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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催之下,她反倒笑,说小谢要陪义父一辈子,给义父送终。
此时沈瑄已老,所谓一辈子,也没剩下多少时日。看着小谢孤苦,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不知怎地又似乎听见那人在耳边悄声道:“永不相见。”如此决绝,连痛都不曾留下。
这年初春,小谢自江乡访友归来,带回圆天阁主的书信,却是欧阳觅剑要为小谢做媒。沈瑄心道,这姑娘总算有着落了。
“那人在天台山居住。”小谢羞赧道,“他的师父,还是义父的故人。”沈瑄心里一震。
从剡溪入天台,延绵几百里驿道上,飘然而来两骑白马。小谢并不多问,只小心地跟在义父身后,看他步履迟缓得像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梦游。
这路在记忆中显得那样清晰,岚霭、松涛、山花、瘦石,清澈的溪流里,漂满了殷红的碧桃花。
“赤城山居”已变成了真正的废墟,天台派和赤城老怪的传说亦渐渐为人淡忘。山脚下一抔隆起的黄土,在凄迷的荒草丛中若隐若现。坟头上立着一块石碑,碑身龟裂,但还是能认出一行碑文:“天台蒋听松之墓。”
约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面,那人却迟迟不到。小谢有些懊恼,请义父暂且休息,“我去把这傻子捉来。”沈瑄微笑着看她去。等了一阵子,却也没回来。觉得风冷,他便起身,自己继续往前。
他牵着马在山道上彳亍,心中一片茫茫,也不知想到哪里去。这样漫无目的不知走了多远,夕阳渐渐沉入远处碧黝黝的深渊,山中空气变得寒冷起来。小道一转,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洞箫的清音。沈瑄举目看时,原来溪流对面是一个农家院落,竹篱茅舍清静,院外河边,有一树碧桃缤纷摇落,花下一个小小水榭,有人在吹奏洞箫。
他一时怔住。他想看她的头发是不是已经白了,想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她说“永不相见”。他也曾想“永不相见”。这一步很短,却如隔云端,中间经过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安然回到起点。这不是真的。对面那个单薄家常的女子形影,对他来说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镜花,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在她的箫声里,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将这首诗默念完,一遍。”他对自己说,“就一遍。假如她恰好回头,就过去跟她问好。假如没有,我就走开,再不回来……”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假如她回头了。他会对她说什么?说他不曾忘记,还是说他早已忘记?他真的能够说清么?
“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曾经有三年分离,他的思念如潮水般不可遏制,摧折他的生命。后来的重逢竟又如此短暂残酷,什么都没来得及讲清,就这么生生地永世隔绝。
洞箫缠绵不绝。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也许什么都不用说。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所有话语都变得无力。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说也无益——那不过只是每个人自己的孤寂。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如果什么都不说,那又何必再见。他只需要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忘记。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他还能期望什么样的结果呢?从前只觉情爱之苦之重,如今若再携手,是否会轻如鸿羽?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这一生都已经快要走完,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所以,她永远不会知道某一日,凤箫歌里,他曾路经,隔水相看,怅然而归。
“……使我不得开心颜。”
她到底没有回头。很重的心忽然轻了,走吧。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却只是风吹过来一片碧桃花瓣而已。
走吧。他慢慢爬上马背,觉得那么一会儿就站得筋骨酸痛。真是老了,老了啊。
“师父!”一个清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划破这片空宁寂静的山谷。
“你在这里呀!”他吃了一惊,竟从马上滑下来,未及站稳,又不自觉地就朝河流对岸望过去。
箫声停了。一阵小风吹来,碧桃花又簌簌落了一地。
后记 春深处
翻到这一页时,你们大约已读完整个故事。
在我的书柜底层,藏有一个硬皮日记本。时间大约是2000年春天,内容是一篇武侠小说的故事大纲。隔几日就更新,源源不断有新的构思,枝枝蔓蔓铺了一大摊子。有几篇是琴棋诗剑的手抄资料。有几篇是写作感想。还有一篇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那是某一天晚上,全宿舍一起回忆曾见过的古风名字,我在一旁记录的战果。那些名字里包括树然、烟然、欧阳云海、陈睿笈、楼狄飞、周采薇……
那大概是最不美好的时光。功课繁重,学业前程皆不尽如意,恨不能逃到月亮上去。白马青衣的灵魂无处安置,在医大面临拆除的二十年代小楼里,硬生生地长出一枝华胥花朵,梦中绵绵不尽的是一江春水,青山如黛,篁竹幽幽,桃花满路……
最初的大纲,不像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在我不成熟的想法里,女主角被逼成了彻底的魔头,男主角则进退维谷不得不离开她。最后他们在一个山崖上相遇,同归于尽,与之相随的是武林的毁灭性灾难。(这个放弃的大纲,后来被我写成了《逝雪》——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冬天到来时,我开始在电脑上写作。功课忙碌,写得很慢。到第二年春天,才完成了不到一半。于是整个暑假我没有回家,一边翻看梁羽生小说,一边写我的小说。当同学们都返校时,我已大功告成,因长期面对电脑,脸色十分难看,但亢奋得神魂颠倒。
在后来的一篇博客里,我这样回忆当年的情形:“总是夜里敲字到很晚,北窗上都亮出鱼肚白,才倒在凉席上睡觉。一睡睡到第二天下午,睁开眼睛就发呆,心里只想着下面的故事怎么编呢?想象着人物的命运,满心酸痛,眼泪竟然流了一枕头。而后我也写过很多小说,走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文字。但,那种倒在枕头上为自己的人物哭泣的感觉,那种挥霍梦幻和情感的写作体验,那种纯粹而绚烂的忘我,是再也没有过了。”
那时我也没有想到,完成了这个故事,就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开始把文贴到网上,开始知道世界上有许多沉迷文字的同道,也了解到校园之外真有“江湖”存在。认识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文路还算顺遂。第一次在刊物上发表小说非常兴奋,到第一次结集出书,已略觉茫然……时间过得飞快,当年那个穿着旧棉布裙子梳麻花辫的女孩,如今懒洋洋坐在青春的末班车上。一年年春去春又回,摊开手心一看,留下了什么呢。历历在目的,只是一些年轻的笑脸,几个温暖的名字……
五年之后,《青崖白鹿记》正式发表于《今古传奇·武侠版》,以一个成熟作者的视角,我为它做了大量的删减和调整。一些枝节被隐去,一些人物退了场。第一稿的结局本来已比大纲温和许多,第二稿索性变成了二十年后终于团圆的结局。
相比起一些珍稀的温暖和感动,眼泪和血都算寻常。若说这些年有所得有所悟,这就是最大的领悟吧。
小说刊登后,我收到了一位名叫墨颜的小读者绘制的天台山图轴,水墨清新,观之令人欣欣然。我把这幅画又拿出来看了半日,决意要微笑着写完这篇后记。
抬头看纱窗外,槐树又发新绿。自沈瑄和离儿初次访我于梦中,这已是第七个春天了。如今,写出关于《青崖白鹿记》的一切,就像是隔着文字的烟水,乍然看见彼岸那个褪色的自己。
2002年的春末,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目的地选在了浙东天台山。我按照地图指引,寻找“仙谷桃源”。水电站的上游,尚未修好的山道凌乱地铺在溪流两侧,乍见山崖上有人家茅屋,细看却是风化的玄色岩石,瀑布在正午的日光下反射出夺目的白光,如白鹿跳跃。
惆怅溪头说惆怅,凭谁问“何来晚耶”。
只有空谷无人,春深似海。那一刻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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