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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希陈正发愁怎么跟素姐坦白从宽呢,听了这话喜出望外,要是素姐后去,半路上就能从容安置了童奶奶母子二人,也省得素姐与他生气。他怕素姐秋后算帐,故意道:“还是一起去吧,这个时代,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好单独出门。”
素姐笑道:“大一时,我带了五百块钱一个人去海南转了一圈回家,你不记得了?现在怎么也是官太太,出门也要租个船,坐个轿子前呼后拥几十个人。哪里就掉块肉?”
两个议定了,便商量起带的家人来,狄希陈京里人家也荐了几个长随,有那连家带口的他都没有要。如今一去一万里,自然要挑妥当人。素姐就道:“叫狄周两口子跟去吧,他们两个没什么本事,就是忠心,我都使不动了。”又挑了柳嫂儿一家六口人跟去,柳嫂子做饭,她男人柳荣看门,四个儿子大的二十多,最少的小板凳也有十四,略识几个字,都是得用的人手。狄希陈回家的个把月,也有几房小户来投,素姐收了,就捡那精明些的两房家人叫狄希陈带走。
话说狄希林在三伯家住了三个来月。好容易有人来接,就叫素姐施计打走了的,他年纪虽小,也晓得回家不会有好果子吃,更何况他又瞧不上为了那几把银子铜钱挣的头破血流的几人。因狄婆子执意要留素姐在家,只怕就不会留他再住,他求狄婆子道:“侄儿家里如何,伯娘都知道的,如今哥哥远去四川,侄儿情愿跟了去,也能跟哥哥学些人情世故。有哥哥日夜教导,说不定明天出息了能进个学,也是狄家光宗耀祖的事。”这些话狄婆子都很爱听。那时节,出去做官的人,总有几个亲戚在衙内住着,平日里打打秋风,四处走动做个臂膀,狄希林虽然年小了些,像他这般身份跟着去的也不少见。薛如卞做官,连举人的儿子就在他那里打秋风。狄希陈听说他要去,正合了心里的打算,巴不得一声儿。
素姐请了十来个裁缝来家,赶着替他兄弟两个缝些衣裳铺盖,并给家人都做了新衣。忙忙的要打发他远行。这日春秋二香并媳妇子老妈子都在做活,素姐只得自己拿了狄希林一件冬季的大衣裳要叫他试试,走近了西厢房,就听得狄希林在里边摇头晃脑在念:“……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她忙在外边笑道:“九兄弟,这件大衣裳你试试大小,若不合身,现叫他们改去。”
狄希林丢了书,红着脸儿接过去道:“嫂子有事先去忙,我试好了去上房跟他们说就是。”
素姐都习惯了,也不多话,转身就走,突然听到后边传来一句:“嫂子放心,俺帮你看着三哥就是。”回头再看,那个小屁孩早一本正经拿了诗经在那里看,眉头都不抬一下,果然有些呆气。
那个小寄姐,被狄希陈一扔在临清运河里的船上就是几十日,因船仓狭隘,总要出来透口气儿,就被好事的人看到了眼里,都喝彩好个小美人儿不晓得落到谁的口里。只是美人儿白日晚上关着门的时辰多,要问是哪家的船老大又不敢说。码头上就传开了不知哪家有这么个美人,等到狄希陈带了二十来个家人,浩浩荡荡上了船,当时就趁着顺风开了船走了,众人方晓得是他家。
厨子尤聪,叫狄家赚了出来,就在码头边一个酒店烧火,听说了这事,就猜是狄希陈京里娶的小妾。又打听素姐并不曾跟去,晓得狄希陈是怕老婆,他本是个无事生非的小人,记恨着素姐,就跑到狄家庄子附近对了人乱说狄希陈娶了美妾,弃了正妻等语,还要等素姐来问他,便在明水住下了,想从中讨厌几两银子赏。
老天不负他,这些话总算传到素姐耳内,素姐听得是那个尤厨子嚼蛆,不过笑得一笑,命人赶他走。想了两日,总有些不放心,陈嫂子回娘家去,叫她打听清楚了,果真狄希陈带了母女二人去赴任,那个女儿见过的都道是个美人。素姐的心就不安了,恨不能胁下生了双翅飞去,只是眼前春耕,不到秋收她这里也走不开。想到狄希林临行前没头没尾的话,料得有这个俊俏小九在跟前,人家小姑娘不是瞎了眼都是爱少年的,虽然常常胡思乱想,也只有按捺下来,静候秋天。
狄希陈本来想着在临清给小寄姐找个秀才嫁也也罢了,只是在家事忙,顾不到这上头。等上了船,日子也差不多儿仅够到成都,半道上一点耽搁不得,只得到了任上再做打算。那个狄希林上了船,一样深居简出,很少出来,居然也没有跟小寄姐打过照面。
这一路紧赶,周师爷本是南京人,就在南京备齐了各样礼物,码头上另雇了大船等他。这一换船,狄希林方晓得他这位五哥藏了娇娘在船上。那小寄姐也见着了狄希林,从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小哥儿,先以为是狄希陈的男宠,等到狄希林叫他九弟,方晓得是一家的兄弟,免不了要多看几眼。
第三十四章 难题(下)
狄希林的胆子本来就大,见人家看他,也便回敬。那小寄姐穿了相夫人赏的半新不旧衫裙,头上戴几件不值钱的首饰,耳朵上两点红坠子,一刻不停的晃来晃去。容貌虽然生得有九分,叫这身不合适的打扮一衬就少了两三分,再细看她脸上,抹的那些粉倒显得有二十来岁,唯有那一双眼睛,遮遮掩掩的打量他。狄希林心里就有些瞧她不上。因边上童奶奶含笑站在那里,便对着童奶奶见了礼,自踱着四方步走到江船另一边看风景去了。
童奶奶晓得狄员外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笑道:“这位九爷呀,是几房的?生得好相貌儿。”
狄希陈随口道:“他是我四叔家的,跟着来玩玩。这江上风大,二位还是先请进仓里歇着罢。”
寄姐好容易出来看看,哪舍得就进去,叫她娘拉着进了后仓,嘟着嘴生气道:“我是那纸扎的呀,风吹吹就坏了?”
童奶奶见女儿不省事,骂她道:“一码头的人围着看呢,人家不好说直说得。谁家好女人这么抛头露面的?”说得小寄姐想起相于庭家妾们的冷嘲热讽,就伤心起来,伏在床上哭。童奶奶虽然惯这个女儿,此刻生气,也不劝她,自己走出门去,跟那些管家娘子们说话,低声下气与狄周说笑,抢着做活。
小寄姐就这么在船仓外边站了一站,果然香花引得蝴蝶来。没过半个时辰,边上一条大船上就有个管家过来悄悄问船家,船家说不是亲眷,片刻正主儿就移驾过来要寻狄希陈说话。
狄希陈正与小九坐在前仓打谱,听得有人来套交情,说得一个请字,那人就笑着进来道:“在下鲁莽了,不知道兄台可肯割爱。”
因那人进来眼睛就落在小九身上,狄希陈就吓了一跳,心道书上说的南人好男风果然不假,见个帅哥直接来追求,就是现代也没这么开放啊,忙丢了手中的棋子站起来笑道:“这是从哪里说起?”
那人笑着打了个哈哈,指了指后仓,“我家里也有几房姬妾,论颜色都不如那位。”又扫了狄希林一眼道:“不知道兄台可肯让与在下,我家也有几个歌童,会唱几个曲子,捡两个好的与你换罢。”
狄希林见这个鸟人当他是娈童,红了脸不好发作,抽了袖子就要来骂他。狄希陈也觉得好笑,把这个小九跟小寄姐摆一处,只怕小九还俊一两分,难怪别人误会。拦了狄希林道:“老九,你去请了童奶奶来说话罢。”
就对这位道:“你要求是我家远亲,我请她母亲来罢。”见这位盯着小九的背影,又道:“我兄弟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这位干笑了两声,就与狄希陈说些闲话,原来他是福建李巡抚的小儿子,奉了父命回河南老家省亲,也是个乱花钱的主儿,晓得狄希陈是新任成都知县,他也晓得成都县是个上上签,就不敢怠慢,重新与狄希陈见了礼,方坐下喝茶。
童奶奶进前仓,因里边还坐着个锦衣华裳的公子,便小心走到前边来磕头,狄希陈命她坐下,方退到门边小矮凳上斜斜坐下。
狄希陈便笑道:“这位李七公子的令尊是福建巡抚,他因见着寄姐一面,也是前世姻缘,想问问童奶奶你意下如何?”
童奶奶心里暗暗叫苦,这位主儿虽是有钱,世家大族的买个妾,好几日弃掉了赏人也是常事,若是正房心里不快活,提溜了两脚就卖掉的就不少。她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晓得狄希陈是看不上小寄姐了,方这样说,此时不硬气些儿,一了百了,日后来讨的若是他上司,怕不是双手送了上去?想到这里便又跪下来哭道:“我们小户人家的女儿,若是进了大人家的门,不懂得规矩怕不两日就叫大娘子家法打死了,宁死也不敢高攀。”
狄希陈本来想着就此双手将麻烦送出去,童奶奶见了这样家世,必是肯的。没想到居然不肯,只有笑道:“令爱能得李公子青目,是天大的缘份,不肯也罢了,如何这样啼哭?”
李公子因妇人在眼前哭泣,就扫了兴致,强扭的瓜不甜,若真是强求了回家,对着个别别扭扭的美人也无趣得很,就笑道:“狄大人不必劝了,原是我造次了,童嫂子请回去罢。”
童奶奶看狄希陈并不生气的样子,就又磕了两个头自去了。
这个李公子因扫了兴,说不得几句话儿,自去了。狄希陈就叫小板凳:“请你九爷跟童奶奶来说话儿。”
小九气冲冲进来道:“这个人不好。”待要再骂几句,却说不出口来,红了个脸在那里生气,气鼓鼓的样子,跟个小狗一样。红着眼圈的童奶奶见了他这样子都笑了。
狄希陈就道歉:“我见他是个富家公子,想着必比那位蒋公子势大,又诚心来求配,就惹得童奶奶伤心,是我不是。”
童奶奶强笑道:“哪里话,只是我家小寄姐没有福气,自小娇惯太过,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教狄老爷为难。”
狄希陈看小九在边上消了气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就打趣道:“我这九兄弟怎么样?虽是个白身,论长相也配得上令爱。”眼见得小九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青,方笑道:“可惜他比令爱还小一岁儿,怕四叔不肯。不然我就替你们做个保山。”
童奶奶先听得中意。虽然这个狄希林是个白丁,言行却不村,又是狄希陈叔伯兄弟,料得是个富户,这样的人家,有什么不好?狄希林变脸,只当他年轻害臊,就不好接得口,笑笑便道:“我在后边煮着锅汤呢,先去看看火候儿。”
丢下兄弟两个接着打谱,狄希陈心里有话,就是不知道怎么说,狄希林却有些为素姐不平的意思,觉得这个五哥留她一人在家,必是心里有鬼,想着就忍不住道:“不知五嫂在家忙不忙呢。”
狄希陈也叹气道:“只是苦了她了,你三伯娘自从不能动,脾气就坏了些,凡事就爱踩着你嫂子。”
狄希林冷笑道:“若是那么着,怎么不一路来?”
狄希陈指了指后仓道:“那童家母女二人都是可怜人,我一时心软帮了一把,结果就成这样了。”苦笑着摇头,:“得罪了河南蒋家,又生得一副惹事生非的模样儿。真要不管给她几十两银丢半路上,只怕就叫李公子这样的强抬了回家,怕不是两条人命。”
狄希林就笑道:“其实,这两人交给嫂子处置,女人最晓得女人心事,一定极妥当的。”
狄希陈慌得摇头道:“千万别让你嫂子知道。知道我又乱弃好人,她一定生气。你不知道的,我有次借了几百,”顿了顿方道:“几十两银给个被休了的女子,她娘家也不肯收留她。我看不过去,帮了一把手儿。叫你嫂子知道了,足足说了我两年。有事无事还提起来扎我两下。”想了想又笑道:“说起来极大方的一个人儿,遇到落了难的女人,总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肯搭理人家。”
其实素素自有缘故,她的乡长爹抛妻弃女,就是因为遇到个离婚装可怜的女干部,天天到她家蹭饭,素素妈心肠软不晓得拒绝,结果一来二去,叫女干部把丈夫蹭走了不算,还一毛钱学费生活费都不肯给素素。所以素素心理有阴影,对倒霉了的女人,都当装小白兔的狼外婆,恨不得赶尽杀绝。狄希陈从小事事都让着他,也是为着她孤苦的缘故,怕她钻牛角尖儿。
小寄姐不过爱虚荣罢了,十几岁的小姑娘,又不识字,生活在小秋姐那样的环境里,能得这样自爱也算可敬。若是让素姐知道有这么个人在面前,一时冲动真把她嫁了杀猪的,时间长了良心上过不去免不得心里又要自我折磨。狄希陈不想她知道,却是心疼她的意思,怕她又想起从前的伤心事。只是这些话他闷在自己肚里,怎么好跟旁人说?
果然狄希林牵了牵面皮,算是给个面子笑一下。狄希陈知道他误会了,也不多说,笑笑就罢了。
且说狄家庄,人都晓得狄希陈带了个美貌女人任上去,却将母老虎丢家里。首先狄家那些人都称愿,道:“她一个女人家,如今要不是娘家有人做官,早休了她。”便接二连三来打秋风。本来狄婆子见人明里暗里说话都踩着素姐,道杀了媳妇威风还心里暗乐。只是这样的人来得多了,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人,将她也看得轻,只巴结狄员外一个人去,她又恼了。待晚间人走了在调羹面前不免抱怨几句。说起来调羹也是个老实人,便道:“大嫂那一回棒打老三,这么些人跳来跳去,就不见老三敢再来。”
狄婆子点头道:“那么一顿杀威棒,四房的人都老实了。就是大房二房,也打这们几棒才好,那二房的老四,最是可恨。”调羹不好多话,服待她睡下了方去素姐那边接小翅膀,就将这些话都跟素姐说了。
素姐笑道:“坏人都是我做,再不动手打人了。再打两下,大房就要仗着是族长好休了我。三从四德谁不会?我且先做缩头龟罢。”因她说自己是龟,调羹与跟前的小春香和陈嫂都笑了,晓得素姐这几句话是狄家事她不再插手,都各自小心。有那狄氏族人要来寻素姐说话,春香就说病着呢,连门都关得死死的只不理人家。将这些烦人的苍蝇都推给狄婆子与狄员外解闷。
素姐因老两口叫狄希陈纳妾,明面上不好说,就不让孩子们到爷爷奶奶那边玩耍,每日带着孩子请了早晚安,就连小翅膀都一起带了自己院内,定上功课教他们认字背千家诗。冷落的老两口哎声叹气。
素姐估计了日子,将后院那两亩空地都施了肥,亲手种下了玉米跟辣椒,每日里带着几个心腹小心照管。两个作坊也渐渐放手,自让来富来贵两个与计伙计商议行事。因调羹并她娘家两个兄弟都能分润,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费事就有人做耳报神来报与她听。
薛老三是个浑人,有他贤妻在身后教导,得陇望蜀,总想着要捉了这几个伙计的错处,好自己来管姐姐的作坊。日日有所思,吃酒赌钱时不免有一两句口风,就传得到处都知道了。伙计们晓得素姐平常宽厚,若是有了错处却是严厉,让这么个二百五都挑出错来脸上也无光,行事都极小心,不敢丢素姐的脸。所以素姐虽慢慢放手不管,作坊的运作却比她管里还好些。
素姐自己盘算,只等着后院那两样都有了收获,便能去寻狄希陈。虽然风言风语不能尽信,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有时喜有时愁,倒数着日子等秋天。
狄希陈这里逆流而上,因有勒合儿,一路上有驿站供给,这么停停靠靠的,就结识了新任成都府刑厅的杨大人。这位杨大人也是个年轻人,从知县任上升了上来的,大家叙起来又是同年,分外相厚。
杨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