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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欢颖咬着下唇,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泪水含在眼眶里将落未落,道:“哥哥。”
柳欢宴注视她后方,树影下有两道另外的身影,道:“你回去吧。”
柳欢颖咬唇道:“哥哥,我真不想走。”
“别胡说。”柳欢宴语气温和,“那里才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
“真的吗?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哥哥才能和我一同回家?”
柳欢宴道:“很快,不太久了。”
柳欢颖泪容中笑容如花绽放,道:“好!我等着哥哥。”
柳欢宴笑道:“放心,我何时骗过欢颖?”
树丛中两人披着斗篷,行动间露出黄色底衣,向柳欢宴躬身道:“大人,时候不走,末将等必须请太子妃娘娘起行了。”
柳欢宴点头:“一路之上,好生侍候。”
“此乃末将本份。”
柳欢颖极其不舍她一别经年的兄长,一步一回头,身形漫漫消失在雨帘之中,生离时刻柳欢宴不知经历过多少,却唯有这一次痛伤肺腑,他似乎连站立着也失了力气,把头枕着胳膊,半晌一动不动。
仿佛察觉到什么,忽然抬起头来,楚岫在他对面。
柳欢宴注意到他眼中带着谴责的神色,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你是西昌的……”楚岫想了又想,不知用什么词来表达,“你真是西昌派来的?你不为报恩,不为报恩,单纯来东祁,是――不怀好意?”
柳欢宴道:“我要你去送信,为何不送?”
“送信?”楚岫怒极而笑,但他素来性情温和,虽然想做出讥嘲的样子,反而更多似苦笑,“你安排我送信,想必就是为了支开我,而能让西昌来使把你妹妹带回去吧?”
柳欢宴不语,竟是承认了这一点。
楚岫手足冰冷,惨然笑道:“我竟是个傻子,任你支配,却不知我为的人他心底所想。”
“心底所想……”柳欢宴低低咀嚼着这四个字,“师兄,你是否对我极其失望。”
楚岫心底酸痛,说不出话来。
柳欢宴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不起,我一直在利用你,差遣你,不曾拿真心待你,可是你早早看清此点,也不谓为差。我想我应该说你若对我失望,就请自离去,但是我真的不能说,师兄,我离不开你的匡助,所以,还请你念在师门情面,不要就此弃我而走。”
他从未说过如此低声下气的话,楚岫更不知怒从何来:“师门?你还有脸说师门?你忘了师傅是怎样待你,他把你一心扶养长大,千般疼爱,你体弱不可学武,他便倾囊授你其他本事,师傅费尽心血,难道就教出一个狼子野心、背弃家国之人?!”
柳欢宴此时酒意上涌,一阵阵头痛欲裂,不假思索道:“师傅?师傅是个怎样的人,师兄你很了解么?”
楚岫一窒:“师傅他老人家高深莫测,做徒弟的岂知一二。但是他纵使如同世外高人一样,眼见你做出这等、这等叛国背信之事,想必不会高兴!”
“呵呵,世外高人。”柳欢宴斜睨他道,“师傅从未一辞吐过所谓爱国之心,师兄你便认为他是世外高人?”
楚岫对自小教养于他的师傅敬若神明,听得柳欢宴似有轻薄之意,怒道:“你说甚么?”
“我说,”柳欢宴语音略带醉意,细蒙蒙的雨声里那字音听来却分外分明,“你怎知他不也是一个凡夫俗子?你怎知他无有家国之见?你怎知他住在东祁,便定然是东祁之人,你怎知我现在每一作为,都是由你心目中这位世外高人,老早以前,就安排好的?”
字字如轻雷,楚岫闭了闭眼睛,细雨拂在脸上这样冰凉,但是真实无疑,他重新张开眼睛,望着这个他陡然不认识的世界,茫然道:“你说甚么?”
两句一模一样的话味道大不相同,柳欢宴悲凉地望着他,轻声道:“我的傻师兄,我们的是师傅是西昌人,西昌人啊!你为何如此的敬服、信任、崇拜他?在我印象中,他对你从未假以辞色。师兄,你来山上我已在,因年龄故我才唤你师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要不是有我,你压根儿就不会上山呢?是因为一早就赋予你做影守,师父这才掳你上山,十多年来他借口学艺,不准你回家不准你探亲,稍有过错非打即骂,严苛得全不似师傅对徒儿。师兄你宅心仁厚,只想着师傅严厉是为你好,师父不提俗事便是高人,你可曾想过,他严厉是把你当做棋子一般无爱,不提俗事是因太过丑恶那些事只能在他心底盘算发霉发烂发毒?!”
楚岫脑袋中一片混乱,山上情形一一映现,他找不出什么切实有利的理由来反对柳欢宴这席话,不由喃喃道:“师傅对你总算是尽心尽力,你怎可如此诬他?”
柳欢宴哼了一声:“怎见得他对我好?”
楚岫反问:“亲眼所见也有假?”
“我身体很差吗?要是很差,我打小起无父无母江湖零落,是一路怎么捱下来的?倒是跟了他,一年年体弱多病,是养尊处优了反而金贵不堪,连学武也学不得了?”
楚岫讶然道:“难道不是这个原因?”
柳欢宴原想瞒着,可眼见两人心志相距越远,彼此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本不欲叫他伤心,可是非此不能使之清醒,不由借着酒气,把胸中堆垒一吐为快:“当年母亲怀孕从宫中逃出,已受重伤,她拚死生下我们同胞两个,未得及亲眼看我们一面便含恨魂归离恨天。那时候闻晦大师心灰意冷,将我们寄放至一农家便至大相国寺落发为僧,哪知那家农人重男轻女,我和妹妹长到四五岁,不堪虐待而逃,自此飘零天涯受尽苦楚。好不容易挣扎到大相国寺,闻晦大师却出外云游去了。就在那时遇到大贵人,收养了我妹妹,并将我送到师傅那里,韬略奇谋,都是师傅所授,也难怪你将他视若神明,在这方面当今之世确实无人能出奇右者。”
楚岫听得他满腔恚怨,问道:“难道这也是一场计谋?”
“当然是计谋。从一开始,那大贵人就十分清楚我俩的身世,也知我们流落于何方,但是他从不插手,甚至暗中加以推披助澜,将我们逼至走投无路地境地,直到那时他方现身,便使我兄妹感激涕零无以复加,因此我从小便感恩戴德,大贵人与师傅所言所行无不视如神旨,有一无二。师傅带我在大祁,学大祁的话,做大祁的事,养大祁的习惯,做大祁的人,露不出半分破绽。他们从小给予我的任务便是,到时返回大祁,一报从前承宗皇帝掳美动战之仇,二报其国君负我母亲之恨,灭东祁兴西昌,这是我自懂事起第二个志愿。――第一个志愿,是要我妹妹一生一世不再受苦。”
楚岫听得心头阵阵发凉,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的。”
“直到我十三岁,闻晦大师闯入后山来见我,把我娘生前血书给我看,原来我娘有怨无恨,与承宗皇帝也自有情,全非那大贵人所说承宗恃强夺人,我娘有冤难诉,我娘不希望她所生的孩子对出身来历一无所知,是以历历写明,但叫她的儿女忘却恩怨,但愿儿女一生得安,闻晦大师将我们寄于农家,原想几年以后再把血书等交于我们,谁曾想云游归来我们已不见踪影,费多年功夫才找到。我才知这一切都是有人暗中引导,我已经错了很多。”
“既是错了,何不回头?”
“回头?”柳欢宴冷笑,“我何时不曾想过回头?我娘要我忘却恩怨,可惜她心胸宽大,我可不能,是以回国报仇,这点不变。但是所谓兴昌,我却自有主张。不料师傅瞧出端倪,那大贵人便派人来说,欢颖已经被聘为太子妃,一续前代情缘,要我即速动身上京,按计划行事。”
楚岫倒抽一口气冷气:“扣欢颖以武力为胁,聘欢颖以荣华以迫,你爱妹更胜自己,这确是一条毒计。”
“何止如此?”柳欢宴蔑然笑道,“那帮人自己没有真情,怎么信得过我为欢颖不顾自身?这些年来我病骨支离,还不是拜你那位世外高人的师傅所赐!”
“这……又是何故?”楚岫不笨,随即猜出,“他对你下了毒?”
柳欢宴微微颔首:“欢颖此次过来,经我诊断,她也中了一样的毒。若不定期服下解药,毒发之时生不若死。”
楚岫满怀希望问道:“你精通医术,青出于蓝,一定有办法的是吗?”
柳欢宴笑道:“是。最终的解药非常难配,但是一定要配,因为我妹妹也同样中了此毒。”
楚岫道:“那就好了,怎样配?我帮你去配,再难都不怕!”
柳欢宴微笑道:“多谢,可是我要先待此间事了。”
“为什么?”楚岫情急,拉住他手道,“你母亲临终之前,交代清楚恩怨两了,何况你已罚首恶,那大贵人……和师傅虽然迫你,但是以你之惊才绝艳,加上我拚死也助你,我们不是没有希望的!我们救欢颖,离是非,从此以后一辈子欢欢喜喜无忧无虑,这样的生活,你不愿意吗?”
“欢欢喜喜无忧无虑……”柳欢宴露出凄然微笑,语音轻柔,“没有人不喜欢吧?山上的岁月,那青葱芳草,那芬芳鲜花,时时犹记,我多么想只听着风声雨声和水声的悄语,我多么想只看着春夏秋冬四季莫名瑰丽的变幻。”
楚岫胸口一酸,柔声道:“会的会的,你能看到,你能享受。”
“可是师傅对你我倒底有养育之恩,西昌对我和欢颖也算是有救命之德,师兄,倘若这时候我们远走高飞,势与西昌成仇,师兄,我只问一句,虽然师傅对你非打即骂,薄待已极,但是他拿剑对你,你肯还手么?”
楚岫思之再三,不知所措道:“师傅对你那样疼爱,他怎会真拿剑对你?”
“疼爱?”柳欢宴冷笑,“疼爱就把我弄得一身伤残是病,疼爱就加以最大化的利用,疼爱就是欺骗和隐瞒?!师兄,你可真是单纯,怎么就是看不透啊?”
楚岫脑中轰然作响,不期然响起云罗的声音:“楚相公,你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当时他认为,自己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这秘密与柳欢宴所背负的比较起来,自己当真就是一个那么简单的人。
“师弟!师弟!”他无话可说,只得一遍遍唤他。明知他伤心刻骨,只是他面上全无表示,还总是以谈笑对之,若想安慰,仿佛这时自己是让他来安慰开导才更妥当一点。
“不全为了西昌那一重顾虑,师兄,我始终无法忘却我母亲的仇恨。师兄,你不知道,西昌以献出我母亲和亲为耻,后来母亲与人通奸被废的罪名传到西昌,那些皇族,那些达官贵人们哪一个不趁机落井下石挖苦嘲讽,说是幸亏当年太子而今皇帝未曾与颜妃成礼,否则只怕落得与承宗一样下场。他们那是败后屈辱的□,可是我母亲一身清名怎容得这样玷污?她高洁清白,临终之前但有爱而无恨,可是我长大于污淖烂泥之中,我比那些达官贵人们好不了多少,我有满腔怨毒,全是小人之心,欲报复当年陷害我母亲之人。我一报则错,只有再报,师兄,我不能让害我母亲的人那么高高在上,那么逍遥自在,而且你看那皇帝,登基两三年来,可有为人君之道?这错误既是我一手犯下,也需由我一手改正,千辛万苦,心甘情愿!”
楚岫道:“可他已为天子!你这么做,难如翻天!”
“就算把天翻过来,也要翻!”柳欢宴神色冷凝地看着楚岫,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句句如钢簇,直射人心,“玉石俱焚,在所不息!”
楚岫知他性格坚韧,既出此言,难再回头,但是他和柳欢宴从七岁时起相处,师傅待他甚为刻薄,亲近者唯有欢宴一人,耳鬓厮磨片刻不离,虽说他心地坦荡并无别想,但是那种亲近纯出天然,似比自小远离的父母更胜。今夜倾心相谈,仿佛无形中又近一步,听得柳欢宴如此说法,只是大恸。
“师兄,我若身死,只有欢颖不能放心。欢颖已定了西昌太子妃,对她不是荣耀,对我却是威胁,她之性情若无我佑护,决难在皇家存活,欧阳铮与她青梅竹马,但我观他只如前番闻晦一般,囿于信义,装病装退避而不见欢颖,让我失望。我死后,你务必保护她安全离开。”
楚岫道:“我不识得欢颖,只识得你,要么我护着你俩一起平安离开,要么我陪你一同死,其他的别说了。”
柳欢宴微笑道:“我信得过师兄,如今你虽不答应,到那时一定会这么做的,你神通广大,何处不能远走高飞,原谅我太自私,又用这事缚住你。”
楚岫心乱如麻,默然半晌,温言道:“你且别胡思乱想,事情不至于这么坏,你放心,不论到了什么地步,我都支持你。”他猝然掉头,消失在茫茫雨雾,遥遥的语音送入柳欢宴耳中,“我去送信。”
柳欢宴独自一人发愣地坐下,这些话早在心底盘算无数次,不想叫楚岫看清那些真相底下的丑恶面目,可是自己一旦死去,又有何人能助欢颖?就算欧阳铮终于想通了,不再假装什么软骨病,肯与整个西昌正面,肯带欢颖走,可是他又怎能解去欢颖所中的毒?自己真是自私,说什么为楚岫着想,到头来还是用私事纠缠他,且令他伤心,对这世界失望。
忽然之间,素所强大无懈可击的柳丞相大人,软弱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很抱歉,病了,发烧,而且年底了,接下来的日子确实非常的忙,我会争取尽量的更文,希望不要拖出一个月的时间结文,但不能保证,只是希望。
今天是6000超长章,总算把柳欢宴来历和心理交代清楚了,还有一点点没说,因为那是要等云罗来说,所以无论大家其实心中早就有数,但是还是要等书中人物亲口来说。
093 纤影透龙绡
深宫装点华丽,金玉结彩明珠饰灯,到处管弦乐索,笙歌燕舞,一片喜气洋洋。这在近半年来的皇宫是极为少见之现象,且也是天下之大事,因为这一天是新皇后赵淑真的生日。赵淑真的父亲在朝在野无论权势名声都极煊赫,而赵淑真在宫内拥有的关系也是强大无比,因此她在宫内新任皇后的第一个生日,宫里宫外与皇后贺寿者无数,三品以上命妇无不参加盛会。
夜间方是皇宫正宴,诰命贵妃皆已退去,只有各级宫妃为之祝寿。帝后同坐,俨然恩爱无间。因皇帝素来不算太好色,除了纳妃第一年云妃怀孕时节,对宫中各女平分君恩以外,后来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为云妃一人长久地引走,近来皇帝亲近的妃子更是罕见,因此所有妃子今天几乎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一精心修饰艳丽多姿,无不是想借此机会能吸引皇帝的注意,然而皇帝显然心不在焉,除了偶尔与皇后对饮以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旁人简直是视若不见。
赵淑真微笑道:“皇上若是累了,及早回宫休息不妨。”
皇帝这一天越发热闹,他就越发深深地想着云罗,想着这热闹本应是属于云罗,是巴不得早一刻摆脱这个情形,立刻飞至云罗身边。但听赵淑真主动大度让步,不由暗奇,他和赵淑真相处日久,虽不见得有多恩爱,对她性格有所了解,赵淑真争强好胜,事事必需第一,做上皇后,与云罗便数次不和,在她生日的大日子里,却怎地如此大度?
他也懒得深思,既然皇后开了口,便端起酒杯笑道:“如此朕再敬皇后一杯。”
皇帝对皇后用上一个“敬”字,在她生日这天是给她面子到极点了,赵淑真引唇一笑,毫不客气地饮了,并不请他回饮,皇帝无心与之计较,起身便要离开。
甫一站起,猛地呆住。
皇后却露出一丝得意笑容。
皇贵妃来了。
赵皇后新立,第一个拿来做伐的便是皇贵妃。按例各级宫妃当向皇后请安,而云罗素来是不用按这规矩行事的,就连太后也不另行生事,但赵淑真偏不给她面子,说她当初免参是由于犯了痴癫之症,后来又孕后多病,如今痴癫已愈,身已大痊,人在宫中,又怎能超然而外?云罗不至,她就亲自光降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