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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临清到京师不过八百里地,走得慢些儿也不过十来日,就到了通州码头,自有那车夫脚夫前来招揽,一径直到京师去寻下处。他们果然来的迟了,风景好的,地方大的都住满了人,一直寻到国子监东边才寻到两处房子,一处住下狄员外与狄希陈,一处住下相于廷与薛如卞。
原来这京师中小户人家,就是不靠出租房子为生,也收拾下小小巧巧几间屋子租与应试的举子,进京的小官儿做下处,挣他几两银花花。狄希陈住下的这个地方,三间北房住了父子两个,狄周尤厨子住了东房,连着过道的南房是客厅,因为请了薛如卞相于庭日日来这里吃饭,免不得还要买些家什器皿。
房主人姓童,见狄员外不曾讲价,就交了第一个月的三两房钱,又柴米油盐的买东买西,为人十分的客气。才搬进来,童奶奶便拿朱红小盘、细磁茶钟、乌银茶匙并茶果送了两杯茶来与狄员外父子吃。吃过了,又命丫环小玉收了茶钟另拿两钟茶来与狄周尤厨子吃,自己靠着西边角门与狄员外说话儿。
狄希陈看那童奶奶头上是金线七梁鬏髻,勒着镜面乌绫包头,穿着明油绿对襟潞绸夹袄,白细花松绫裙子,言行举止十分的爽利。边上还站着个小姑娘,绿袄红裙,白白的小脸儿红红的小嘴儿非常可爱,看见陌生人看她,也不躲避,
狄员外与童奶奶客气说话,他便对着小妹妹做鬼脸,逗她笑。童奶奶也不生气,只说狄希陈孩子脾气重了些,倒是让人喜欢。将晚,童爷从铺子里回来,童奶奶整治了整齐酒席,请了狄员外父子吃饭,又托狄周去转请那两位举子,谁知道相于庭早拉着薛如卞去寻同学吃酒去了,止贴了张纸条在窗上,让狄希陈自便。
从第一日起,早饭之外,相于庭跟薛如卞满京城到处乱跑,唯有狄希陈,一来知道自己肚子里没存下什么来以供搜肠刮肚之用,二来父亲在上也不敢太过份,十回里也就有二三回能跟着他们出去走走,不过吃吃酒,听个小曲儿,看看风景之类。狄员外见自己儿子懂事,放下心来,与童爷互做主人,常常小饮几杯,说些闲话,日子过得十分悠闲。
还是薛如卞看到狄希陈恨不能头悬梁之锥刺股之,不好意思起来,拉着相于庭收心,也像狄希陈般订了功课,日日苦背。一日三餐让小随童去隔壁狄家取来。狄希陈心里苦笑,这下劳逸结合都没了机会,读书之外,也只能逗逗房东家的小朋友了。
明水镇上,因为狄员外并狄希陈都不在家,素姐在家支撑门户,早起晚睡,忙的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只得了空还要腌鸭蛋,做孩子衣服,一转眼春天天就到了。晚上翻黄历算日子,殿试怕是要开考了,不知道狄自强书背得如何,八股文可能入考官的法眼,万万不能贴了卷子给人赶出来,又怕他银子带的不够,吃的不干净,夜夜胡思乱想,总到三更才睡。
狄婆子见素姐如此辛苦,差人与薛婆子说了,请了薛婆子并素姐的亲生母亲龙氏过来与素姐说些闲话。巧姐儿见婆婆来了,给薛婆子磕了头,又要给龙氏行礼。薛婆子连忙拦住了,与了巧姐儿一对镯子做拜礼。龙氏拉了拉素姐衣脚,自进了素姐的东院儿,素姐只得跟了进来,听龙氏抱怨。
“如今我的儿子是举人,女儿是举人娘子,就受不得他小巧姐一个头?”龙氏对着女儿说个不休,素姐对这位亲娘无话可说,只好微笑,亲自泡钟茶来给她润喉,又命奶子抱了小全哥给外婆看,好容易哄得龙氏开口去逗小全哥玩儿,自己方才抽身出来去给薛婆子正经磕头。薛婆子与狄婆子都明白素姐的难处,不提龙氏,自说些东家的媳妇又生了姑娘,西家又买了几十亩地之类的闲话与素姐解闷。薛婆子又讲些中了进士,人家来报喜要如何如何的规矩给素姐听,不到饭时,便带了去寻巧姐说话的龙氏回家。
坐在房里歇下的素姐郁闷,虽然龙氏是自己亲妈,不好鄙视她的,可是论哪一点儿,都不如薛婆子来得叫人尊敬。真不知道素姐出嫁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有这么个搅得家宅不宁的人物,也难怪素姐母老虎威名远扬,原来是有出处的。又想,万一狄自强带个小老婆回家,可是如何是好?
第九章 狄翁失厨
要说尤厨子,极是个人物儿,论手段也有三分,论浪费,足足的有十二分。狄员外和狄希陈都是男人,平日里也不会管家,由得他大手大脚胡花海用开虚帐,狄周倒是叫他哄成了一伙,好吃好喝供着还有提成可分,哪里会去跟主人告发。
那位童奶奶为人古道热肠,看见尤厨子抛米洒面,好贵的京米煮了稀饭,一煮一大锅,吃不完不是倒掉,就是随你哪个不相干的人请了来同吃,看不过眼了略说他几句,尤聪睁着眼睛直着脖子乱跳,唾沫星子都要飞到菜锅里,装腔作势道:“临来京里举人娘子吩咐了的,不必省钱。若是老太爷跟举人老爷饿瘦了,要打我板子的。”
童奶奶也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人,狄员外平常都看在眼里,如今见尤厨子如此做作,免不得要查考一番。夜里偷偷站在厨房外边瞧他,阴沟里倒了半锅白饭,大盆泡着干笋香菇几天都吃用不了。上好的香油煎了豆腐拌得韭菜尖喷鼻的香,锅里煮得滚热稀烂的羊肉,尤大老官儿正与狄周你来我往吃得有趣。狄员外怕人笑话,发作不得,呆了半响,回去与狄希陈道:“那童奶奶说的不错,尤聪实在不是个东西。”
狄希陈道:“叫他回去吃自己就是,爹爹如何这样生气。明儿就让他卷铺盖走人。”
“罢了罢了,这是京里,尤厨子又是个泼皮,且忍耐些罢,回了家再治他。”老人家总是想的周全。
狄希陈以为炒个员工小意思,就没想到这一层,可是叫他忍耐,一口气又出不来。自己气了半宿,坐到天明,开了门去与相于庭薛如卞商量。
薛如卞还没来得及说话,相于庭就笑道:“不如叫他送信回家去,让嫂子打发了吧。”
这话说得薛如卞皱眉,狄自强无语,难道自家娘子就那么强悍?回去避开狄周说与狄员外听,狄员外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让狄希陈赶紧打发了尤聪家去,另在京里觅一个厨子。
狄希陈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只得依了相于庭那并不高明的主意,提起笔来给素姐写信,不外乎我在京里还好,考完试就家去,你在家辛苦,自己注意身体之类。一边写一边难受,从来没有跟素素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写封信都是场面上的话,一句亲爱的老婆我想你,啵一个都不好意思写出来。这一发呆,笔中的墨汁滴到桌上,顺着桌子的纹路慢慢流成一个S。左看右看,还是一个S,狄希陈大拍自己的脑袋,笨啊,不是还有英语嘛,整个大明朝,天朝大国,找得出第三个会现代英语的人?投了笔找出一张不知什么面子的包袱来,又喊狄周厨房里寻了一块炭,在上边弯弯扭扭画起来。画完了,问狄周:“这是什么?”
狄周看了半天:“大哥,我还是拿去洗洗?”
“哈哈,这就对了,你拿这个把我买的丝线包起来。”狄希陈大是得意,坐在炕上端着茶钟,得意的喝了一口,又叫尤厨子进来。
“尤聪哪,听说你以前来过京里?”狄希陈笑眯眯的问他。
“大哥,当初,我跟着王大官人进的京。王大官人再三的留我,我念着家里,没理他,自回去了。”尤聪神气活现,又加了无数的油盐酱醋,听得狄周连连摇头,狄希陈肚内笑得直抽筋,脸上做出你真是了不起的表情,哄得尤聪说得越发的眉飞色舞。
等到尤聪长篇大论说了个尽兴,狄希陈方道:“说起来,我这里真真是一刻也离不得你,无奈何狄周是个村人,要他家送个信捎点东西去怕是认不得路。”狄周在边上怔了怔,张了嘴,又闭上。
“如今我给你五两银做路费,你快去快回,领我娘子的回信就回来。”狄希陈愁眉苦脸的对他道:“你路上可不要耽搁啊。”
车马店里雇只骡子到明水,最慢不过走七八日,一个来回,顶了天四两银,何况回到明水,给各家送家书,赏银也不少。狄周在边上口水咽得啯啯响,看尤聪大步回房收拾行李,冲到狄员外跟前说话:“这送家书的事,为何不让我去,他哪认得相大爷家?大哥怎么让尤厨子去,他去了谁煮饭?”
狄员外皱眉,顿了顿足,伸出手来拍了炕桌一下:“你从明水到京里走过几遭?”吓得狄周缩手缩脚回了东屋,酸溜溜看尤厨子春风满面换了新衣,扛着行李,怀里放着狄希陈的书信,背上背着包袱,拱了拱手,自去车马店雇骡子回明水去了。
尤厨子这一去,狄员外便请童奶奶帮忙,说要雇个厨子。
童奶奶听得尤厨子被打发了家里,连连道好,又听得狄员外要雇厨子,连忙道:“为何不寻个灶上的?比厨子可省心得多了。原来我们家就有这们一个,论手段也好。只是十七八了,架不住我们那位爷一门心思打人家主意,前两个月叫我嫁与前门外的屠夫去了。如今我也正要寻一个,狄爷不如也寻个灶上的罢。”
从那日起,童奶奶便忙了起来,找来常在她家走动的两个妈妈,到处寻访,若是两个妈妈都说好,免不得自己也要去看看,或是让领来家来试试。
原来,京里人家,不是那高门大户,请厨子的也少,大多是灶上。这灶上的人儿,都是从小学了烹饪,调教好了的。生得好些的,免不得做个妾室,若是平常,配了家人或是到了年纪嫁出去罢了。所以就有人家,买了小姑娘,从小调教好了拿出来卖银子。
狄员外听了童奶奶的话,心里活动起来,便打算买这么一个,算计着不过十来两银子,将来到了年纪卖掉也不是什么难事,狄婆子也无话可说,心里自以为得计。狄希陈听得童奶奶说爹爹不雇厨子,要买个灶上的,看童奶奶说话口气,估量着是会做饭的二奶,劝也不好,不劝也不好,一肚皮心事也不好和别人说得,只有放下了,读书去。
这一日,两个妈妈骑着驴儿来,说有一户人家,养了七八个呢,如今有两个要卖,来问童奶奶意下如何。童奶奶就请了狄员外来坐,问长相和手段如何。
一位妈妈连忙道:“一个十七,一个十九,论手段,论长相,倒是那个十九的强些,只是脚略大些。”童奶奶就看狄员外,狄员外道:“只要手段好,脚大些怕什么,不如领了来让童奶奶试试她的手段。”童奶奶便叫领了来。第二日,那个妈妈带着个婆子,领了个女子进来,与童奶奶和狄员外磕头。仔细瞧,到不只十九,身量高大,人也不蠢笨,问她,回说:“若是家常菜,也做得来两桌,只是上不得大台面。”
“居家过日子呢,谁家天天摆酒请客,能做得家常菜就好。”狄员外越看越喜,让狄周出去买了猪肉豆腐黄牙菜等物,让她自去厨房,看她如何行事。那个灶上的,洗干净手,麻利的切肉切菜,烧好了,先拿小盘盛了,使托盘并箸送到狄员外面前,又将大盘盛与底下的两位妈妈并婆子。等到狄员外说了个好字,那位婆子就站了起来道:“若是爷觉得好,就是她罢。”
童奶奶看狄员外点头,便命婆子带了人回去,与两位妈妈讲价钱。妈妈们定要二十四两,把那灶上的说的天女一般,如何不值这些银子?
童奶奶好笑:“你们说二十四两,那是顶尖儿的人才,就不论手段,她这个长相儿,也不是顶尖儿,我说十六两罢,若不是狄爷要的急,还出不到十六两呢。”
两个妈妈看着狄员外,狄员外笑道:“我是个糊涂人,比不得你们童奶奶见多识广,她说是十六两,肯定不会亏待你们,多一钱银子也没有,你们两个看着办吧。”
妈妈们陪笑:“狄爷说笑话了,那就十六两罢,也是咱们与狄员相识一场。”
第三日,狄员外带着狄周,跟着两位妈妈去了主人家,写了契书,将那灶上的领了回家,先交与童奶奶照管。
不几日,与她做了新铺盖,新衣服。让她搬到厨房里住。因为她名字叫做调羹,狄员外觉得狠好,仍叫原名。那调羹,年纪原也不小,在家又是主人家收用过了的,来了几日,听了童奶奶教导,安安份份的做饭,也不与狄周说笑话儿,更不与狄希陈调眼色,倒是叫狄员外喜欢个不了,心里十分的感谢童奶奶,买了份礼谢她。
素姐在家,突然看到尤厨子急忙回家送书,起先一家人都吓了一跳,再看书信,不过报平安罢了,莫名其妙了半日,还是巧姐儿分丝线,笑话道:“嫂子快来看,哥哥将包袱画的花花绿绿的,狄周那个浑人也不知道洗干净。”
素姐看那包袱里子,写得是英语,一行一行看去,原来是尤厨子如何如何不规矩,让她打发了。看来狄希陈是怕写在信里走了风声得罪小人,神经兮兮用的瞒天过海之计。顺口便道:“狄周不洗,叫狄周媳妇子洗了去。”心下盘算了一会,叫了人吩咐下去,命尤聪家去歇几日再来,说是的请薛二爷来写回信,只是这几日偏不得闲,等动身时再一并赏他。尤聪手里有银子,估量着素姐也不好少赏他银子,乐得到处闲逛,那银子更是大方花用。等过了十几日,银子看看不够回京的路费,有些急了,进了宅去问何时动身,素姐也不见他,只叫守门的跟他说,各家都有些吃用之物要准备,等齐了一并送去,让他住些时日。这样一推三四五,住也让他住,吃饭也不少得他。打听得他手中银钱胡乱花完了,叫他来,要打发他进京,却不与他银子。
“奶奶不是说还有赏钱么?”尤厨子左右翻看,没找见半钱银子,又看几家要他送的不过是几封信,几斤吃食,没有半点值钱的物件,荒了神。
“你狄大爷信上说给了你五两银做路费,来回不过三两银,其他的就赏你了。今年年成不好没有闲钱,等几家大爷都中了进士,再一并赏你罢。”素姐笑道:“还不快去,莫让你狄大爷等你。”
这尤聪心里恨不得咬小气的素姐一块肉下来,一边骂,一边去相家讨路费,相家是素姐来打过招呼的,相老太爷亲自跟他说等不得他,家里自使人去了,反过来要回他家的书信,打发他吃了中饭叫他自去京里。这尤聪总算明白人家使了个调虎离山,叫他自己走路。他不说自己不守规矩,胡乱花用,只说狄家小气,素姐刻薄,站在狄家庄子门前大骂。素姐,差了个家人请了地方保甲拉了他家。把他订的合同寻了出来,上边只写了一年,如今只两个来月,又与了四两工钱在先,也不叫他还,收了那些东西,打发他走路。这下尤厨子无技可施,地方做好做歹,还要他给主人家磕了几个头当做赔主人家的银钱,才肯放他走。
第十章 福兮祸兮
调羹本是主人收用过了的,原也是女主人劝说:“这妮子也不小了,已是收用过,是做妾呀是不做妾呀也要拿个主意,不要闹出什么笑话倒不好收科。”家主人听了这话居然直接卖了她。她自己以为不是嫁个小生意人,就是配与家人。没想到狄员外看中她,童奶奶留她住了两日,悄悄教她:“你狄爷是个厚道人,万不会亏待你。只是家中那位狄奶奶掌家,你万事顺着她,不要仗着狄爷与她做对。在京中你安份度日,回去了自有你的好处。”所以调羹每日里忙完了厨房,若是狄员外并狄希陈都不在家,她就进上房收拾缝补,若是有人在家,守着厨屋不出门,说话都不大声儿。狄员外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