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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继位以来,一直念记母后当年所受的诸般委屈,一心一意要为母后建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御园,让母后得以贻养天年。
从下诏拨调重金敕令修建新宫,前后不足一年时间,便建成了一座华丽极致的洛阳新宫。宣帝又几次亲自驾临寺庵,恳求太后和公主一齐回东都洛阳宫居住。又几番诏敕母后皇太后的鸾驾凤辇和全副仪仗迎太后回宫。
少林方丈(第三十三章)(5)
只因太后一直未肯答应,宣帝这次竟派了一列更加隆重的仪仗卫队,整整在山间等了两天,末了,全体卫士和宫人在张宫监的带动下,竟然全都跪叩不起、呼请太后回宫。看样子,太后再不答应回宫的话,他们是不打算起身了。
太后无奈,再次与公主相商时,公主因留恋山上的翰成,仍旧不肯下山。李太后见状,悉心劝说公主:“女儿,如今情形已不比往日了。我们与其在此等他,何如带你奶娘一同回
宫,在宫中,我们随时催促你皇兄下诏恢复释老,周将军完成复法宏愿,自然肯听诏就命。”
公主觉得母后的话更有道理:只要皇兄能早一天下敕复法,慧忍自然没有什么借口再留守山中了。那时他若不听,太子自然会假以禁佛吓唬于他,加上又有奶娘和自己等了他这么多年,他也没有理由再做什么和尚了。
李太后和公主还宫后,果然天天催促宣帝,反复述说今伪齐既平,世事清明,母后、公主和太子都曾得益于佛门收留,受僧尼恩慧,理当回报佛门。而且恢复部分释老,既有助于朝廷治国理民,也是一样功德无量的善举等等。
宣帝知道母后的心事仍是为了公主妹妹,于是便答应母后,待与朝中诸臣商定后再做答复。
其实,即令没有母后和公主的催促,恩怨必报的宣帝也不会忘却自己在山间曾对自己的结拜兄弟释慧忍的承诺。自打继位后他对复法之事就时常念起,只因复法是先皇为了大周江山社稷,经过数次廷辩、几番削减方才彻底断除的,担心正式下诏恢复二教可能会再度引发失控,故而一时犹豫不决。
如此,他几次召集左右属僚,商定如何才能既恢了复佛法和造像,又不致再次引发释老的泛滥。
众人清知,太后和公主往日里便毅然背弃高祖武帝出宫修信之事,也清知太子一直都与佛僧交往甚深的实情。于是纷纷上策说,陛下可以先下敕恢复部分有名气的寺院,然后再令通道观官员对诏准恢复的释老寺庙的信众人数加以限制,便会杜绝再次泛滥的忧患。
宣帝觉得这主意实在不错。
于是便召内史拟诏:准大周境内少林寺等十家寺院道庙恢复道场造像,敕令慧忍大和尚暂时住持少林寺并代理朝廷全权修葺寺院。并格外拨给了少林寺和初祖庵两家寺院一大笔修缮资费。待少林寺修建一新后,立即回朝就命。
慧忍接到获准重开道场的诏敕和资费后,立即四处聘请工匠、购买原料,开始修葺山寺殿堂的事务。每日忙得不知晨昏,转眼几个月便过去了。
慧忍虽在山中忙碌,心中却总是惦着宣帝的情形——高祖武帝当初出师未捷、骤然驾崩的噩耗传到山上时,慧忍便开始惊虑不已起来。担心太子将会因惊痛忙乱,重新致令五内的迸乱,令残毒继续内侵。果然,时隔不久便闻听到宣帝在朝中暴戾无常、大开杀戒之事。朝臣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传言。
闻听众人对宣帝诸般议论,慧忍清知:一向温良软弱的宣帝突然变得如此躁怒异常,决非纯属朝事之故,肯定有积毒侵扰、五内迸乱的隐情!
因忙于复法和修葺寺院,而寺院里上上下下只有他们师兄弟十几个人,一时着实忙不来。朝廷派内史两番来山寺传旨诏慧忍回京复命,并专派车辇坐骑接他,慧忍却因忙着赶在四月初八佛祖诞辰日之前举办法会、重开道场诸事,还要亲迎隐修在外的佛法大海的两位师叔回归祖庭并托付寺务,故而一时未得奉旨回京。
他决计要把复法之事办得圆圆满满、辉辉煌煌地,在对师父的在天之灵做一个完整的交待后,然后再奉旨回朝……
洛阳新宫建成后,太后回宫之后,宣帝便诏独孤氏每日进宫陪伴太后,并请独孤氏从侧面劝解太后,希望太后最终能心怀释然,能在宫内新建的佛堂修行和礼佛,从此不再离开掖宫到深山野林去过苦修的日子。
独孤氏自然乐意效力。这些日子以来,每天一大早梳妆完毕,照例乘着四人小轿来到宫中,然后从早上一直到晚上,整日陪伴太后解闷散心、赏花听曲。
洛阳新宫的花匠在御花园里培育的各样品种花色的牡丹花乍开后,李太后和独孤氏商定,要遍请朝廷在京的二品以上夫人和众位王公女眷们一齐进宫宴赏花会花事。
花会这天,御花园里花团锦簇的一团团一簇簇的全是皇裔贵族、三公将军们的一品夫人和她们的侍女们。满园姹紫嫣红的牡丹花芳香四溢,五彩缤纷、形态各异的摇曳招展,令人目不暇接。小桥流水上的亭台楼阁里,有丝竹管弦隔水绕廊地隐隐飘来。
独孤氏陪着众位王妃夫人们,簇拥着阿史那太后和李太后两位太后观赏着五色牡丹正开心那时,突然听见花墙外面一阵吵嚷哭闹之声传来。
独孤氏对左右宫监喝道:“两位太后和众位客人在此,何人如此大胆,敢在这里哭闹惊驾?”
两位宫监脸色刹白地急忙跑去查看,不一会儿一位青衣小宫人慌慌张张地跪下,结结巴巴地禀报说什么后宫先皇的郑妃突然得了失心疯,下人一不留神被她溜出翠薇宫,跑在花园疯疯颠颠的发狂,刚才又是吃土又是嚼草的,已被宫监关了起来。
独孤氏闻听,一时柳眉倒竖:“简直反了!”
李太后闻听甚是惊愕,呆了一会儿,说要过去探看一番。独孤氏冷笑着劝阻道:“姐姐竟信她这一套?分明是旧日作恶多端,心内有鬼,如今想靠装疯躲过惩罚。陛下当初遇毒,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请姐姐及早派人查处嫌疑之人。”
少林方丈(第三十三章)(6)
李太后早已看淡了红尘中的是非恩怨:“妹妹,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其实,一切灾难和劫数都是前世注定下的。如今她已落难苦海,你我姐妹原都是修信之人,不仅不可计较前事,还当超度她脱离苦难才是。”
独孤氏原也是信佛之人,听太后这样说,想想郑妃当初是如何得宠,如今却是如何的惊慌恐惧、度日如年时,心想,她若不是真疯,而是装疯的话,恐怕眼下的日子比真的疯了还
要难捱。
傍晚,李太后送走诸位王妃夫人,带着两个小宫人,专门来到郑妃的寝宫翠薇宫看望。
一进院门,见往日恁般活泼俏美的一个人儿,如今竟是全身褴褛、满脸污垢,作践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乍见李太后到来,眼中骤然流露出一缕无法掩饰的惊惶。
李太后不觉心酸起来:“阿弥陀佛!罪过……”
原来,自高祖驾崩、太子继位之后,众人都知郑妃与太子和李娘娘的过节,就算她的旧日心腹也因怕祸及到自己,渐渐地竟相继找借口离开她了。往日丝竹萦绕、异花争艳的宫殿变得冷冷清清。院内花草疯长、虫蛇出没。窗台案几上落着厚厚的尘土。
李太后赶忙叫来御医为郑妃诊病。又责令内史官加派几位宫人过来服侍。亲自交待他们一定要好生照顾郑妃的起居饮食,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主子,一定罚去做劳役。因见宫人把煎好的药汤煎端过来,郑妃却不肯服用时,李娘娘竟亲自端着药碗来哄郑妃服用。
郑妃望着药碗一脸惊恐。李太后知道她多心了,于是当着她的面先舀了一勺尝了尝,微笑道:“嗯,不大烫了。妹妹听话,吃了药病就好了。”
郑妃透过披散的乱发,打量着仍旧一身素服着扮的李娘娘,见她的神情竟比往日更加恬淡和霭、一脸慈悯的模样,郑妃再也禁不住满腹的愧疚和痛苦,扑通一声跪在李太后面前失声痛哭道:“姐姐!妹妹对不起你啊……”
李娘娘双手搀她起来:“阿弥陀佛!自家妹妹,快请起来同坐说话。”
郑妃哪里肯起,仍旧跪在地上啼哭不已。一面开始忏悔说是因她之故才逼得姐姐离宫出家的。说当初太子遇毒虽与她无关,可是太子发病时她却每天在宫中演练歌舞不已。如今姐姐不仅不来惩罚自己,反倒如此宽厚关爱,她就是变牛变马也无法赎清自己的罪孽,无以相报姐姐的宽容和不罪之恩。
李太后忙道:“先皇驾崩,你我姐妹更当相慰相扶才是。过去之事今后再不许提起了。妹妹快请起来更衣梳妆,以后在宫中好好教导元儿,务必使他们兄弟之间和睦亲爱、共同报效国家朝廷。只有这样,先皇的在天之灵方得安息。”
郑妃哭倒在地:“宽厚善良的好姐姐啊……”
郑妃的情绪恢复常态之后,经这一场人世颠簸,总算真正幡然看破红尘福祸和荣辱无常来。也开始在宫中礼佛念经起来。后来,她闻知李太后仍要出宫回寺修行的消息后,匆匆找到太后,乞求太后留在宫中。因见劝说不通,便乞求道:“姐姐既然不肯长留宫中,妹妹情愿陪伴姐姐一起到山寺礼佛修持。请姐姐带妹妹一并出宫吧。”
李太后劝她说,元儿眼下还小,离不开娘亲的照顾,郑妃哪里肯听?说元儿和自己母女一条性命都是姐姐给的,即令自己出宫陪伴姐姐,陛下和皇后也会照顾他的。李后见郑妃一片诚意又长跪乞求,只得扶她起来,答应带她到寺里暂住一段时日,然后仍旧回宫教导元儿时,郑妃这才起身谢恩。
少林方丈(第三十四章)(1)
慧忍咬了咬牙,一把将缠在自己身上的公主推开!当他绝然而去那时,蓦然听见自己和公主原本生在一起的心儿,竟在一声轰响中一下子撕裂开来……
翌年春,宣帝下诏改元大成,颁诏大赦天下,在京中街市大陈鱼龙杂戏,令百姓和百官游赏观看,庆贺国家太平、风调雨顺。
诸事忙罢,宣帝更觉气虚神散,腹灼难耐了。想起当初随父皇下山时,慧忍曾反复交待自己,因毒伤五脉,扶气调理又未清爽,故而半年内一定要心清气静,勿使操劳过度。不料父皇突然驾崩,惊痛繁累,疑惑又引发了五内的迸乱。
虽说疼痛灼热不时发作,宣帝却不敢令外人知悉实情。直到近日感觉甚是不好时,才令人上山诏敕慧忍立即进宫。
慧忍料知自己尘世机缘已经临近,往后的日子不能再一身两用,因而忙完诸务,便亲自下山寻到佛法大海的高僧等行禅师和道林法师,待接回少林寺后,便把师父当年留给自己的衣钵和传寺法物等交付两位师叔,恳请他们代自己主持寺务。
等行师叔当年与师父一向情义笃厚、无话不谈。他知悉当时朝廷灭法后,众僧纷纷离散,但慧忍却一直追随大师兄,清知慧忍是大师兄早已意定的衣钵法嗣传人。
如今,见慧忍忽然如此细致地交付寺院事务,等行禅师便感到了事情的非同寻常。
“慧忍,你这般交待山寺诸务,莫非打算从此离弃佛门,要重归俗世去么?”等行禅师问道。
慧忍的脸一下子红涨起来,一时竟无言以对。
“慧忍,因我佛禅宗祖庭道场终得复兴,你如今已是慈名远扬、德高功重之僧,又是大师兄意定的少林寺掌门人、住持僧,值此佛法乍兴之时,众僧归宗之际,若你于众目睽睽之下,反倒弃离佛门、重归红尘,重新领受俗世荣华富贵,将致佛门和众僧于何等窘地?”
慧忍闻言即刻惊出了一身冷汗来!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等行禅师继续说:“慧忍,你想过么,其实,你穷其一生苦苦寻觅的东西,恰好正是你师父当年毅然弃离抛却的呵!莫非你真要功亏一篑,重陷尘埃,空遗他人笑议么?”
等行师叔的话,令慧忍直如五雷击顶!
当他跌跌撞撞地离开等行师叔后,独自来在山间趺坐禅悟,心乱如麻,心痛如搅,直觉茫茫苍海,苍海茫茫,竟不知何处才是岸?何方才是归处?
是选择为大道、为佛法而忠诚不渝地终其一生呢,还是回归红尘俗世,实现自己多年的宿愿梦想,和公主相聚相守?
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苦海颠宕,形销骨损的他终于开始笃定了心念……
慧忍纵马入京,在宫人引领下来到陛下的寝殿时,天色已经黯尽。
这时,正逢宣帝毒热发作,满腹灼痛。宣帝一见慧忍来到,一面喘着气,一把攥住慧忍的手道:“贤弟,你可来了!快,快救朕……”
慧忍也不及寒喧,急忙把脉问切,不觉大惊:宣帝的脉象已呈五内崩乱之症!心内清知,此番自己只怕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了。忽觉戚然难禁,只得全力为其延缓大限罢了。
慧忍一面发功为宣帝扶气调理、安抚陛下,一面令人快去煎药熬汤来,又亲自服侍宣帝用药,整整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暂时止息了宣帝的苦痛。
慧忍虽未明说什么,敏感的宣帝却已从慧忍偶尔流露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什么。他心绪悲怆地思量,如何尽早安排朝廷后事、尽早扶助太子登基,趁自己还能左右局势,先教导太子学习理朝,将来太子和朝廷大臣便不致因措手不及而生变乱……
难的是,自己眼下正值风华年茂,这时扶佐太子登基,只怕会引起群臣猜疑而致朝廷动荡。
思虑了几日,心想如何像父皇当年一样,也使个什么障眼法将真相瞒住?
朝中大臣发觉,近日宣帝开始变得疏懒起来。隔三差五的无故不上早朝。群臣有事奏请时,只令宦官代奏。久而久之,便开始惹得群臣私议纷纷起来。
宣帝令左右探听,有关早朝之事,众臣私下都议论自己些什么?左右依命禀报,有说新帝贪图安逸、不肯早朝的;也有说新帝通夜游乐,没有精力再勤政理国的;还有说国祚初定,新帝前一段日子累坏了,需要松缓松缓等等。
宣帝也不解释,倒是从此越发不大早朝了。
转眼又是一旬。
天昏朦朦地飘着些细雨,四处的宫灯也显得不甚分明了。群臣们冒着碎雨依次进入阁殿不久,忽听内史和宫监传禀“陛下驾到”时,不禁为之一震!
近一月了,宣帝这是第二次亲临早朝。
众臣朝列大殿两旁,悄悄打量上面的陛下,见他面含倦怠,不时用宽大袖袍捂着嘴,遮着连串的呵欠。脸上显得很不耐烦。因朝事积压数日,群臣今日终于得见陛下,不觉纷纷你奏我禀起来。无非是些黄河决口、赈灾济民、增办官学、盗寇掠扰、修复长城、三军资费等等。
如此,整整近一个时辰,奏报和争议仍旧接连不断。
宣帝又累又乏,神色疲惫到了极点。
末了,京兆郡丞乐运请奏。
宣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令他奏来。不料,这个乐运竟当着群臣的面,高声奏禀了一份陈列宣帝“八过”的表章。
少林方丈(第三十四章)(2)
宣帝起先倒也不大在意,听着听着便火气上来了!
原来,这个不知死活的乐运竟然满口胡说什么“断事独断,不令宰辅参议;采女实宫,二品朝臣以上的未婚女儿不许擅嫁;国事繁复,陛下竟一连数日不临朝,奏闻统归阉人转奏;初下诏宽刑,未及半年更严于前制;高祖驾崩未逾一年,违逆遗训,劳役下民,洛阳宫穷奢极丽;上书字误便令治罪,有杜绝言路之嫌”等等,末了竟危言耸听地说什么“八过不改
,周室宗庙将不血食。”
宣帝昨夜恶梦连连,原本就有些气虚神乱,今天强撑着起来早朝,群臣相继奏表,早已是头昏眼花、体力不支了。此时骤闻乐运奏章,越听越是怒发冲冠起来,八过直如一根根尖利的长刺纷纷刺向他,而且其中既有误解偏激不实之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