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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虽然有些好奇,但依照江湖规矩,这事是不好随便问的。湖中白衣人的竹筏早已消失。楼下的官道码头上人流来来往往。曹止萍并不去瞧窗外一眼,只是闲闲地与沈瑄讲话,沈瑄也只好一一应答。
忽然,只听楼下小二招呼道:“这位客人,进来喝杯茶吧。”曹止萍一对老眼中顿时放出亮光来。原来楼下进来一个披着黑色面纱的窈窕少女,沈瑄看了,顿时呆住。
——来人正是蒋灵骞。她下山追赶沈瑄,却因为沈瑄被枯叶留了一日,反而走在了前面。这听雪楼本是酒楼,却招呼路人“喝茶”,实在蹊跷。她把一楼的客人扫了一眼,已知大略,遂走入座中,要了一杯淡茶,慢慢地喝。
沈瑄面色苍白,起身想下楼向她示警。曹止萍一把按住他:“不急。”
沈瑄正不解其意,忽然听见蒋灵骞开口了:“镜湖派的虾兵蟹将到底来了多少?不如我们出去打,省得坏了主人家的东西。”
果然座中有七八个女子拔剑而起,她们有的扮作市井闲妇,有的扮作卖解女子,早就等在这里。蒋灵骞一声冷笑,身子一晃,翩然落在听雪楼外的湖岸边,背水而立。那些镜湖派女弟子纷纷赶出,将她围了个半圆。沈瑄一看这阵形,暗叫不好。
蒋灵骞看那几个女子站在原地,毫无动手的意思,微感诧异。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干咳,接着“呼啦啦”五条人影从水边停泊的五只乌篷船中飞出。蒋灵骞一惊,霍然转身,只见五人立作一排,正中一个李素萍冷笑道:“妖女,这就是你伏法之时!你若识好歹,乖乖就擒,还可以免了一顿好打。”
蒋灵骞这才知道轻敌了。她见酒楼里那几个,不过是镜湖派的二三代弟子,不足为惧,所以背水傲立,想不到乌篷船里竟埋伏下了五个镜湖派的一流好手,看来今天是不免一场恶战了。她抽出清绝宝剑来,轻轻拂拭着,微笑道:“手下败将,也配说这种话!”
李素萍当日在黄鹤楼上被蒋灵骞一招内夺去兵刃,深以为耻。这时当了许多同门的面又被揭老底,当真怒不可遏,一招“平沙落雁”,向蒋灵骞扑来。蒋灵骞迎着她飘去。一眨眼工夫,两人已换了个位置。李素萍手中剑又到了蒋灵骞手里。
蒋灵骞笑道:“你这一招实在太差,本来已门户大开,统统亮给别人,还要做这种凌空下落之势,用力之处毫无根基。不是明摆着把剑送上门来么?”说着左手一扬,将李素萍的剑抛向湖里。乌篷船上的一个船工顿时飞身而起,在剑刚落到水面的一刻,接了下来。酒楼上的人“哗”地喝起彩来。
沈瑄见这船工亦是身手不凡,大为焦急。他这坐立不安的样子落在曹止萍眼里。曹止萍遂道:“沈公子不必担心,本派几个姐妹虽然不济,料来还能拿下这妖女。公子要报仇,可一并交与本派办理。”
沈瑄一愣,这才想起,原来在所有人眼里,他和蒋灵骞应该是宿世仇敌,彼此见面都要诛对方而后快的。他不禁惘然。
这时楼下五个镜湖派弟子已和蒋灵骞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这五人中有四个曹止萍的同辈师姐妹,还有一个是她的首徒。她们围攻蒋灵骞似乎用上了一种阵法。沈瑄看了一会儿,就发现蒋灵骞以一对五,虽然拼尽全力,也并不落下风,就算不胜,脱身也易。镜湖剑法朴拙稳重,却恰恰失之灵活。蒋灵骞轻功绝妙,剑法轻灵,与之周旋如穿花蝴蝶,戏柳金莺一般,极尽机巧之能。沈瑄略略放心,忽然看见曹止萍,想起以前吴霆说过,镜湖剑派自女侠王寒萍罹难后,门中几无真正的高手,只剩个曹止萍勉强支撑。刚才那李素萍似是门中第二人,尚不如蒋灵骞功夫高。只要曹止萍不出手,蒋灵骞就不会有危险。想到此处,他主意已定,倘若一会儿曹止萍有下楼的意思,他就设法将她扣住。曹止萍对自己毫无防备,应有得手的机会。
沈瑄与曹止萍闲扯道:“却不知贵派与蒋姑娘怎么结下了梁子?”“妖女”二字,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的。
曹止萍大奇道:“公子不知么?这妖女……”她话没讲完,忽然站起来。原来楼下五个镜湖弟子倒有四个负了伤,外围徒弟们不敢上前,只是死死围住。
曹止萍一步还未走出,忽然右肩被人扣住。她右臂一挥,一招“太师甩袖”,将沈瑄抛出,同时左肘向后撞出。沈瑄早料到她这一手,本拟闪向右侧,右臂随势而转,仍旧将她缠住。不料这节骨眼上,旧伤突然发作,顿时气血翻滚,被曹止萍的左肘狠狠撞上。原来刚才曹止萍给他疗伤,只是暂时压服,此时被内力一冲,又激荡起来。他惊呼一声,眼冒金星,倒在栏杆上,一大口鲜血喷在前襟上。
曹止萍回头看见是他,大为怪异。无暇多问,就从楼上飞下,落在蒋灵骞面前。蒋灵骞满面疑惑地瞧着楼上,原来她已听见沈瑄的叫声,却看不见他的人。曹止萍道:“小妖女,你投靠沉香苑的事,或者还有可说。但你若还有半分廉耻,就应当随我们去见汤大侠父子。”
蒋灵骞叫道:“笑话!我爱嫁不嫁,用的着你来操心!天下多少事你不管,偏来管我的闲事。曹老太太,你堂堂镜湖掌门,几时做了汤家的爪牙啦?”曹止萍沉声道:“休得胡言!像你这种伤风败俗、自甘下贱的妖女,正派人士,人人管得!”
蒋灵骞冷笑一声:“算了吧,我替你说了。你的宝贝师妹两番折在我手里,镜湖派不把我除了,怎消得心头之恨?反正杀我这个妖女,你们名正言顺。”曹止萍道:“说得不错。你的武功的确高强,倘若你是正道中人,那是武林之福。可惜你出身妖邪,离经叛道,大家只得尽早除了你。这个道理,原不用我明讲。”
蒋灵骞嘴上虽强,其实早已气得面色惨白,冷冷道:“你有本事就除了我。除了我,你们镜湖派去流芳百世好了!”一招“霓为衣兮风为马”,撩向曹止萍左肩。蒋灵骞虽然功力修为不可与曹止萍相比,但她剑法高明,动作迅捷,几招疾刺之下,曹止萍只有招架之功。曹止萍连退几步,缓开攻势,居然面不改色,展开本门剑法,与蒋灵骞拆解起来。
沈瑄伏在栏杆上动弹不得。他见曹止萍剑法严谨,好整以暇,比她的师妹强太多,他只是干着急。但蒋灵骞也不是易与之辈,天台派轻功卓绝,游走之间步履灵巧,滑不留手,就算落了下风也不易被人擒住。何况,蒋灵骞的武功只稍稍逊于曹止萍,此时未落下风。
曹止萍久战不下,渐渐焦躁,出剑越来越快,虎虎生风。蒋灵骞此时反把剑慢了下来,只是招架躲闪,心存诱敌之意。曹止萍大喝一声,一招“天马行空”剑锋左撩,削向蒋灵骞右鬓。蒋灵骞早就在观察她的破绽,等待时机。这时看她全力都在右臂,下盘空虚,不觉莞尔,将身子轻轻偏过,剑尖点向她两处膝弯。曹止萍招式使老,来不及回剑相护,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蒋灵骞退开半步,不觉得意洋洋:“你出口伤人,还不给我赔礼道歉!”周围所有的镜湖弟子都把剑对准了她。
蒋灵骞又道:“你们镜湖门下没一个打得过我。要想为武林除害,还是另请高明吧!”忽然天外飞来十二道银光,交织成网,把蒋灵骞全身罩住。蒋灵骞大惊,快速转身,扬起手中长剑,一阵叮当之声,银光落地,竟是以天罗地网手法掷出的一串飞刀。只是这一阵偷袭,蒋灵骞毫无防备,右肩上还是插上了一把飞刀,鲜血直流。就在这一瞬间,跪在地上的曹止萍长身暴起,扑在地上,伸手捉住蒋灵骞的脚踝一拖,将站立未稳的蒋灵骞拖倒在地,旋即点了她下身穴道。
曹止萍一派掌门,竟然使出这种卑劣招式,蒋灵骞大怒,挥剑向她砍去。无奈她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右肢受伤无力,一招未竟,被曹止萍一把箍住小臂。只听“咔啦咔啦”两声,手腕被这老妇人一举折断。
蒋灵骞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燕子。曹止萍蹒跚起立,朗声道:“何方高人援手除妖,镜湖派先谢过了。”
蒋灵骞咬牙冷笑道:“你们可要好好谢谢他!”
只听得一阵兵刃乱响,每只乌篷船中都钻出四个披戴盔甲的武士。曹止萍等人大惊,发现他们手下的船夫神不知鬼不觉全被这些武士扣住了。一个戴黄头巾的中年书生摇着纸扇翩然而下,笑道:“曹女侠也是成名人物了,这样对付一个小姑娘,未免太狠辣了吧!”
此人正是吴越王妃手下两大干将之一的王照希,以十二把飞刀横行江南,武功颇为不俗。
曹止萍等人也顾不得倒在地上的蒋灵骞,一排女弟子背靠背,严阵以待。曹止萍大声道:“王照希!你待怎样!我们镜湖剑派与吴越王妃仇深不共戴天。你就把吴越王府的侍卫统统带来,镜湖弟子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
王照希打了个哈哈道:“哪里这么严重!什么样的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情,决不打岔——这是我们王妃一向的规矩。你们镜湖派把反贼钱世骏窝藏在会稽山上,想伺机而动,我明天再找你曹掌门要人。”曹止萍听到此处,禁不住脸色发白。钱世骏秘密潜回越州,那是不久前的事,不料已被吴越王妃打听到了,而且如此明确说出,显见捉拿钱世骏是志在必得了。王照希续道,“今天么,我们只要带走她,”他指了指蒋灵骞,“就心满意足了。”蒋灵骞此时穴道被点,双腕剧痛,只能躺着任人摆布。她侧过脸去,紧紧闭上眼睛。
李素萍叫道:“休想!我们姐妹辛辛苦苦捉来的人,你想坐收渔利么?”王照希做出惊奇的样子:“李女侠,讲话可得凭良心。不是在下出手相助,你们镜湖派早被她打个落花流水了,还说什么捉人!”他虽然故作儒雅,眼中却精光四射,杀气隐隐。
曹止萍高声道:“我镜湖剑派恩怨分明,阁下援手,我们已然谢过。但这人是不能让的,我镜湖派今日誓死也要捉了这藐视礼法、悖乱纲常的贱人,以谢天下君子,肃正武林风气。”
王照希摸摸胡子,微笑道:“藐视礼法、悖乱纲常,很好、很好啊!那可比自命清高、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强多了!我们王妃若不是欣赏蒋姑娘这一点,还不会费力请她呢!”
李素萍大怒,就要挺剑与王照希比试。曹止萍喝道:“师妹退下!”一手却伸向蒋灵骞,想带了人走。王照希身形一闪,一把折扇敲在曹止萍虎口上,又麻又痛。曹止萍怒喝道:“真要过招么?”王照希笑而不答,袖子一卷,竟然也去拉蒋灵骞。
“住手,谁也不许碰她!”这话声音不大,甚至中气不足,但所有人还是一愣,不觉停了手,只见沈瑄缓缓走来,布衫上全是血。
他方才倒在栏杆上,体内气流冲撞,鲜血狂喷,一会儿就晕厥过去。然而他终于听见蒋灵骞的叫声,一咬牙挣扎着站起,拄着长剑一步一步下了楼。
王照希见他面色苍白,双眉紧锁,早已明白了大半,笑道:“我早该料到,蒋姑娘在哪里,沈大夫也就在哪里。沈大夫最近身体还好吧?”
沈瑄置若罔闻,径直走到蒋灵骞身边,伸手想给她解穴,可他自己现在半分内力也使不上,双手只是颤抖着。蒋灵骞依旧闭紧了双眼,不肯看他,睫毛上挂着泪水。沈瑄见状,心里千般滋味,难以描摹,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想先把断腕接上。
王照希笑眯眯地瞧着他俩,并不打扰,反而退开几步。李素萍一干人有认得沈瑄的,纷纷叫他快退开。沈瑄心里茫然,他知道这两帮人都是蒋灵骞的死敌,而自己现在真气奔突,正是发作到痛不欲生的时候,连站着都难,如何能够带她走呢!虽然不顾一切地走了出来,却一点营救她的希望也没有。
曹止萍已知沈瑄的意思。她这时脑子里转过了几个主意,害怕蒋灵骞若被王照希带走,投靠吴越王妃,岂不更加头疼!遂呼喝道:“沈公子被这妖女迷惑了,先将妖女刺死再说!”
一干镜湖弟子“呼”地一声围上,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剑向毫无还手之力的蒋灵骞扎来。王照希也不免大惊,正要掷出飞刀,忽然听见一阵叮当之声,那些镜湖派长剑全都掉到地上。竟然是沈瑄,在这生死之际,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恍恍惚惚地横扫一圈,居然一招之内点中所有人的手腕。这一下顿时把包围消于无形,沈瑄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五湖烟霞引中“浩荡洞庭”里的一招,他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摇摇欲倾。
曹止萍又气又急:“沈公子,你,你太不明事理。我们还说是谁诱拐汤家媳妇,没想到居然是你!身为名门正派之后,和这妖女搞在一起,你真是愧对先人……将沈公子一并拿下,带去给吴掌门教诲!”
只是镜湖弟子被沈瑄伤了一半多,一时却无人上前。曹止萍亲自去抓沈瑄。这时王照希突然发难,一掌拍向她胸前。曹止萍一时无防,被打得连退三步,嘴角流出血来。
王照希笑道:“曹女侠,你真是老糊涂了。你看沈大夫和蒋姑娘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好鸳鸯。你非要说这些话杀风景。我的巴掌可也看不过去,要给你一点教训。来来来,沈大夫,这一回你和蒋姑娘双双回宫,娘娘一定高兴得很,比之从前更会青眼相加了。”
曹止萍和一干弟子已然受伤,镜湖派虽不愿蒋灵骞和沈瑄被王照希带走,也只好干瞪眼。沈瑄想到此番又落入吴越王妃之手,恨不得立刻死去。他此时油尽灯枯,胸中似有万把尖刀攒刺,缓缓道:“你放了蒋姑娘,我才跟你走。否则我进了宫,也决不效力!”
王照希打哈哈道:“这些条件,你跟我说没用。”忽然,他“啊”了一声,转眼间明明在身边的沈瑄,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是隐约觉得白光一闪,而自己的半边身体也几乎在重撞之下酥麻了。在场那么多人,没人看清白衣人的来去踪迹。王照希待要追又不知上哪里追,害怕镜湖派看出自己受了伤,只得带了蒋灵骞匆匆离去。
“我知道你是桐庐一带有名的医生,所以不想你被恶人擒去。但我不认得那女孩,所以没有救她。”沈瑄与这个神秘的白衣人如此接近。那是一个女子,声音略哑。她披着沉重的白面纱,一点也看不见容貌,也猜不出年龄,“我想知道她是谁。”
沈瑄遂道:“她叫蒋灵骞,是天台派蒋听松的孙女。”白衣女子似乎很惊奇:“蒋听松有儿子么?”“不,她是蒋听松收养的弃婴。”沈瑄黯然道。
白衣女子默然,半日道:“你内伤很重,我治不了,但可为你缓解病痛。”言毕将两股真力输入沈瑄体内。这白衣女子的内功极为深湛。沈瑄体内逆流顿时平息下来,几乎恢复如常。她的内功法门却颇有几分像叶清尘。
沈瑄忍不住问道:“姑娘和叶大侠是同门么?”白衣女子不答,却道:“你还会去救她?”沈瑄点点头。白衣女子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来历,沈瑄原也不必向她坦白。但这白衣胜雪、武功卓绝的女子,令人感到有一股高高在上、不可拒绝的力量。
当沈瑄出现在钱世骏面前时,钱世骏真的吓了一大跳。他刚刚听曹止萍数落完洞庭医仙这个不肖子的种种罪孽,不想此人就潜入会稽山,偷偷见他来了。钱世骏想了想,将左右支开。
沈瑄开门见山道:“九王爷,蒋姑娘给你画的那张地图,请借在下一观。”钱世骏奇道:“什么地图啊?”沈瑄冷笑道:“你上三醉宫去纠缠她,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为了吴越王妃地下迷宫的地图么?蒋姑娘已将真本失落了,凭着记忆画了一张给你。九王爷,蒋姑娘和吴越王妃结仇,大半是为了你的缘故。如今她落在吴越王妃手里,定然无幸,你纵不管也罢了,难道还要吝惜这张地图?”
钱世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