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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誓-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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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欢宴却泼他冷水:“依我看,你竟不要抱那个让皇上改变决定的主意才是。皇上他想这么做,不外是对云罗有所歉疚,某些事情无法回头,那么就从名份上、荣华上来补报她一些。”

临止道:“可是……”

柳欢宴淡然打断他的话:“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或者说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皇上他有心病。”

临止一时没能领会,但对于这一点柳欢宴也不好多说。真正的原因是,皇帝半生就吃亏在不能子凭母贵,吃过无数其他皇子体会不到的苦楚,到如今有了第一个孩子,又是心爱之人所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不能让自己第一个孩子有个身份卑微的母亲。

反正不管临止怎么费尽口舌,柳大丞相就是稳坐青山,毫不动摇。他自称是对皇帝并无怨言,但瞧这种情形,分明就是在耍小孩脾气,到最后不耐烦了,索性惫赖地倚着锦墩半打起瞌睡来。

临止无奈,他毕竟还是不能出来太久,和柳欢宴打不了持久战,只得起身打算要走。柳欢宴似笑非笑道:“不送不送,大总管果然是忠心为主,赤诚可嘉,只是事关皇上帷簿,大总管虽是至亲至近之人,似也不必焦心炙首,过则犹不及也。”

临止挂着僵硬的笑容,就这么无功而返,心实不甘,他走了两步,重又回头道:“丞相不想管,奴婢倒也能理解。可惜,云罗姑娘是一失慧之人,她若为妃,朝中文武官员多半以为是因丞相之力所致,到那时,丞相的避嫌,恐怕徒致话柄而已。”

皇帝为何册一名痴呆之女为妃?正常情况下人们绝不会相信是皇帝锺情于这样的女子,却容易想到别的地方,比如说因柳欢宴权势熏天,连皇帝也不得不通过册其痴呆表妹为妃这种手段来讨好他。这种流言一旦传扬开来,柳欢宴的“奸相”、“权相”名头就跑不了了。

这话,由临止来说,无疑是非常难听,柳欢宴脸上笑容倏然不见,语气沉沉不起波动:“临大总管,走好。”

临止前脚踏出营帐,柳欢宴随后便将手边莲子碗一扫在地,浣纱听了忙跑进来道:“大人,怎么了?”

柳欢宴冷笑道:“一个太监,也敢威胁于我!”

浣纱笑道:“就一个太监,大人何必动怒,生气了不值得,你看,一生气就又咳嗽了。”

柳欢宴拿手绢捂着嘴,半天道:“好了,我没事,别瞎紧张。”

浣纱微笑道:“国家大事,浣纱不懂,浣纱只关心大人的身子。大人你这两天,较往常火气更大些。”

柳欢宴怔了怔:“是吗?”

浣纱另外取了干净的帕子替他擦拭额上冷汗,道:“大人口中不言,但浣纱也明白前两天的事让大人堵着心,不过,韶王死、王妃殁,这不是大人最开始就做好的最坏结局?”

是,他从出手,帮助六皇子穆泓倾宫的一刹那,就预见到那对将他引为知己的夫妇很难有好下场,然而,希望从无至有、又从有到无,转了这么一圈,所改变的,就是他的心境而已。柳欢宴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是我太冲动了。”

浣纱拿手指抹平柳欢宴眉间细细的皱纹,轻声道:“我知道大人的累。”

柳欢宴闭着眼睛,缓缓道:“临止所言虽极过分,却未尝没有道理,可此事由我出面万万不妥,这件事从头到尾我参予得已经太多,我是不能不避嫌。皇帝出来秋狩,说到底还没进行过,不妨找个机缘让皇上带云罗出去,散散步,射射箭,打打小兔子什么的,让大家都看到云罗实是个痴呆,那么皇上那个荒谬的封妃念头,自有无数老成官员跳出来挡着。你去替我办了这件事罢。”

偌大的营帐内牛油巨烛滋滋燃烧,浣纱神色不变地在旁服侍,显然那番话并不是对着浣纱所说,而柳欢宴对话的这个人,由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柳丞相继续托病,他的咳嗽伤风之症非但没有好转迹象,反而加重了,为了不连累到旁人尤其是皇帝金贵之体,柳欢宴先行告辞回到了京师。

而皇帝似终于在大帐内呆得厌腻了,传旨进行这次秋狩第一次真正的围猎。

军号齐响,皇帝御驾亲临。万众瞩目之下,皇帝披着暗紫红底乌云豹大氅,满面春风骑马而来,更奇的是,大氅里尚包裹着一名女子,姿容如画,这两天人人听说皇帝新宠柳相表妹,其人尚是初见,未料形影不离至斯。不及细观,解镫下马哗啦啦一大批下拜叩见龙颜。

“平身,”皇帝心情甚佳,笑吟吟道,“今日只须尽乐,不必拘礼。”

随手解下大氅,递与临止,身前女子露出形貌,见她穿着五色簟文刻丝流云衫子,一斛珠抹紫皱绉比肩,转眸间容光耀丽不可逼视。皇帝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便听她咯咯咯清脆的笑了起来。笑声传扬,诸大臣护军面面相觑,均想:“原来是个不识礼议的乡间女子。”

云罗此次苏醒,大病初愈后性情比先前竟然改变许多,常常是眉眼弯弯闻乐即笑,偶而记着不快即樱唇微扁。她向来是大家闺秀,礼仪姿态无不圆臻完美,皇帝十六岁与她初识起就没见过她彻底放开性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时见她若小孩般明净无虑,心中只有加倍欢喜,她的痴傻更不足为意了。

狩猎开始照常要擂鼓三通、山呼万岁,皇帝怕她惊着,便伸手掩住她耳朵,待那惊天动地的一阵过去之后,皇帝执起大弓欲射,云罗按住他的手,道:“我也要!”

按惯例这第一箭肯定是皇帝射出,并且射中才能算正式开始,围场早已赶了很多只野兔狍子之类的小动物,俱都一跷一拐,安在巧妙的地方,时刻准备着能让皇帝一箭射中,但云罗突然插了这么一句,大大逾矩,一众侍卫大臣又都乱了套,傻了眼。

皇帝浑然不察,只低头笑盈盈道:“你想亲自射?不行啊,你力道不够,射不到的,等朕为你射来?”他声音虽是不响,但周围死寂,人人听得清楚,云罗侧头想了想,道:“不要。”

“嗯?”皇帝疑问,云罗又指前方道:“我要那个!”皇帝顺她指向看去,不禁啼笑皆非,那是围场周边,生长的一株黄色野花,深秋的风里飒飒轻摇,倒有几分傲人之姿。皇帝刚想开口拒绝,云罗抓着他的袖子摇晃两下,眼中已是晶莹微浮,皇帝心下登时软了,笑道:“好好,朕射给你。”

撑开御弓,一箭流星赶月射出,射向……射过了场中数百只瞪着乌眼珠子惊恐不已的小兽,射过了风中翻卷猎猎作响的旌旗锦纛,射过了千乘万骑箭囊弓弦,射过了无数双歪斜口眼惊愕目光,最后射中孤零零开在荒草丛中的那枝黄花,由茎叶一折为二。

小太监奔跑捡拾花儿,双膝跪着呈上,皇帝转手送与云罗。云罗接了过来,轻嗅于鼻端,低声道:“多可怜的花儿,孤单单的,让它与我作伴。”

不知何以,皇帝突生萧索,忍不住把她抱得紧些,道:“朕许你以后都不再孤单。”云罗抬眸,笑容明媚,皇帝眼中心中都只剩下她这个笑容,忍不住低首在她唇上一吻。围场上呆若木鸡的一帮人怔愕半响,方接到临止不住递过来的眼神,领悟行围这就算开始了,群呼“万岁”,争先恐后急驰出去,万兽奔舞,飞矢如流,烟尘四起。

皇帝驻马不动,接过云罗手中那枝花儿,替她簪在襟前,云罗嫣然一笑,忽见一只香麝子慌不择路朝他们电闪奔来,云罗不禁向皇帝怀中一缩。皇帝抱着她,忙道:“快射了它!”侍卫统领周应桢始终伴于君王左右,闻言即带马前突,唰的一箭将那麝子钉在地面,鲜血溅起让云罗又是一惊,顿时便哭了起来。

皇帝道:“不怕不怕,这是在保护你呢。”云罗哪里听得,更哭得大声了,皇帝忙斥周应桢把猎物拿走,左劝右劝,这才让她稍许平静下来,但是捂着眼睛死都不敢再看围场中情形了。

皇帝所宠的女子是个傻子,这几天皇帝身边的内侍宫娥,包括周应桢等近侍在内已皆尽知,只是谁也不敢传将出去。这时云罗在围场里时哭时笑,断然并非不识礼仪恣性所为的样子,人人都瞧出来她智商上面只怕有些问题,一国之君竟然喜欢上一个傻子,岂非是个大大的笑话?更严重的是有人当即便想到,皇帝对这痴呆女子宠爱非常,好象还传出过有册立为妃的风声。

册一名痴傻女子为妃?笑话,这如何使得?!东祺乃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皇帝宠幸痴女已属失仪,果真再立了她为妃,颜面何在、体统何存?不成,万万不成,哪怕这女子有着万千煊赫的背景靠山,都是决计不可容忍的!

数日后皇帝回京,一场看不见刀光的战争由此拉开序幕。幸好那女子虽是柳丞相的表亲,显然关系也不甚紧密,而且在这件事上柳相的冷静程度要远超皇帝,和诸位大臣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在他有意无意引导之下,群臣虽以各种理由劝谏皇帝打消册妃之念,但所用言语、方式均极为温和,大都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站在国家的高度苦劝皇帝,最后连母后皇太后也惊动起来,皇帝起初尚是恼怒,逐渐清醒些许,最后册了云罗为婕妤,这个份位只比妃位低一级,但是其意义就如有天渊之隔,上到太后下至朝臣都觉得可以接受。虽有深思远虑之人考虑到万一这位婕妤娘娘将来生个孩子什么的要进位,岂不是又将为妃,但这件事着实太过遥远,这痴蠢女子能不能长期受皇帝宠爱尚在未知之数,实在无需过早杞人忧天。

册妃风波告一段落,而全国选秀,至此也正式拉开帷幕。





026 有客抱独幽

云罗住在莳慧宫,此宫原名莳珍宫,皇帝特意改了一字,大约是表现某种美好的愿意。

依然是不奉六宫传召,无论是现在的两宫皇太后,还是即将产生的皇后贵妃,都无法找借口传召云婕妤,同时也特许她每日向太后请安的豁免权。非但如此,皇帝还把目前后宫太监中第二号得意人物、仅次于临止的大太监秋林指派过来贴身服侍。

这时候皇宫里格局与前番又有不少改变,除两宫皇太后及万太妃外,其他先帝妃子都已被打发出宫,通通发落到皇家道观清修终生,圣母皇太后自韶王自请离京,大约是知晓大势已去,整天闭宫不出而已。万太妃倒是不变的张扬,不过皇帝似乎并没把她放在心上。只有母后皇太后异常生气,闹了一场,不知皇帝讲了些什么,也就勉强忍下气去。至于宫中太监宫女,各个重要位置上已经撤换成昔日六皇子府中之人,能够幸存下来的,都是那些真正识时务及聪明伶俐之人。

所以云罗的名字相貌酷似早已死去的前韶王妃,几乎没人再认得出来,――认得出来,也都识趣地不肯谈论一字。韶王妃在这个皇宫内苑里留下的浓雾阴影,终于日益淡于一日,逐渐消失。

天气极好,风和日丽。菊花开到尾声,遍锦绣满地金黄,地上浓浓铺着的那一层倒比枝头上开得还热闹。云罗叫香吟拾起落地后保存完好的各种颜色及式样花瓣,收集起来,装点在各色琉璃盘上,拼成许许多多不同图案。她对着它们看。宫女们看惯了痴傻主子对各种花叶植物异常的爱好,也都不以为奇,在她身边走过都尽量静悄悄的不作打扰。这位痴傻主子除了这个爱好以外,整日不吵不闹笑咪咪,算是极好服侍的娘娘,莳慧宫的奴才们只需衷心祈祷婕妤娘娘不会因宫中即将涌入的大批秀女而失宠,就足够满足。

“奴婢锦瑟,拜见娘娘。”

云罗依然看着那几盏金黄灿烂的花瓣,未改姿势,良久,眼睫闪了一闪,再慢慢地抬起身子,笑着看向那个跪在面前的女子,无限风云翻涌而过。

她曾在这个女子面前痛哭流涕、哀声告饶、出乖露丑,她曾无数次在这个女子挥起的皮鞭下惊悚颤栗而醒,她曾百遍描摩过这个女子清丽而略为熟悉稔的容颜,理不清在永巷之前她和她的真正关系……有些东西是那样难忘,沧海天涯,人事无常,不足以使那些记忆的颜色略有减褪。

云罗蝶翅般眼睫微微一颤:“这个姐姐,好眼熟哦!”她侧首望向香吟,“香吟,你认不认得这姐姐啊?”

香吟感到她紧攥自己的手出奇地稳定,但指尖几乎深陷抠入掌心,小心地扶着她道:“娘娘小心,先到这位来坐着。”扶她于榻上坐定,方道,“奴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姐姐呢,这位姐姐长得好美,说起来倒和娘娘有一二相像,难怪娘娘觉得眼熟了。”

一面又笑吟吟向锦瑟道:“姐姐是哪个宫里的?我们娘娘不拘礼仪,也不懂客气,姐姐以后知道就好了,不必多拜,请起吧。”

锦瑟站起来,福道:“奴婢锦瑟,受母后皇太后之命,特为娘娘送些糕点来。”

身后小太监呈上糕点,一盘黄澄澄的点心,云罗只就盘子里瞄了一眼即皱眉道:“又是饼啊,天天送这些劳什子过来,早说了我不吃了。”

香吟陪笑道:“娘娘,这次不是皇上赐下的,这是皇太后娘娘赏的点心,你得起身谢恩,不可以说不要,娘娘乖,快起来。”

云罗大眼睛眨啊眨的,拍手笑道:“我记得噢,太后是皇上的娘亲,皇上叫我对太后要很好很好。”

香吟笑道:“是啊,所以娘娘应该向太后娘娘谢恩。”

云罗十分听话,便照香吟的意思起身,并按她所说一字字念了一遍,向代表太后来送糕点的锦瑟福了一福,旁边自有小太监接过,这就算收下了。锦瑟却不立即离开,笑道:“娘娘,这种金银夹花平截是把蟹黄,蟹肉剔出来,夹在蒸卷里面做成,很费功夫,很好吃的,太后送来是太后一片心意,娘娘尝尝看?”

云罗愁眉道:“怪油腻的,我不想吃。”

锦瑟微笑道:“刚刚出笼的点心,娘娘何以再三推辞不肯吃,难道是怕糕点里有毒?”

香吟一惊,嗔道:“锦瑟姐姐,娘娘不懂事,想必姐姐也听说了。万岁爷也就是喜欢娘娘这般浑然天成不做作,姐姐何以咄咄逼人?”

锦瑟笑容犹在,声音却冷得结冰:“昔日尚书小姐家的贴身丫头,你倒也算神通广大,不过太后赏赐的东西,别说一两样糕点,就是真的有毒,也是不得不吃,犯不着拿皇上来压人。”

她两人一个气盛一个气愤,就这么顶着,秋林笑着出来打圆场道:“得得,两位各让一步吧,太后赏赐是喜,这成什么样子啦?依奴婢看,娘娘既是吃不下,就是做个意思便罢了。”尾指上勾的银甲切了芝麻大一粒,护着凑近云罗口边,“娘娘这就尝一尝,奴婢让人沏一壶浓浓的茶来。”

云罗张嘴要吃,但觉那个虽是很小的一块,饼子里所带的蟹腥气阵阵萦于鼻端,她一阵恶心,回身便吐了。于是阖宫上下忙碌起来,再没人顾得上锦瑟,而锦瑟在一边瞧着,既惊且疑。

消息当晚传到皇帝耳朵里,太后送来这一盘子点心确是无毒,但她分明厌恶云罗至深,无缘无故赏赐什么点心?况且锦瑟和云罗算是在永巷结上梁子了,那么多人为何偏派锦瑟过来莳慧宫?用意当然是不相信云罗目前的状态,皇帝当时便发作动怒,叫临止带一句话过去给太后,让她对云罗放心,再把锦瑟传召过来,冷着脸将她痛骂一通。

“你先前对云罗所做,乃是出于朕意,不管云罗如何得宠,朕自知是非,自然不会迁怒到你的身上。可是你要是还放不下从前那点恩怨,想对云罗做点什么,那就休怪朕躬翻脸无情了!”

锦瑟吓得双膝跪地,嗑头如捣:“奴婢纵然万死,亦是不敢!”

“起来吧。”皇帝沉吟一会,问道,“下午的情形,你看到了,做何想?”

锦瑟战兢兢道:“回皇上,依奴婢之见,云娘娘她是否……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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