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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着了。
列夫·科罗韦纳拿起一把浸在白色颜料里的画刷狠狠地涂乱了他刚才画的色彩,以此一笔勾销了一个绘画的梦想。
列夫在苏蒂纳的画室里遇见了那位英国女诗人,那是一个清晨。前一天晚上他同莫迪格利亚尼和立陶宛人做伴睡在那儿。德多终于说服了他不要再睡在门廊下面或者建筑物的入口处。科罗韦纳在拉斯帕伊街睡过一夜,意大利人目睹了他的朋友在睡梦中翻滚并趴在那儿进行绝望挣扎的情景。到了早上,他说:
〃昨天晚上,我和你干了一仗。〃
德多想到了使用绳子的办法,他把一个画架上的两条长带子解下来,递给列夫。
〃每当你睡觉的时候,就把自己绑上。否则你总有一天会钻到地底下去的。〃
从那以后,不管科罗韦纳睡在哪儿,每天晚上他都用绳子把自己的脚拴在床的横档上,或者拴在暖气上,只要他发现好心提供他住宿的主人房间里有暖气的话。
这样就避免了他像翻倒在费利克斯身上那样,被他拉住和紧紧搂住,就像前线清理战场的人发现他时的那种姿势。
那天早上,当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走进苏蒂纳画室的时候,三个男人刚同赖在这块地盘的臭虫和蟑螂拳打脚踢地折腾了大半夜。他们终于赢了,但弄得到处是水:因为他们必须把成桶成桶的水洒在地上好淹死这些害人的家伙。所以,当一个陌生女人的帽子和明亮的眼睛从被打开的门后出现的时候,德多、苏蒂纳和科罗韦纳正躺在地上,在湿渌渌的被褥上睡觉,脚跟儿和头发在水里泡着。
列夫睁开一只眼,发现一位优雅的女人正带着动人的微笑注视着他们。她身材苗条,手上精心地戴着手套,拿着一个饰有铜扣环的包。
苏蒂纳支起了一个肘。德多一动不动。年轻女人踢起脚尖走近他,怕系带的皮鞋被漂浮的蟑螂弄脏。他们看到了裙子的花边。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在意大利人面前站定,她一个劲儿地摇头,显得异常兴奋,接着使劲撅起嘴唇做了一个长长的亲吻,同时说——这是列夫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莫迪格利亚尼,您真是一个迷人的可怜虫!〃
而他,还是闭着眼睛:
〃傻瓜!小傻瓜!〃
他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孩子那样,突然又变成了苦笑,他一骨碌跳起来。
〃我想再见到我妈妈!我亲爱的意大利!〃
〃可我,我该走了。您陪我回去吗?〃
〃明天。〃
〃我为一个犯毒瘤的女病人提供了食宿。她正等着我去照顾她。这事很急。〃
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动作优雅地晃了晃她的包,又在那些小虫的尸体当中按原路走出去,她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再也看不见她。
莫迪格利亚尼差不多立即就追上了她。列夫和苏蒂纳呆在床垫上半天没动。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清醒和回味一下。像这样的女人,他们从来没靠这么近看见过,从来没在自己的国家见过。她们好比是梦境。
苏蒂纳说:
〃这是个仙女。〃
他通想了片刻又躺下了。
〃我们需要的,也许是充满魅力的王子形象。〃
列夫提醒说:
〃富人的美和穷人的美不是一回事。〃
他是在来到巴黎的时候发现的这个事实。女人的发式和香水使他陶醉。甚至她们的脸色,尽管从来不像他母亲和他们村里的妇女那样自然。嘴唇、脸颊、眼皮的颜色在他看来虽不真实,但是极其高雅。闪闪发光的首饰、柔软的真皮手套、两腿交叉时丝袜的摩擦声也都妙不可言……她们独有的动作和举止,他都不厌其烦地去发现。她们的世界是一个讲究穿著谐调的世界。而他的世界,他所来自的那个世界则有着不同的美。他母亲的美更为简朴。只有太阳为她的脸颊化妆。她双手的皮肤显得有些粗糙,由于干活儿,上面留下条条痕迹。她的微笑不是冲着男人们去的,她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去取悦于他们,然而她朝她班级的孩子,她教他们念书的那些孩子们微笑;她也向她自己的孩子,向列夫以及他的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微笑。她不会像这位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对待莫迪格利亚尼那样殷勤地对待自己的丈夫。
从来她都没有要求他陪她到这儿、上那儿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所谓其他地方,只是父亲的鞋铺,那儿,是指母亲教书的学校,而这儿,则是科罗韦纳家庭拥挤地生活着的小石屋。迷人的可怜虫是不会在这里藏身的,更别说犯毒瘤的病人了。这些事情,家乡的人是不了解的。具有魁力的仙女和王子只存在于书里:仙女是虚构的,而王子是人们的传说。现实生活可是另一回事儿。
夏伊姆起床了。
〃我来到巴黎之后,〃列夫说,〃曾经画过一幅肖像,画的是想象中的我们国家的一个待出嫁的女孩儿。我为她穿上这儿人们穿的衣服,我给她涂唇膏抹胭脂,我为她戴上了无数戒指、项链、手锡、耳环,我把她打扮得很阔气,可实际上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你更喜欢哪个?〃苏蒂纳问。
他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真实的那个。〃列夫回答。
他松了松腰带。灰蒙蒙的雾弥漫在但泽巷上空。画室的窗外白茫茫一片,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这个艺术家城里寥寥无几的建筑。底下,根树和栗树的部分顶校已经被砍掉,给画家和避难者烧火炉和壁炉用了,它们看起来同北方的那些被机枪和炮弹狂扫乱炸的桦树一样显得光秃秃的。在北方,绿树浸在了血泊中;在南面,它们被当作取暖用的柴火。
苏蒂纳弯下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一管管颜料。他把它们收集在靠画架的一个桶里。画架上围着剪开的床单和桌布,以及一块块杂乱无章擦在一起、画了又画的画布。他看了看其中的几幅,可是因为列夫走近了过来,他狠狠地一脚踢破了它们。
立陶宛人不喜欢给别人看他的作品。
列夫用俄语请求他脚下留情。夏伊姆搔搔耳朵。他躲到一张画边,仔细地观察起来。科罗韦纳远远地待着,看见他矮壮的背影,驼着背,脑袋深陷在肩膀里,两手插在一件潮湿大衣的口袋里。他通常总是那样阴郁不快。
他向科罗韦纳转过身子。他的眼睛乌黑、炽热,紧闭的嘴唇扭曲着。他本人同他的画一样:暴烈、孤僻、走极端。
〃你瞧。〃苏蒂纳说,他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同他表现出来的粗暴而激烈的举止形成极为奇特的对照。
他举起一盏小小的油灯。列夫建议把它点着。夏伊姆拿开了它,说他不愿意点它,而是想画它。这盏灯属于住在隔壁画室的艺术家;夏伊姆每天要跟他争论好几个小时,为的是让那位把灯借给他。他们最终达成协议:苏蒂纳在白天占有这个灯,灯的主人晚上把它收回去。前一天晚上,那位画家没有来。很走运,他忘记了自己的财产。
苏蒂纳得意洋洋,一丝略带冷酷无情的微笑掠过他的脸。他走到旁边,把他刚才凝神看的画拿出来晃了一下。列夫仅仅看见了油灯的格。夏伊姆接着就翻转了画纸。
〃咱们出去。〃他说。〃去找个火炉烤烤。〃
头天晚上,他曾经求列夫陪他去看医生。他肚子疼,一只耳朵也疼。他害怕独自到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家去。
他披上了一条长长的羊毛围巾,仔细地梳了梳头,然后戴上一顶宽边帽,一直压到齐眉的地方。接着,他把一支画笔在一块肥皂上擦了擦,用它刷起了牙。他有一口异乎寻常的好牙齿。一切都就绪以后,他神气地站在列夫面前,用俄语问道:
〃你看我这付打扮可以去一个医生家拜访了吗?〃
〃行。〃
〃就这个样子?〃
他拉开了大衣的下摆。里面一丝不挂。
〃不。〃列夫尽可能和蔼可亲地说。〃还是得穿一件衬衫和一条长裤。〃
〃我既没衬衫也没长裤。〃
最简单的办法是向邻居去借必需的东西。可是这样的话,他肯定会把关键的东西要回去:那盏油灯。苏蒂纳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你不需要长裤。〃他一边说一边斜视着他同胞的裤子。〃也用不着衬衫。又不是你去看医生。〃
科罗韦纳被说服了。
〃再说你的大衣会把什么都遮住的。〃
列夫从下到上把衣服脱给了他。
他们离开了画室。环形的楼梯平台周围是一些钉着不同字母的房门。战前,夏加尔曾住在〃A 〃间,苏蒂纳住在〃D 〃间。
走廊围绕着楼梯井。来自圆屋顶的光线随着人们往下层走越来越暗淡,以致当他们到达底层时,列夫的脚绊着了苏蒂纳。立陶宛人抓住了结实的栏杆,膝盖撞到了一根栏杆柱子上。他没有跌倒也没有喊疼,并推开了正门。
仁立于大门入口两侧的浅灰色女雕像门柱以冷冷的微笑向两个人致意。他们快步通过碎石小径和清静的小巷,朝大街的方向走去。几个冻僵了的行人正沿着孤零零的栅栏在走:有一半木板被锯走当燃料用了。还剩下几个垃圾箱,其中的一个在那天被塞得特别满,引起了夏伊姆·苏蒂纳的注意。
他停下来把手伸进去。他翻了一阵,发现了一双底已经破了的鞋,以获胜者的姿态把它举到科罗韦纳的鼻子底下。
〃咱们可以吃东西去了!〃他喊起来,口音变得难以辨认,因为俄语词和法语同混在了一起。〃在但泽巷,一双破鞋值一碗浓菜汤的价钱啊!〃
他一把拽住科罗韦纳的胳臂,拖着他往回折,朝一个几百米开外、门面显得凄凄凉凉的咖啡馆走去。
他们推开了门。一进去,苏蒂纳就冲到火炉边。他坐下来,蟋缩在那里。他的脸渐渐泛红,由浅红转而鲜红,又由深红直至火热通红。热度似乎给他带来无上幸福。纯粹精神的幸福。正当他变得红通通、热烘烘的时候,列夫拿鞋同人家商量去了。
他用那双鞋为两个人换得了一碗半菜汤和一杯茶。苏蒂纳固执地拒绝离开燃烧中的火炭,他们就在火炉边坐下来。一碗汤喝完以后还可以去续半碗,一杯茶两人分着喝。对感到极度寒冷的夏伊姆来说,这样的温暖尤其好比雪中送炭,他充分地利用、贪婪地享受着。
〃完了以后,咱们就去卢浮宫。〃
〃先去看医生。〃列夫纠正他。
〃完了以后去卢浮宫。〃那一位又重复一遍。〃作为补偿……〃
〃卢浮宫闭馆。〃
〃那就去中央菜市场。〃
苏蒂纳站起来去让人盛汤。他仍然戴着围巾和帽子。从火炉走到吧台,他三次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但是里面没有烟。口袋肯定是漏的。列夫的长裤一直拖到他的脚脖子。他光脚套着一双破鞋走着。他几乎只得到三分之一碗汤,回来的时候,脸上同时流露出热情、痛苦和疲惫。
他又回到火炉旁那个位置。他放下碗拿起茶杯,在茶碟里倒了点儿茶,又放进一块糖。然后,像他通常喝东西那样,发出吱吱的吮吸声:把溶化了糖的茶慢慢地喝进去。
医生诊断出一个臭虫。在候诊室,当列夫正套上他的长裤和衬衫的时候,苏蒂纳告诉他:
〃原来我耳朵里进了个臭虫!小东西!它在外面觉得冷,所以就钻到我耳朵里想暖和暖和。〃
〃肚子呢?〃
〃肚子,疼得跟撕裂了一样。我这一辈子……到处都有臭虫。耳朵里有,肚子里有……脑袋里肯定也有。跟我到中央菜市场去。〃
他们向那儿走去。科罗韦纳的微薄积蓄几乎快花完了,他说明天或者后天准备到这儿来干活。
〃我陪你来。〃苏蒂纳提议。
他已经不去雷诺工厂做炮弹了,那是因为他估计到车工这个活儿的危险性: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自己的一个手指头切去。
〃昨天,我在蒙帕尔纳斯火车站从车厢往下卸货。我很可能会砸断自己的脚,但是脚坏了毕竟还可以画画。而手指头……〃
中央菜市场比过去的样子显得兴旺了些。水果比往常多了点儿。三个屠夫肩上正扛着宰好的家畜在搬运,他们的白色上衣沾满了鲜血。马路上几个看热闹的人关切地注视着他们:如果说有肉供应,也许战争离这儿远了……
列夫和夏伊姆看到一筐筐蔬菜、生菜、家禽,还有那些卡车司机,他们正在巴黎中央菜市周围的咖啡馆里喝苦艾酒,至于箱子及运工们则正跌跌撞撞、高声吃喝着排除障碍为自己开道,还不时地发出笑声。苏蒂纳东张西望,在地上到处搜索,想找到一块掉在地上的肉好让他画画。他一下子停在一个肉案子前面。
〃看!〃
列夫俯下身,发现了一只鸡的嫩皮,连在一块鸡胸脯上。苏蒂纳像一只猎狐一样探测着这块动物骨胳。他弯下腰抓起了它,看到可以任意摆放的残肢和软骨、细巧的鸡噱、圆圆的眼眶,高兴得脸都发白了。比一盏油灯还精彩。不管怎样,得先画它,因为没法保存。
〃今天夜里画!〃画家欣喜若狂地说。
他虽然饥肠辘辘,但是一刻都没有想到这块鸡可以成为囊空如洗的艺术家们的一顿美餐,他急忙把它用几张报纸包起来,放到大衣里子里面,以免冻坏和被偷了。他想用它画速写,而不是吃掉它。
〃画一张油画!〃他抚摸着鸡块喊道。〃不画在床单布上!画在画布上!我得覆盖一块画布!要不然,克雷梅涅也会借给我一块!或者德多!……〃
列夫捡了半个苹果,夏伊姆捡了一条像不新鲜的西葫芦似的东西,之后,他们就向塞纳河走去。苏蒂纳要去罗通德咖啡馆,他的老师在那儿等他:每星期一次,他用一杯牛奶咖啡换上一节法语课,教他的女士是一位咖啡馆常客。
两个人穿过了蓬一纳夫桥,沿着多菲纳街走一群人聚集在圣一日耳曼大街上。看热闹的人好奇地观察着一门被牵引的缓缓行进的大炮,被拖曳的长长炮架上涂着浅灰褐色,上面布满了黑色和黄褐色的网状线条。列夫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苏蒂纳停住了,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这奇怪的装备。他问这是否就是毕加索有一天说起过的那种迷彩伪装,因为毕加索曾见过相类似的大炮走上蒙帕尔纳斯大街。列夫给予了肯定回答。
〃他还说立体派画家有可能画这种东西。〃夏伊姆接着说。
〃立体派画家干过。〃科罗韦纳生硬地回答。
他希望这门炮腾出马路,好迅速穿过去。
〃你画过这样的东西吗?〃夏伊姆带着疑惑的神色探问。
列夫迈开大步向奥德翁剧院的方向走去。
〃我参战后的大部分时间甚至尽干这个了!〃
他几乎在喊叫。
〃我伪造过假路!假战壕!假炮!我画过酒椰树叶的纤维,假的树叶,假的墙,假的房子,假的树林,假的卡车!我甚至在硬纸板上画过麦垛,在树林里画过公里里程碑!我曾经用迷惑人的假山顶把桥隐蔽起来!我把村庄伪装成废墟,把火车打扮成羊群。我把射击哨所掩蔽在仿造的烟囱底下!〃
他转过身来对着苏蒂纳,那位正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走着,已经不再惦着他的鸡。列夫的眼神像烈火一般。他用词过火,话语激烈。
〃我甚至画过伪装的尸体!人的尸体和马的尸体!在伪装的弹坑里放置真勒贝尔步枪的枪管。〃
他停下来不走了,向后转过来面对着他的同伴直直地站着。
〃我还画过人头,战壕里的法国兵使劲举着它们,为了吸引敌人的射击!还有跟真人一样高的木板,上面画着成百成百的士兵,人们举起它们,面对着敌军狂吼,好把他们吓跑!……〃
他揪住了夏伊姆的领子,一边摇晃他,一边发出绝望的呼喊。
〃你明白吗,难道我就这么毁了自己?!难道我的最后一件作品应该是一个圈套,一个假象!一门大炮身上的灌木丛〃
他松开手,向罗通德咖啡馆走去。苏蒂纳还是像他平常一样,始终保持郁郁寡欢的神情。他毫无觉察地驼起了背,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另一只托住藏在他衣服里子里面的鸡,如同放在饲养场里一样。
列夫用他的白色长围巾紧紧裹住自己。他对自己说他憎恨树木。其实他的真正特长就是画树。而参谋部正是把它的观察哨兵和机枪手安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