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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嘉许一笑,又无声叹了口气。
「也正因为这些,你绝不能堂而皇之判我无罪。众所周知,我意图谋害皇帝而被囚禁,如果你这样做,不止惹人非议,更糟糕的结果,你可能被说成附庸于恺撒的无能皇帝。而最糟的,罗马会失去信心。皇帝与恺撒之间的怪异种种,甚至恺撒在犯下如此大罪后,依然与皇帝平起平坐,这样乱来的领导者,得不到应有的拥戴。在与波斯的战斗开始前就处于劣势,今后的仗只会更加难打。」
克劳狄又点头,俨已了然于胸,「我也知道,我没打算那么做。」
既然所有的外忧内患他早已考虑清楚,那么,就不必再对他的决断有所质疑。谁也不会忘记,就在一年之前,他就是罗马帝国最强的战斗力,『帝国之刃』。
文森特定定地注视着他,心绪百转许久,才再次沉重开口,「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我。」
「你?」
「是。记得我对你说过,我的族人生来就带有的诅咒吗?」
「嗯……」克劳狄沉吟,「守护者是吗?已经说过了吧?」
「不错。但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你知道,洛赛提是以怎样的条件,与使者交换路维尔莱的生存吗?」
看着文森特凝重得不寻常的神色,克劳狄蓦地警觉起来,「是什么?」
「他的命。洛赛提自愿献出生命,而使者接受了。阿卡路尔不能忍受洛赛提为他而死,因此与洛赛提签下契约,一种超越生死,束缚灵魂的契约。洛赛提进入阿卡路尔的身体,而后,阿卡路尔也死去了,他们的灵魂被缚在不同的世界。自那之后,每隔一百年,路维尔莱就会出现一位承袭洛赛提妖魔之血的特殊人类。只有当这个人找到阿卡路尔的遗骸,将洛赛提的血还给他,他们的灵魂才能得以释放,随后,烙印在灵魂上的契约会让他们重生再遇。」
「但千年下来,从没有人找到过,没人知道阿卡路尔死在哪里,他们的灵魂一直禁锢至今。而那个承袭妖魔之血的人,也只有将血还给阿卡路尔之后,才能获得解放。否则,他体内魔性的血将破坏他的身体,导致他活不过三十五岁。」
即将到最关键部分,文森特本能地心生犹豫,但仍咬咬牙,狠心一气将话说到最后。
「我之所以能把你救回来,就是因为我体内有特殊的血。救了你的不是我,是……洛赛提。」
自己也不知是怎样把这无情的事实坦白出口,他紧紧闭上眼,不忍看对方深受轰击的脸庞。
不敢去想象克劳狄此时的混乱,他只知道,他的心很痛。一个人独守秘密这么久,从不知吐露出来时会这么痛苦。因为这毫无疑问是在伤害这个人,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或许这算是一种欺瞒吧,他又何尝希望如此?如果可以,难道他不想留在这个人身边吗?可是,宿命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从来就不给。
从一出生,他的一切就是上天指定的,包括生命长短。何其可笑?
但是一牵扯到这个人身上,他半点也笑不出来。
恍然间,有温暖的手指按上他纠结的眉宇,睁开眼,映入一双深邃的蓝眸,没有受惊,没有狂乱,尽是不可思议的平静,只有隐隐颤动的眼睫泄露了心事。
「三十五吗?也就是说,你还可以再活十四年……」低沉的嗓音,轻得有些不真实。
「没有。」他反常的平静令文森特更加心痛如绞,颓然道,「在你中箭后我曾用血给你疗伤,它能令你吸收我体内的血,获得其中的生命力,而我的生命会缩短五年,就是说我还剩下九年,明白吗?」
克劳狄怔怔地望着他,眼睫的颤动愈加激烈,神色却死水般不动。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嗫嚅着问。
文森特呼吸一窒,失控地抓起他的头发,令他正视自己迫近的脸,「我就是要你明白,就算你把我留在身边也只有九年。你愿意和一个只有九年生命的人走在一起,和他交换一切吗?就算……」他的手一松,喉咙仿佛被梗塞了,沉闷难言,「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衰竭而死的样子……」
克劳狄的表情依旧空洞,全然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呆怔了许久,突然问:「没人知道那个人的遗骸在哪儿吗?」
「没有,一点线索也没有……」文森特喃喃自语般说着,缓缓拉过他的手捧在胸前,低哑地说,「所以我要你想清楚,到底要怎么做。是现在就了断,还是……」
他的话语滞住,实在无法继续下去。
要怎么说?难道要他与自己共同走过这九年,然后,自己离去,那他呢?以他的性情,他的倔强,难保他不会……
绝不能那么残忍。作为他的守护者,怎能拉他与自己一同坠落地狱?就算先前怎样说不在乎,那都是假的。
面对真正在意的人,有哪一部分可能不在乎?明明就在乎得要死。不然,也不会舍弃本就拥有不多的生命,来换取他的存活。
只要他生活得好就够了,真的只是这么想,却仍有私心想与他在一起,即使明知这可能触犯了禁忌,但是,喜欢一个人,这没有错……
矛盾中间,克劳狄忽然起身下床穿衣,文森特静静看着他完成这一连串动作,在他把脸转向门口之前,才又说:「还有,你身体里有我的血,因为你不是路维尔莱人,它不会对你的生命造成影响,但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当你处于狂暴状态时,它会令你贪噬鲜血。如果发生意外,更有可能令你失去本性。」
他停了停,最终无力说道,「总之,你要小心。」
克劳狄依然看不出情绪地望着他,良久,点点头,随即迈脚朝外走去。
文森特复杂的目光定结在他背后,不想收回,「你打算怎么做?」虽然知道问了也改变不了最终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对方的决定。
克劳狄回头,唇边意外地显露一抹微笑,淡却无形,「不是说过了吗?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但现在看来,计划需要改动一下。」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门外,文森特忽然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虚脱,道出短短一席话,却几乎耗尽了他全身气力。
无论克劳狄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不会有任何异议,因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但是像什么一辈子遇到过谁做过什么就已足够这种话,他绝对不想也不会去说。真正想要留住的东西,几辈子迭在一起都远远不够。
那一瞬间他几乎产生一种无比邪恶的念头,想要两个人一起下地狱,永不往生也好。然而,终是不忍。
纵然这一生他战胜了再多征服了再多,最终,却还是输给了自己。
……
铁门外,克劳狄方踏出房间,便背蹭着门跌坐在地。他的脸深深埋进膝间,把方才接收到的讯息在脑子里反复温习,理清。双眼在不知何故地胀痛,他阖紧双目,深刻的悲伤如刀般一道道划在纠结的眉宇中间。
这种伤,才是真真正正,分毫不差地刻在了心上。
只有九年吗?他原本想,漫长一生有这个人做伴,再大的辛苦也不算辛苦。
可是,怎么能这样?怎能在他拥有了最珍惜的一切之后,再眼睁睁看着其从指缝中溜走?
天神,究竟是为何而存在?真的是救人吗?人又如何,魔又如何,只要他们有一颗心,这不就够了吗?魔且懂得爱,天神呢?……
他缓缓睁眼,瞳眸闪烁,蓝得似冰。
管它神也好魔也罢,作为一个人类,他有心;不想失去的东西,他就去争取;如果他体内已注定流动魔性之血,如果注定他将学会残忍,那么,他会将其接受、利用……
※※※※
就在克劳狄走后的第三天,一队卫兵来到文森特面前,并将他出战时的黑衣连同特制长剑一道,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文森特心中疑惑,但依然接过换上,与他们一道离开了特别囚禁室。
走在路上时,他问向其中一位士兵:「要去哪儿?」
士兵解释道:「是陛下的命令。前天陛下请来罗马五大城市的主教来为您占卜,看您是否有罪,该不该判刑。」
「你说真的?」文森特愕然。
如果他没记错,克劳狄对这些宗教或神术素无好感,又怎会主动请主教前来占卜?甚至还是为了这奇怪的理由。
另一个士兵也挤过来,新奇地赞叹道:「当然啦。真是很神奇。昨晚主教们施展占星术为您占卜,结果完全一致,都认定您的存在将为罗马带来无比的强盛,前提是只要您通过一个考验。」
「考验?」
「是的。」说到重点处,士兵流露满脸景仰,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期待与兴奋,「因为您来自竞技场,将让您再回到竞技场,与五十名角斗士决斗,如果您赢了就证明您确确实实是罗马的福祗,也就是通过考验。您将继续担任恺撒,任命终生不变。」
士兵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文森特已陷入不解沉思。
说什么占卜之类,他已不是三岁小孩,对所谓的主教神力亦不以为然,更何况言论之间如此夸张,他自然不可能轻信。但他好奇的是,谁都知道是恺撒处死了罗马城大主教,为什么这些主教们还会愿意帮他?
看来其中必有蹊跷。至于克劳狄究竟是用的什么手段,外人就不得而知。
此外,为什么要让他与五十名角斗士对决?他记得克劳狄历来不主张战胜后的杀戮,况且难道对于他的能力就如此有信心,一定能获得胜利吗?
克劳狄,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史以来第一回,文森特开始捉摸不透这个人的想法。
※※※※
再度回到竞技场的地下室,文森特丝毫不觉陌生,但从不怀念。他站上绞盘,等着它将自己送到场上。
即使站在这里,仍能隐约听见从地面上传来的嘈杂人声,他不禁深感头痛。虽不知道克劳狄究竟意欲何为,但这一步也走得太过招摇。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场中人满为患的情景。
那么,克劳狄也会来吗?
他的心脏突地狂跳几下,自从开始参与竞技后,竟头一次产生了紧张感。
好在他的忐忑并没持续多久,很快,绞盘便开始慢慢向上移动。当他终于现身于场上时,首先传来的就是震耳欲聋的高呼,久久不息。他环视左右,映入眼中的是他曾最熟悉的场景。
今日的科洛西姆,再次座无虚席,放眼望去皆是双双手在舞动。而这,在他离开竞技场之后,已是很久没有出现过的景象。
战神归来,群情高涨不言而喻。
只是今天的情形与以往却又大不相同。人们的呼喊声中,已不再只是对血腥单纯的渴望,而是掺着对胜利的期许,对罗马前景的冀盼,以及,对恺撒的企望。
原来在他们眼中,归来的不止是战神,更希望是恺撒,与皇帝并肩作战守护帝国的恺撒,罗马的另一道城墙。
有那么一刹那,文森特全然怔住了。即使在面对克劳狄之外,他也并不是完全无情之人,只是极少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有那么一点点被震动了。
他向最高荣誉席看去,却发现皇帝的席位是空着的,艾伦与瑞恩及元老院成员端坐周围,惟独不见克劳狄的身影。
这不是他亲手策划的角斗吗?为什么他却消失了?
文森特的心蓦地沉到谷底,原以为克劳狄的决定是为了他而泛起的愉悦,瞬间无踪。
如果真的不在乎,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为什么?!
这时人潮又是一阵呐喊,他转脸向左,才发现不知何时,竞技场与地下室之间的地面已挖通两条阶梯作为通道。就在离他不远处,许多身着轻薄铠甲、面戴青铜头盔的角斗士,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
他冷冷地看着,心中毫无波纹起伏。心已死,又如何会动?
敌对角斗士的进场耗费了许多时间,直到后来,文森特发觉出一丝不对劲。
这庞大的数目,堵堵的人墙,根本不止区区五十人。
他蹙起眉头,狐疑地向后退去一步,却听人群的高呼戛然而止,随之而起一阵阵剧烈的抽气声。他紧盯前方对手,却发现他们的视线都定格于他身后。心中莫名一动,他飞速转身看去。
方才送他上来的绞盘上,竟又站着另一位角斗士。
同样的铠甲锃亮,同样的青盔遮面,但是,他挺拔的身姿,他握剑的有力手势,他走来的沉稳脚步,所有的一切,文森特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早已深深烙印脑海,不管是用火烧,用刀刮,怎么也磨灭不去。
他震慑地瞪着对方一步步越行越近,最终停在他面前。两人的视线在同等的高度交错相遇。
透过面具上保存视力的窟窿,他看见了一双湛蓝的眼睛。虽然看不见表情,却能分明感觉到,那双眼睛在笑。
那一刻,他真的呆住了。一股无法形容的震撼自心底汹涌而上,只想将面前的人拥紧怀中,再不放手。但他忍住了,为了不辜负对方的良苦用心。
这时,艾伦对分设在观众席各处的人员招手示意,令他们向周遭席上满腹疑惑的人们解释。
为了令这场竞技更加精彩而不止于单纯的角斗,皇帝特地找来了另一位角斗士一道,同双倍的百位角斗士决战。
这么一说明,人们疑惑顿消,不约而同为皇帝别出心裁的设想高声叫好,奋力鼓起掌来。解说完毕后,艾伦站起身对场中所有战士做了一个手势,宣布竞技开始。
手势一发,只见数以百计的角斗士,气势汹汹地向两人高吼着快步冲去,竞技场上史无前例的激战就此拉开序幕。
最初的鲜血,溅洒在文森特的长剑之上。
那双深灰如砂的瞳孔中,再没有了丝毫迟疑或摇摆。此时此刻他已确定,他不会死,更不能死,因为他要保护好这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主人、爱人,即使为其付出所有。
原本热闹沸腾的偌大观看席中戛然无声。一部分是为文森特凌厉的攻击所慑,另一部分,则是被场上精彩绝伦的战斗场面吸引了全副注意力,挪不开的眼睛眨也不眨,更忘记了助威呐喊。
世人皆知,战神的长剑,无人能敌。
面对汹涌而来的人潮,文森特始终冷静以待,并时刻注意着同伴的动向。在确信他足以自保后,才能全心对付自方一波接一波袭来的攻势。
椭圆形的角斗场地中,只见刀光剑影闪烁,只听得金属相击发出的铿锵脆响。在刀剑交响呼应之中,血光四射,满目鲜红。
战神仿佛由来天生,即使面对再多敌人,依然步履轻盈剑舞灵活,丝毫不见疲态,只有越发的犀利与迅捷。对手一个又一个倒地,脚下的尸体越堆越多,看过再多战争场面的人也不免感到心惊肉跳。
他心无旁骛地杀着,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想保护的人,心脏处曾受的那一记箭伤,绝无可能如此快痊愈。
在耳闻观众席中传来的惊呼时,他猛地转身,正看见同伴被几个角斗士夹击的一幕。若是正常情况下,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但伤势的后遗症令人反应难免迟钝,不留神间,一柄长矛已狠狠刺进右肩,鲜血喷射。
「不!——」
一声声嘶力竭的长啸在科洛西姆中回响。
众人惊诧地朝文森特看去,却发现他的眼神全然变了。
不。变的不是他的眼神,而是眼珠的颜色。
原本是荒漠般冷淡的深灰,却在不知何时染上了血般色泽,迸发出刺目的猩红,艳丽,而又妖邪无比。
那是人类眼睛可以有的颜色吗?人们惊惧地想。
剑,仿佛已不再是剑,而是专为夺人性命而生的,来自地狱的索魂凶器。
场地之中哀号声顿起,几乎没人能看清谁做了什么,只见一道红若赤血的光芒在人群中穿行,光芒来到哪里,便有人倒在哪里。那不是照亮人心的光芒,而是摄取,掠夺,以至吞噬。
观众席上响起低低的议论,有称奇,有赞叹,有惊恐。
这不是人类能有的强。不管是什么,不论是谁,一旦强得超过限度,突破人类的极至,总会使人害怕。
对于这骤然发生的巨变,艾伦与瑞恩同样深为震惊,但并不害怕。瑞恩只是讶于文森特非比寻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