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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等妈的病好了,咱们全家一起去吧。”我也对妈说:“妈,等你好了跟我和阿俊一起去,我们要在九寨沟多玩几天。”……妈的病没能治好,我和阿俊也没能去成九寨沟。我想,既然九寨沟是爸妈相爱的地方,那么,我应该明天就去九寨沟,也算是对母亲的另外一种祭奠方式吧。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坐上了从天都开往成都的特快列车。看着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岚,我再次想到了阿俊。他会不会跟我一样,也想到要去父母相遇的地方祭奠母亲?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能想到一起,这一次,会不会也不例外?在这种期盼中,我顺利抵达成都。成都的夜色好美!到处是闪烁的霓红灯,数不尽的茶楼,灰朦朦的天空像一个害羞的少女,犹抱琵琶半遮面。胡乱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之后,我随即走进一家很大的茶馆。顺着十几级的台阶上去,远远听见楼上“哗啦啦“的声音。“哗啦啦”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不禁感到奇怪,上去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麻将声。里面有四五桌人在打麻将。早听说成都是个休闲城市,果然名不虚传。据说,市民对麻将的喜爱连毛主席都知道了。他老人家明确表示,允许成都人打麻将,但最多只打五块钱。“乐不思蜀”的真正含义,在此,我也能够真正理解了。我站在一桌麻将旁边,一边喝茶,一边看几个老人打麻将。其中一位老太太笑眯眯地跟我说了一句话,我半天也没琢磨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好冲她笑了一下。不一会儿,她又说了一句,我心想,人家是不是讨厌我看啊?于是,我对老人说,我没听懂她的话。我这一开口,人家才听出我不是当地人,她立刻用普通话告诉我,她是在问我,想不想跟她们玩一会儿?我连忙摇头。成都人这么热情好客,好可爱!客人们不断地喊小姐倒茶,但他们不叫“小姐”或“服务员”,而是叫“小妹儿”。这几个字用成都话说出来别有味道。“小”不是原来的三声,“妹”也不是标准的四声,而是分别变成了二声和一声,再在“小”字后面托上一个长长的儿话音,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好听。在火车上我就发现成都女孩子漂亮,那些列车员个个都那么好看,白皮肤,大眼睛,尤其胸部,特丰满。看来,成都的确是个养女不养男的地方。跟女人相比,男人可就逊色多了,个子不高,长的也不好看。而且,据说成都男人“假打”(虚)。给我续水的那个小妹见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就建议我去单行道俱乐部,她说那里很有趣,我一定会很开心的。我想了想,觉得去那里见识一下也不错,我和阿俊从来也没去过这种娱乐型场所。单行道俱乐部离我所在的茶楼很近,没几分钟我就到了。这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好位置早没有了。我对一个小妹说,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否可以给我安排一个好一点的位子。小妹说行,她叫我先等一会儿,她去想办法。不一会儿她就返回来,叫我跟她走。我被安置在一个靠近歌手唱歌的黄金地带。小妹把我点的啤酒送来,又递给我一张交友引荐卡。对这种东西,我向来没有兴趣,除了阿俊,我不想跟任何异性交朋友。
第十五章:拨开云雾见晴朗(2)
王朔
但这张卡上面的文字却吸引了我:每个人都希望给自己画一个圆,当然,这个圆并不是从开始走向结束,而是隐喻着完满。但如果没有对开始结束的那一层认识,又怎么可能完满呢?下面依次是主宾姓名、性别、职务、电话。交友要求、交友寄语、引荐方式。我从没听说过有这么别出心裁的俱乐部,成都真好!
我突然想到,如果阿俊也正好在这里的话,那么,主持人一念我的交友卡,他就会听到的。抱着这种心理,我填写起来。交友寄语一栏,我只写了一句话:我来自天都,希望我的成都之行会因为有了你而更加快乐。还没等我把这张卡填完,就有一位男士来到我面前。我一边填卡,一边跟他聊天。他说他是做国际贸易的。他把他的工作给我介绍了半天,我只听清这一句。不是他的普通话讲得不够好,而是这里太吵的缘故。我把填好的交友卡递给一直站在旁边等着的小妹。大概这位男士觉出我对他不中意(否则不可能再填那张卡的),跟我聊了一会儿,最后说了句“很高兴认识你”就走了。我的确不喜欢跟他聊天,只因为他穿了一件红色T恤衫。我实在不喜欢男人穿红色的衣服。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跟我不喜欢穿花裙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红衣男子刚离开,又有一个小个男子坐在我身边。他那双凸起的大眼睛,让我不由分说联想到甲亢病。他端着酒杯跟我碰了一下,我脱口而出“祝你早日康复!”“什么?”那双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看着要出来了。我借着吵声立刻改口说:“我说,祝愿是第一步。”“哦。我也希望我们能够有进一步的发展!”他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个时候的他还是蛮好看的。没等我们再聊什么,台上的主持人示意大家安静,他手里拿着几张交友卡大声读了起来。我认真听着。当读完我那张时,大眼睛男子看了一眼我的座号,没等到跟我“有进一步发展”,就客气地跟我道别给别人让位了。我在交友卡上是这样填写的:男性,28岁,属龙,身高一米八0,体重七十五公斤,英俊帅气, O型血,双鱼座,性格既开朗又稳重,建筑硕士。引荐方式:到我所在的45号座来面试。末了还有一个备注:不符合条件者请勿扰。我要求的这个人就是阿俊。我想,像阿俊这样条件的男人,别说成都,可能整个中国都难找。我优雅地坐在那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等着奇迹出现。一直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奇迹没有出现。我起身离开,这里的过分热闹,跟我的心情实在很不相符。另外,我臀部两侧连着两条腿在隐隐作痛。外面的天气好暖呀!这里跟天都的温差估计有十度左右。灰朦朦的天空,薄雾迷漫,细雨菲菲。像绣花针一样的小雨,撒娇地打在脸上,痒得我好舒服。就在我仰望天空,感受成都夜色的时候,一辆银灰色轿车开过来。一位男士从车窗里探出头,很绅士地问我:“请问,你是天都来的小朔吧?”“天啊!”我一下惊呆了——这不是我亲爱的阿俊吗?他真的在这里?在等我一起去九寨沟祭奠妈妈?我惊喜激动委屈得说不出话来。“我刚从单行道俱乐部出来。”阿俊从车里下来,用略带磁性的男中音继续说道:“你的交友条件我基本不符合,除男性之外。”平头,灰色衣裤,风度翩翩,帅气俊朗——他的长相、声音、气质、举止言谈……天啊!跟我的阿俊一模一样!“阿俊!”我声音颤抖着走到他眼前,扑在他怀里,泪流满面。老天!我终于找到阿俊了。我不会是在做梦吧?我抬头起,透过泪眼,深情注视着阿俊。“小朔,我想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是吧?”认错人了?他不是阿俊?这不可能。我着急地说:“阿俊,难道你不认识了我吗?我是小朔!”
第十五章:拨开云雾见晴朗(3)
王朔
“小朔,你别激动,啊?来,我帮你擦擦眼泪。”他掏出纸巾,温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我仔细看了看他,发现他好像比阿俊年龄大。不过,这很正常啊,阿俊已经走了一年了,自然会比原来成熟一些的嘛。“小朔,这下看出来了吧?我不是阿俊,我叫丁尔晟。”
“丁尔晟?”“对。”他温柔地看着我,微笑着说,“不过没关系。如果你喜欢叫我阿俊,我不反对。”丁尔晟?这个人说他叫丁尔晟?他不是我的阿俊?我立在那里发呆,这个世界是不是太混乱了?怎么可能有长相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又不是双胞胎。真是太离奇了!我痴痴地看着这个叫丁尔晟的男人,轻声问道: “你认识一个叫阿俊的人吗?”他认真想了一下,摇着头说:“不认识,也从来没听说过。他是成都人吗?”我失望地摇摇头。见我还是立在那儿发呆,丁尔晟拉着我的手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去茶楼聊聊天,聊聊那个阿俊。我很想认识他。好吗?”我点点头。我也很想跟这个人说说阿俊,以及我和阿俊的事。他带我来到一家茶馆。一路上,我像做梦一样,脑子里一阵阵地发晕。他把倒水的小妹打发走,轻声对我说:“小朔,告诉我,阿俊是谁?”“他是我未婚夫。”“噢。你们是不是在好多年前分手了?”我着急地说:“不是。是他突然失踪了,我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他。”丁尔晟喝了一口茶,不再问关于阿俊的事,之后又慢慢跟我聊起来。“小朔,你是一个人来成都的吗?”“是,就我一个人。”“哦。可你一个人没什么意思呀?这样,我安排一下,这几天我尽量陪你。”我连忙说:“不,谢谢!那样就太打扰了。我打算明天一早随旅游团先去乐山峨眉山,回来后再去九寨沟。我已经跟服务台打好招呼了,请她们帮我联系。”“那是两日游,只能看到几个景点。还是我陪你比较方便,想去哪儿都可以。”“谢谢!可是,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需要理由吗?”他微微一笑,“你的成都之行会因为有了我而更加快乐。”这不是我在单行道俱乐部填写的交友寄语吗?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可是,他叫丁尔晟,不是阿俊,这是千真万确的。一丝淡淡的遗憾轻轻扫过我的心头。我告诉自己,他不是我的阿俊,不要再做梦了。就在我暗自感伤之际,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摇头。他自己点燃一支,很绅士地吸了起来。看来,这个叫丁尔晟的人确实不是阿俊,因为阿俊从来不喜欢吸烟。虽然我最忍受不了的就是男人吸烟,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如此俊朗、而又绅士魅力十足的男人,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烟草的味道很不错。茶楼里放着好听的音乐,是阿杜的那首《他一定很爱很爱你》。丁尔晟不说话,只是默默吸烟,像是在思考什么,好长时间才又吸一下。我不喜欢滔滔不绝的男人,那样会让我觉得他浅。我跟这个叫丁尔晟、不是叫阿俊的男人,就这样默默坐在一起,心里似乎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坐了一会儿之后,他问我是不是坐火车来的。我说是。他站了起来,对我说,坐了这么久的火车,一定累了,这就送我回宾馆休息,明天给我电话。回到宾馆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无法控制地胡思乱想。是不是上天可怜我、怜惜我,把一个跟阿俊长相酷似的男人送到我面前,由他来弥补阿俊带给我的巨大痛苦?可是阿俊呢?他在哪呀?“阿俊!阿俊!”阿俊浑身是血、血肉模糊,我拼命想抓住他。他满脸泪水,用无奈又无助的眼神远远望着我。我像疯了一样,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试图把他留下来。而他的身体,却慢慢飘去,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十五章:拨开云雾见晴朗(4)
王朔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满脸的泪,满头的汗,又是同一个梦。我情不自禁地把脖子上的吊坠项链摘下来,轻轻握在手心里。看着这条项链,我仿佛又看见了阿俊,听见他对我说:我们生死相依。手里握着这条项链,我泪流满面——阿俊,你失踪了,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我找不到你,我们如何生死相依?
听见手机响,我连忙擦干眼泪。是丁尔晟打来的,他叫我十分钟之后下楼。我匆忙洗漱一下,跟服务台把我不参加旅游团这件事说明之后,站在门口等他。没多久,我看见丁尔晟的车开过来。他带我去吃早餐。然后,他把车停在一家很大的食品店前,叫我坐着别动,他下去买东西。没多久他就回来了,把手里拿着的一大堆小食品递给我,叫我等会儿路上吃。听说,成都男人对老婆好,果真名不虚传。哎呀!我怎么会想到“老婆”这个词,而且还大大方方地用上了?我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不是我的阿俊。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只是听歌。他听的歌曲几乎全是一些好听的老歌,我也比较喜欢听这种曲子。车速很快,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们便到达乐山。山路的台阶特别宽,在往山上去的时候,我腿疼得几乎走不了。丁尔晟问我,是不是穿高跟鞋的原因。我说也许是吧。其实我的鞋跟并不高,充其量算是个中跟。丁尔晟一直陪着我,不时地给我一些鼓励。在我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终于把手伸给我。我拽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往上走去。这一拽,一直持续到从山上下来才松开。我不停地想,如果他就是我的阿俊该有多好!从乐山下来以后,我们便直接去了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峨眉山。晚上,我们入住在峨眉山脚下的蓝湖山庄。我和阿俊,不,是丁尔晟,在山庄外面的乡间小路上散步。我们沿着乡间小路,慢慢走着。在这多情而又浪漫的夜晚,连我们吸进去的空气都是缠绵而又令人心动的。远处的峨眉山在朦胧的夜色中,更显得秀丽多姿。我把头轻轻靠在丁尔晟的肩上,心在一次次地颤动。我贪婪地享受着久违了的那种心旌荡漾——阿俊,你知道吗?我好想让你抱抱我!好想跟你深情热吻!好想走进你心灵深处!可是,身边这个人跟阿俊一样,斯文得除了拉着我的手之外,不会有其它亲热的举止。丁尔晟忽然问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什么人也没有。母亲去世了。”“多久了?”“四年。”“噢。”他轻声说,“那么,阿俊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妈妈去世三年以后。”“也就是说一年前?对吗?”我点点头。他又问道:“那么,你父亲呢?他现在在哪儿?”父亲?记得妈对我和阿俊说,父亲的家族十分显赫,他本人也是在一个极其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相比之下,母亲的家庭别说优越,就连普通恐怕也算不上。母亲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死了,她是由当工人的爸爸把她带大的。并且,在她高中刚一毕业的时候,父亲也去世了。她没上过大学,不是因为她学习不好,而是因为她念不起。高中毕业后,她就参加了工作,在父亲的工厂当工人。母亲的家乡就在离九寨沟不远的地方。一次,她跟同事去九寨沟游玩,巧遇刚好大学毕业的父亲也来九寨沟旅游。两人一见钟情,并迅速坠入情网不能自拨。他们的恋情遭到父亲家的强烈反对,父母逼迫他们马上分开。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动摇,坚持了好几年。但最后,父亲还是被迫跟母亲分了手。遵照他父母的意愿,跟一个和他门当户对、他并不喜欢的女孩子结了婚。而母亲却远走他乡,独自一人来到天都。父亲跟那个女人的婚姻很不幸福,整天抑郁寡欢。几年之后,便得了不治之症。临死之前,他千辛万苦找到母亲。当时,母亲正一个人带着跟父亲所生的孩子、阿俊一起生活。父亲原先并不知道母亲跟他分手时已经怀了孕。他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所以,给母亲一大笔钱作为补偿。
第十五章:拨开云雾见晴朗(5)
王朔
想到这里,我对丁尔晟说:“听我母亲说,父亲早就去世了。”丁尔晟若有所思地说:“噢?是这样。”从外面散步回来,丁尔晟只在我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叫我早点休息,他说,明早六点我们就得起来吃饭,然后要赶早爬山。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和丁尔晟开始爬山。不一会儿,天空下起了小雨,峨眉山的景色因此更加美丽。山中香烟弥漫,佛音缭绕,千岩万壑,苍翠欲滴,飞瀑流泉,逶迤多姿;后山巍峨挺拔,峭壁千仞,云翻浪滚,雄险惊心。我对丁尔晟说:“明人方孝孺的《宿峰顶次济定韵》一诗描绘了金顶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