动用唇蜜细致叠搽得宛如自然亮泽的唇角:“绢刚刚说,符先生是璃州州立博物馆的民族学家?”
“啊,是,”一句话惊醒,我太狂妄了。符希迅速忏侮,拿出笔记:“绸小姐,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主要是关于您接触山下社会时的各种感想,万一其中有某个问题您不想回答,也绝对可以随时拒绝——”
浅笑着点点头:“好呀。”
符希正振笔记下第四个问题的答案时,绢端茶出来,望着符希的笔记簿和笔,站着顿了一步。符希还正想着他在族人面前也一样不把“掩”除下,绢就转身向着朱绸,放下茶杯说声请用,然后倚着墙坐下。
“绢……”
“符博士,你还想问什么吗?”
“啊……是,”眼角余光里绢默默坐着,符希赶忙继续。“我想请问……您对山下的社会,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印象最深刻的』。”绸沉思,“应该是亲属关系吧。无论是血亲还是姻亲,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个太新奇的观念,各种称谓也花了好大工夫去背起来。我还记得最难的一组,为了分辨『侄女』和『甥女』,我画了很多树状图呢。”
绢动也不动。
“可是后来,我觉得有亲人也是挺不错的。”朝眼神向着地面的绢微微一笑:“初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当然冲击很大,但很快就进入状况了。虽然这样自夸有点奇怪,不过我自认对山下的社会适应得……着实相当良好。”
绢置若罔闻,但露出“掩”外的颈部肌肉线条,明显有些硬。
“那,有没有什么……始终无法接受的呢?”
“嗯……”笑着摇摇头:“应该就是婚姻制度吧。那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为夫妻然后永远住在一起』的婚姻规定,我实在是……”
听到一直查不清楚的名词,绢悄悄抬起头来。正好照准了绸的炯炯视线,四目交会之下一怔然后开口,仿佛轻描淡写:“怎么有空回来?”
这回很真地笑了出来。“回来扫墓啊。”
“五年了,第一次看你『回来扫墓』。”再度低头讲得迅速:“抱歉打扰。你们继续访谈,不必管我。”
符希瞠目茫然。“我……”
“符博士,”看来果真天助我也。朱绸朝符希说:“层云三月十八扫墓的习惯,想必符博士也调查得很清楚。不过我前几年初入社会,新人总是不方便随便请假。今年我在事业上比较稳定,想回来好好祭扫,最重要的是……嗯,处理一件事情。还有,顺道也可以,”转过头来看着绢:“探望我弟弟。”
“你、你弟弟?!”
绸点头:“是,亲弟弟,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符希几乎弹跳起来,绢却神色不变,保持原来低头不动的姿势。“弟弟”只不过是金兰的一种,是弟弟或不是弟弟都没什么要紧;至于“父”和“母”虽然听符希提过,好像是工作中的上级,但说要去弄清楚到底有多么有权有势,那也没有必要。耳闻听见符希问:“你……您怎么知道?”
“本来不知道。不过明白了什么叫作『兄弟姐妹』之后,回想起来自然猜得到。绢和我的母亲是雪长辈,这点是很明确的。至于我们的父亲……绢最初是由雪长辈自己养育,我却一直随着柳长辈,所以毋庸置疑,他是我的父亲;而他应该也是绢的父亲,雪长辈跟柳长辈的交往持续了很久,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始终都是彼此的『叩扉』对象,”微微一笑:“符博士,我想你也了解,这在层云族来说,不是那么常见的。”
这时绢才抬起头,原来你们在说这个。
绸朝弟弟腰上的绅带看了一眼,含笑说。“符博士,你可以了解,绅带一生只能送出一次,万一对方没有回送,这辈子就得过着没有绅带的日子,大多数的人,还是留着自己的绅带安心劳作好些。但是雪长辈跟柳长辈是交换过绅带的。”
陡然间绢倏一下站起,声音既颤且厉:“绸!”
绸全然置之不理,自顾自地说下去:“这就表示,”
“绸!不要说了!!”
“这就表示他们彼此都告诉对方,『我迷恋着你』——”
绢转身奔离小楼,迅疾无伦。到香木刻成的楼梯边时一把抓起怀衣衣摆,一纵身跃下一层楼高,甫着地立刻继续飞奔。“绢!”符希早知他是野外求生专家,但是直到今天,才晓得他的身手矫捷一至于斯。
“唷,逃走啦,我还当他会干脆一点,把我杀掉灭口呢。”
符希转身,手足无措地望向绸:“你……你说绅带是……”
“『恋慕』。”唇角向上轻轻弯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晓得呐,绅带的图纹是美得能够掩盖一切的晚霞,而引申的第二层抽象也就是,被恋人填满了的心——”
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真……真的?”
“真的,假的,”既不是客气的笑容也不只是欢畅,朱绸的笑法简直就是奸商图利:“你何不直接去问他。”
“去……”符希喃喃,“问他?”
“去问他。”那双和绢只有形状相似的眼睛估价似地溜转四顾:“这里是他的小楼,跑了出去,他自己的地盘,还剩下哪里?他每天在哪里睡觉,”笑得益发像是刚刚那个奸商已经把钱捏在手里:“你的头发也不短了,方才经过的时候我看看,他的成人房上挂的是青龙帘罢?”
又呆呆站了一阵子,终于一点头。
“好,我去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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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衷」
·精彩内容载入中·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自己的成人房门槛。一半踏进了门中但是尚未关起,一半在门外怔怔望着青龙帘,掂着足尖像要取下、又像举目企望。
细长的手指透过九层衣袖揭着青色鳞纹,没有继续,看不出是要扯落还是掀开。
望见门帘的织造者,他终于动作,不是夺门而出而是夺门而入,没有锁的文化不会硬闯的来人,他却用力关门,用力靠在门上。
“绢……”明明说了要问他,事到临头仍然一个词也说不出。“我……”
“……符希博士,”想不到竟然是他先开口了。
“对不起,我,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我……”咬了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我就是存心要骗你的。我知道这样不对,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是,想到,想到……想到……互换了绅带……”
“绢……”
“即使你根本就不晓得,你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我还是高兴……”
听着他的声调,怎么样都不想让他难过。可是越想说就越说不出。“绢——”
“你一定觉得我很无耻吧,仗着你看不懂……”门板的阴力更加重沉,“我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绢——绢!”
“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迟早有一天会东窗事发,说不定早就有哪个民族学家观察到了,记载下来,你一定有一天会读到——可是……我还是贪恋着眼前的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继续骗你……”
“绢、绢、绚!”
——压在门扇上的力量瞬间变轻,然后益发巨大地压过来。
“……”
举右手轻轻敲在青龙帘上,隔着门板正触在他左侧背心:
“是这样吗?你说过……挂白虎帘的时候不能敲成人房的门……『叩扉』,就是这样,对不对?”
听不见回答,只听到重重的一口呼息。
“要敲几下?我知道不是两下……到了正确的数目,你叫我停,好吗?”
仍然没有回答,门扇似乎也僵硬了。符希伸手,慢慢地,一下,一下,再一下。
一下,再一下。
一下。
再一下……
“不要!不要敲了——!!”
忽然间,他说。符希停手,“……八下吗?我还以为是九下,因为怀衣一共九层——”
“……是九下。”声调已经恢复平时。“你猜对了,可是停在八下,不要再敲下去。符希博士,你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仍然慢慢,叩上门扉,声音也颤了。
“……我知道。”
仪式完成了而门仍然紧闭,符希想,是啊,他拒绝了,叩扉本来就是可以拒绝的。垂首默默站在自己织的青龙帘前,这就是他的答案了,我究竟在想什么呢?学弟告诫过,不要说、不要去讲清楚,事情澄清了就不再能有赖的空间,我现在知道意思了。可是我……还是想问……
久久、久久、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开了。
“符……”
猛然抬头,看着几乎发不出声:“……绢……”
“……”露出有点徬徨的神情,无言把门启开,略略比了一下,自己慢慢转身进去。符希忽然伸手:“……绚……”
他咬着下唇微微笑了。
“绚,教我……接下来……应该怎样,好不好?”
“接下来……”
他把青龙帘正反翻转背面朝外,然后轻轻解下绅带。“转了帘……表示请其他的人今天晚上不要再叩扉了,明天可以来试试看……”将绅带缚在门帘下端,穿进成人房门扇刻着抽象花纹的狭长缝隙,“而看到系了绅带,就是表示……”
“表示……”
符希觉得,心脏把胸腔撞得好像生病,声音大得仿佛耳鸣。绢带符希走进门槛,将绅带紧紧绑牢固定了门。形成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就是表示,以后,其他的人……都不必再来试了。”
符希和他对面,站在从来不敢跨入的地方,分不清是不是真实世界。“还是又在梦里?大概不是做梦,”自己摇摇头:“我没有能力想像出这些……可是要说是真实,那也是……太不可思议……”
他却笑了。“你梦到过?”
“……常常。”颔首之后低了下去:“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拿来这样想……用那样的念头织了帘子,挂、挂在你入睡的地方……”
带着战栗仍然笑着,解下自己的掩。“你看我的领口。”
认真地回想辞汇,读出那个一开始便学到了的句子。怔怔注视,怎么会,太难想象,太难相信,“怎么可能,我、我一点都……”
“没有电纹,没有请你织造电纹,”轻得宛然是对自己说话,“因为我不敢有那样的自信……”
章。显。抒。文。庸。质。思。枕。衷。脑海中一片空白,惊喜得带了惊恐,符希看他从最内层里衣“衷”的带子上解下一片很薄很薄的纸张,打开了递过来交在手上。
——我的……信用卡签单?!
“这个日期,这间卖场是……”上面的印刷并不容易阅读,仔细凝神才分辨得出;不只是因为超过一年,不只是因为复写时划出的青紫线纹,也因为经过了纵向撕裂和细细的补缀:“啊、是……行动电话?”
“……是。”低侧着头瞧着地面,微微笑着:“你把电话给我之后……我看到你对了帐,撕一撕扔了。上面有你的签名,我……我有点舍不得。就把它捡回来拼好,带在身上……”
“……”拿着说不出话,终于冒出一句,“早知如此,我应该签端正些。”
他笑得连身体也侧过去,顺势拾起落在地面最上一层的“忱”,虚掩披在肩上。符希几乎又要看得失神,赶快奋力摇了摇头,说。“可是,可是我一直以为,你心里的人……是……是辕先生。”
“……远长辈?”愕然转回视线盯着符希:“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他是你『特别的人』,不是吗?你叫他……特别的名字。”
“确实是特别的人。”他沉思点头。“是我的老师,是帮我写下真正名字的长辈,是为了我的成年礼,忍耐着不死去的人……”——符希觉得自己又开始嫉妒——“不过,你应该知道的,我选了白虎帘在成人房门挂上的时候,远长辈还活着呀。”
啊、对哦……右掌掩面,欢喜与惭愧一起晕红了脸,半晌倏然抬头。所以白虎帘确实是指独身主义,这回终于得到了亲口的确认,符希不自觉地取出笔记。对、还有转帘和绅带的部份,也一并记录下来……
闷闷哼了一声:“……你才是吧。我知道,不管留下来的是不是我,都没有关系。只要是层云族人,只要能给你绅带……”
“不是!不是的!”
有很多很多可以解释,最后只说出一句。
“你身上没了织品,比有织品还要好看。”
听得自己也吓慌了,他却俯着颈抬眼望来、“真的……?那你为什么……只是一直说话……?”
更加慌了。“我、我……”
“被你……这样衣着整齐看着,我……我不太自在。”
“啊、对不起、”连忙试图低下视线,却自己发现胶住了不肯移动。终于嘴上这么说:“那、我、我不看了……”
“不是这个意思——”
“啊、啊!等、等等!这、这不会……不会太快了吗?”
“……会吗?”那你还说知道叩扉的意思。正坐起来,“好吧,你认为要等多久?”
想了一下。“不要等了。”
仍然维持着入定的姿势疑惑望来:“你不是说太快?”
“太快。但是不要等了。”
是啊,喃喃在耳边说,我也曾经梦过,即使在想像中决心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