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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罗看出他的心意,轻声道:“外面还很危险,你要小心。”
楚岫微微一笑,道:“多谢。想必这时宫中也惊动了,我尽快把消息传出去,好让人早些找到你们,相信救援很快就到,请放心。”
这意思就是出了这个山洞,就不再回来了,云罗嘴角微牵,默不作声。楚岫看了看她,反而有些不放心,伸手摸到她额头滚烫,终究不曾再说什么。
程太后冷眼旁观,待楚岫走了,方道:“他对你很好呀。”
云罗本欲不理,但洞中只有她二人,再若冤家对头似的,往后一时一刻都太难捱,答道:“楚相公是君子,心地善良,别忘了他也救了你。”
“不过是顺手。”程太后得意洋洋道,“要不是我见机快,扯住他,哪里就顾得上我了,秋林那奴才更别提了。”
生死关头,不要说一个人同时携带两人,就是身上略微多一点负担,都是不胜负荷,程太后却轻描淡写仿佛人家不过是嫌扔掉她麻烦才带着她似的,云罗无心理会,只在鼻端微微哼了声,将身伏在洞中石块之上,似乎渐渐又朦胧过去。
程太后虽也疲累,可浑身上下都打得湿透,又冻又冷又打颤,哪里能够坐得定,更别提趴着睡觉了,见云罗如此,不由得有些奇怪,推推她道:“喂。”云罗沉沉睡着,恍若未闻,腮上飞起两朵绯云,原来是烧着了。
程太后站起来,手攀洞口向外望去,但见漫山遍野混沌一片,天空、山岭、谷地、树丛,都是同一种黑鸦鸦的颜色,放眼过去无边无际,更没一条通路可走,她颓然退了进来,只觉天煞地孤,老天爷也在断绝她的去路,想到这里不禁心头一阵荒凉。
眼光触及伏石而睡的云罗,按说在这个时候更应和衷共济,可是她只管装病装睡,哪有半点和自己共经患难的意思。这次出宫,对于自己来说,本是冒了极大的危险,料想皇帝不会放弃这绝佳机会来取她性命,然而报仇意念熊熊,加上云罗表示一同出宫来保她,终于战胜畏怯心理,哪料得出得宫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天地剧变,两人困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慢说宫中救援未必很快找来,就算找到了,在这样一个时机下面,泥石吞没了山谷,任是谁死在天灾里都是正常的,皇帝或者其他人不必要为此背负半点恶名,那皇帝绝对不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而云罗先前说保她,如今看来也是情薄,不过也是为了怕负恶名之故,云罗和从前判若两人,对于穆潇都似乎已看不出有所感情,更别提对自己这个曾经想杀过她的太后了,有此良机,她还不顺水推舟?
太后越想越是凶险,目中神色变幻不定,也似乎凶恶起来。
冷雨片片随风飘入,太后衣裳本已打湿,不禁冷得牙齿格格作响,她缓缓地向云罗方向走了两步,在头上摸索了半天,拔下仅存的一枝簪子来。
天时地利与人和,三者全无,她已上了绝路,报仇的希望甚是渺茫,而且如云罗所言,就算报了仇,她还能有什么?富贵,权势,儿子?哪一样可以失而复得?不可能,不可能,她什么都没有了。
唯一能够把握的倒是面前这个昏睡不醒的人,她任由自己处置。太后从未喜欢过她,从云罗还是梁家千金之始,就不曾喜欢过她,因为云罗并不会甜言蜜语讨她欢心,云罗相貌太美,虽然和二十年前的妖孽颜妃并无相似之处,但是一样艳光四射的绝美容颜,一样把她身边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种种都令太后深为忌讳,就算是云罗那清贵无比的大家身世,在太后眼里,清流之辈也是不值一提。
而今天翻地覆的剧变之后,自己贵为太后,却躲在深宫不敢出头不敢发声,而这个女子,改换了一个丈夫,仍然得到了全部的宠爱,无上的荣华,在她心里,何尝还有旧时感情,一女侍二夫,何尝曾有半点羞愧?这女子寡廉鲜耻,贪慕荣华,实在是有必死之理,既然自己报仇无望,那么,杀了这个对儿子不贞的女人,也算是报了一点仇了。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双手握着那根长簪,用力直刺下去。
云罗模模糊糊的,身体里面灼热不已,可是肌肤之外,却冰冷之极,冷热相煎,叫又叫不出,发又发不出,昏睡之际浑身难受,不由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蜷在石上的身子动了一动。
程太后使足力气往下刺,见她猛然一动,吓了一跳,登时手一歪,力道也闪了,一簪戳在云罗肩膀上,云罗穿了好几件外裳,这一刺并未刺破肌肤,可是肩头剧痛而醒,迷茫中只见程太后面色凶恶,手中一点寒星犹自闪光,她大惊之下再往左边一躲,身下落了空,滚到地上,太后第二刺竭尽全力,未料扑了个空,全身都扑在石子,那簪子刺破手心,鲜血涌出。
云罗叫道:“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程太后骂道:“你这贱人,一女二夫,廉耻丧尽,哀家今日要取你的性命!”
说着再度扑来,云罗急切之间爬不起来,只有在地下翻滚,堪堪地躲了过去,程太后往右一斜,压在了她身上。云罗撑住她的一只手,叫道:“你不想报仇了么?”
“哼,报仇?”程太后冷笑,“你贪慕荣华才是真的,这等不贞不节的下贱女人,留在世上何用,看我取你性命!”
云罗气极,可她性情虽变了很多,说话还是一样语气缓慢,急迫之间更加来不及说什么,只死命架住太后握着簪子的那只手,渐渐没了力气,簪子一分分往下落,若论力气她是断绝拚不过这个半百妇人,牙齿咬住嘴唇,手上募然一松,程太后那簪子闪电般刺落下来,云罗猛然抬身,拚尽全身之力,把程太后一撞,那簪子沿着颈线直刺而入,有割裂的痛楚,可是经她一撞,程太后的手腕也由此一歪,不由松开了握着那簪子的五指。云罗顾不得疼痛,再次挺身而撞,终于从太后身底下逃了出来,躲到石壁边上,颤声道:“疯子、疯子!当初、当初也是你……”
当初差一点便置她于死地,是程太后自己想着报仇,才有意放她一条生路,等于是亲手将她送到了皇帝枕边,想不到主意一改,顿起杀心,且骂得这么难听,她却说不出更难听的话,只说了几个字,眼泪随之流了下来。
程太后冷笑道:“疯了又怎么样呢?到这个地步,你能指望有人救你,哀家已经死定了!既然如此,今天你无论如何要给哀家陪葬!哀家贵为太后,只要一个人陪葬,不为过罢!”
她一面说,一面疯狂冲了上来,云罗躲了两次,手足一软,摔倒在地,太后扼住她的喉咙。
云罗竭尽全力挣扎,太后手指愈收愈紧,云罗呼吸渐渐困难,模模糊糊地想道:“难道我就这样死了么?不,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双手乱挥之下,募然碰着了一根冰凉尖刺,是那根掉落在地的簪子,她不暇多想,握住长簪便向太后右颈中之刺去,垂死奋力,出乎意料的力大,太后已臻疯狂,压根儿不曾注意,等发觉时鲜血早就泉涌而出。太后扼住云罗的手登时松了,云罗趁机逃了出来。
她筋疲力尽地缩在洞角,喉咙里一阵火烧火燎,连吐也吐不出来,全身都在颤抖,然而等了多时,太后始终一动不动,鲜血汨汨流入,渗入洞中岩石地里。云罗好容易站起身来,一步挨一步走到太后身边,看她颈子里一个血洞,那一簪堪堪切断了大动脉,太后嗓子眼里犹有浑浊吐气之声,然而人已不动了。
危机方过,云罗这才感到害怕,听得那浑浊的吐气,太后死前双眼圆睁,目中流露无穷无尽的恶毒之意,她再度惊慌欲绝地颤抖起来,一步步向后退却。
088 回顾心复迷
喉咙口仍在剧痛,脑袋里更似有千百只手在无情撕裂,无法细思,却又不得不细思,想到后事烦恼之处。程太后逞凶杀她,可难在这事并无第二人瞧见,以两人身份,就算自己是错手杀人,一旦传了出去也必成为大大的丑闻,她在宫里原就迫不得已换姓改名,事情闹得越大,对己越是无利。
勉强站起身来,拉起太后僵硬的双足,费千辛万苦把她拖到洞口,用力一推,立即紧紧蒙住双眼,好半晌才听到空洞的一声堕响,也许是尸体落到实处。她急忙奔到洞口,天上地下昏濛一片,望不见任何景物,山谷仿佛在十分十分遥远的地方,应该是不可能听见尸体堕响,雨下得这么大,泥石砂土还在不停冲涮,她想那尸体也许很快被掩埋起来,再也没有任何人找到。心中百般安慰自己,可是一记记空落落的枯响仿佛时时响于耳畔,太后死不瞑目的表情不时闪回。她靠在石洞边缘,痛苦地捧住了脑袋。
山间白影蹁跹,如同飞鸟一般掠了上来,把云罗往内一拉,道:“你怎么了,站在那里好危险的。”
云罗脸色苍白,似乎用了很多时间才认出眼前这个人来:“楚……楚相公?”
“是我。”楚岫发现她脖子上明显的红印以及血迹,吃了一惊,“发生什么事情了?那个、那个太后呢?”
云罗摸着伤口,低声道:“她死了。”
楚岫极其惊讶睁大眼睛:“死了?你杀了她?”
云罗冷然挣开他,退后一步,道:“是否我如此象凶手?”
楚岫怔了怔,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云罗淡淡地笑道:“在你眼里,我们这种人,都是冷血无情,不是你利用我、便是我利用你,等到再无利用价值,就杀了了事,对吧?”
楚岫为难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他的表情说明一切,云罗一退再退,冷然问道:“你回来做什么?”
楚岫吞吞吐吐地回答:“情形很恶劣,我找不到师弟,我……”
“你已经救过我了,我们没什么大交情,你又何需再回来呢?”云罗挑起眉毛,“我明白了,大概是你一时找不到可以容身的地方罢?”
楚岫微笑,算是默认了这一点,其实他并不是为了找不到歇足之处才回来,却不想因此而和云罗争执,云罗精神很有点失常,争无谓闲气徒然使她气恼。摸到身上的暗袋,发现随带的伤药等都在前番奔忙的时候丢失了,他看着云罗的伤口,道:“你坐下,伤口虽不深,这天时不好,刚才又沾过雨水污泥,我想办法替你清洗一下。”
他小心地解开她的领子,观察伤口深浅,那伤口是搏击之中簪子划出来的,长长一道痕迹,好在并不深,先前挣扎用力时迸开流了一点血,这时早就不再流出,不过是看着鲜血淋漓可怕而已,楚岫这才放下心来,替她包扎妥当。
只见地下也有血迹,他道:“是不是太后害人不成反害己?”
且不论这种猜测是否更接近事实,但是他这样的猜测,总是对她一种信心,云罗微微露出一点温和笑意,可没作声。
两人无言相对,气氛陡然尴尬起来,楚岫轻声道:“天气很坏,我想上半天甚至这一天,都不一定有人能进得山来。你在发烧,不如先睡一会,我去打点野味来。”
云罗低着头,楚岫觉得这样说不妥当,好似说得孤男寡女两个要相处几天板上钉钉一般,他又道:“我出去,要是见着人,我立刻就带他们过来救你,放心,放心,也许要不了一天,禁军中应该有很多高手,也许他们已经找进山来了,说不定我现在出去就能见着人了。我带人来救你。”
禁军中就算有高手,皇帝就算悉数派出,可是荒山野岭全无目标,数十高手分散开来无异于沧海一粟,哪里能够那么快找到?况且周遭环境恶劣,泥石冲泻犹未停止,能不能进得来还是个问题,云罗叹道:“你不必这样急,我都知道。”
她这么一说,楚岫更不自在,道:“那好,我去找点吃的回来。”
“楚相公。”
“啊?”
“可不可以不要走,我、我……有些怕。”
对云罗而言,肉体或者病痛的折磨目前都非最大,刚刚亲手断送一条性命才是对心神最大的震撼,楚岫想了想,笑道:“好。”
云罗蜷缩在石上,两颊渐渐的烧起来,身上衣裳却还是湿的,不时低迴婉转,似乎极为痛楚,楚岫看不过去,伸手按在她背心,热力到处游走,云罗低低地呻吟道:“我很难受。”
楚岫不知所措地缩了手,道:“可惜我不懂医术。”这种情况最好给她升火烤温,先把衣服烘干或许好一些,可是雨还在下,根本找不到完好干燥的柴枝,况且他随带的火石也全都打湿了,“怎么办,怎么办?”
云罗苦笑道:“你怕我受不了死了?不必担心,自家事自家知,我怎样也不让自己随随便便地死去的。”
楚岫道:“是是,你定要支持,这时候必定很多人全力在找你,要不然等石流不再冲泻,我们想办法出去。”
云罗微笑道:“你不怕你师弟也遇到危险,而且无人寻找?”
楚岫叹了口气,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
“楚相公。”
“啊?”楚岫不禁脸又红了,于是发现问题不是出在只有他和她的情形之下,而是因她这个称呼。前几次见面云罗对他多少有敌意,呼而不名,也不觉甚么,可是她这样文绉绉的叫法,却是楚岫平生未尝识过,他一生风里来雨里去,影子护卫的职责已担当了五六年,云罗语音娇软,气度雍和,这样一唤,仿佛突然之间把他带入了温香软玉之中,只感格格不入。
云罗浑然不觉,道:“楚相公,你当初为我隐瞒,今日又救了我,此恩此德,铭记不忘,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楚岫忙道:“不是,你忘了你救我在先,我们两不相欠,不要这么说。”
“我救你,原是不怀好意。”
楚岫呵呵一笑,想了想道:“如果,你真的感激,我有没有资格提一个要求?”
“什么?”
楚岫缓缓道:“云娘娘,你是一位聪慧的女子,完全不象表面那样,我知道,你和我师弟的仇恨无法化解,我也无能化解,我只希望,如果有那一天,请你不要斩尽杀绝。”
云罗早在他开口就猜到他要说些什么,冷冷道:“柳欢宴聪明绝顶,智谋无双,你对他这么没信心。”
“我是说万一……”
“你换一个要求吧,和他无关就行。”
“其实我师弟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无情,他打小吃了很多苦,他,还有他妹妹。”
云罗看了看他:“妹妹?”
“是。”楚岫目光闪烁,却没跟着往下说。
云罗冷笑道:“哼,不错,并不是很无情,他们兄妹俩只是有些无耻罢了,两面三刀,出卖朋友,我都领教过。”
“你对他有些误会。”
“误会?楚相公,你才是当局者迷吧?柳欢宴他从江南与我结识开始,就是一个圈套,他表面上和我和穆潇结为好友,转过身却同另外一个人商量怎么让他的好友尸骨无存。你是他师兄,小心他当面叫你师兄,却递过来一包毒药!”
“他不是――”楚岫说了一半打住,转而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先歇一会,别多说什么了。”
云罗伏在膝上,闷闷不乐地道:“楚相公,你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楚岫微笑:“这算是褒是贬?”
云罗并不理会,自顾自道:“我从小到大,所认识的人,我以为我亲近的、信任的、甚至全心全意爱慕或景仰的人,到最后我总是发现我不认得他们,撕开一重面具,里面还有一重,我爹爹、柳欢宴,甚至穆潇,无不如此,我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再认识人的时候,心里简直害怕,我只喜欢简单的人,如果外面这个世界是这样,我宁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不走出去。我真的不确定,这个世上倒底还有没有简单的人?楚相公,是否有一天我也发觉不再认得你?”
她语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仿佛在低泣,楚岫手足无措,按着她的肩头,却又闪电般缩回,轻声道:“云娘娘,不要如此。”
“云娘娘。”云罗低声冷笑,但是也不再说什么了,身子微微一斜靠在他怀中,已经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