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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李婆婆的儿子就闯进来要钱了。
段小沐恳请他再多给她些时间,她一定筹到钱。那男人冷冷一笑,反问她是多少时间。段小沐认真地算了一下,就算她的手臂下周能好,她要再去服装厂要裙子来做,裙子全做好怎么也要一个多月,然后送去,等待那里的人检查验收,最后再通知她去领工钱,这些怎么也要两个月。
“两个月。”段小沐坦白地说。
“两个月?少废话!我明天就要租给别人!”
段小沐还是不断地恳求,那男人也不理会她,甩手就夺门而出。不过多久,就有四个壮汉门也不敲就冲进来,打开那些橱子柜子,把里面的东西大把大把地扔进他们带进来的几只大纸箱里。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把所有的东西装进了箱子里,然后其中两个把箱子搬出去,另外两个走到段小沐的床边。其中一个像拎起一只猫一样把段小沐从床上抓起来,夹在胳膊下面,然后向门口大步走去。另外一个从床边上抓起段小沐的两根拐杖也跟着向门口走去。段小沐没有喊,她感到她的身体像一条落网的鱼一样是横着的,她眼睛里的世界也是横着的,她的心脏在这种横向的运动中像一只铁钩一样,从体内反抓住她,捏她,挤压她,她就要像萎败的花一样缩成一团了,再没什么汁水。
那人把段小沐放下来的时候,这女孩面色煞白的,眼睛紧闭。她被放在一只大纸箱上,听见哐啷一声,有人已经用新的一把大锁锁上了她家的门。然后那几个人都撇下她和纸箱子,走了。
纪言看到段小沐的时候,段小沐蜷缩着身体躺在大纸盒子上。夜晚的西更道街开始下雨,窄窄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连平时停在弄堂里的自行车也一辆不见了。雨越来越大,灯光被雨滴击得四溅,唯有段小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只已经被雨水浸得柔软而凹陷下去的纸箱子上。
纪言怎么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他只是在杜宛宛把玻璃尖刀插进身体里之后,立刻想到郦城西更道街的段小沐也会遭受同样的疼痛。他当然清楚段小沐离开手臂是连行走也不能的。所以他必须尽快赶回郦城,因为段小沐根本无法正常生活下去了。于是他把杜宛宛送去医院,立刻回到郦城。相较杜宛宛,段小沐更加需要照顾。他却没有想到,段小沐就躺在露天的街道上,大雨的天空下。
纪言把段小沐背去了西更道街的小教堂。她被住在里面的老修女们安排在教堂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她发烧,昏迷不醒。吃了药以后还说着“让我留在这间房子里住”的胡话。
纪言在大家熟睡的夜里,又去了从前的幼儿园。秋千像从未停歇过一样地仍旧在蒙蒙的雨中荡悠。纪言恍恍地觉得它摆动得非常厉害,摇啊摇,就摆荡到了秋千事故发生的那天。他回忆起当时杜宛宛非常痛苦的表情,他回忆起她那么害怕他地跑掉了。甚至那件事情以前,一个夜晚,杜宛宛自己在秋千上一边荡一边哭泣。其实那不是纪言第一次发现她在秋千上哭泣了,之前有很多很多次,她都失神地坐在秋千上哭泣。那天她甚至把她最喜欢的五彩珠子都纷纷地从秋千上抛弃了,她对他说,有魔鬼。他也想到,前些日子,他去红叶谷找到画画的杜宛宛,设计把她关进那间黑漆漆的教堂里,然后他用残疾的段小沐的照片来刺激她,希望她在巨大的负罪感之下,能够正视段小沐的存在,并且能够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忏悔。他永远记得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所看到的段小沐哀怨的表情。最后他也想起了杜宛宛握紧玻璃茬就插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完全像对待仇人的身体一样虐待自己的身体。纪言这时才明白,杜宛宛原来也同样地一直受着苦。她原本是一个乖顺的女孩,然而段小沐的出现,使她遭受了很多的痛苦,她感到杂音和心绞痛都困扰着她,而她又不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只好用她自己的办法来抵抗这种她所认为的侵犯,她最后终于决定根除这个带给她痛苦的人。她做了,可是自始至终,她都很害怕,她逃走,想当一切都过去了并且永远不会回来。这些年她过得提心吊胆,敏锐而多疑,她一直担心段小沐来找她复仇。纪言又想到段小沐,她和杜宛宛完全不同,她从小就没有爱,却是伤害不断。她从小就有心脏病,她知道自己是个病人,所以她对耳边的隐约声音,只是当作一种病症。而后来,她信奉了基督,这使她凡事都会去想好的一面。所以当杜宛宛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的时候,她觉得这是一种恩赐,这是上帝的安排——杜宛宛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她心心相印的小姐妹。她当然不会怪杜宛宛,她只是怪她自己,她自己使杜宛宛承受了无端的疼痛。所以在段小沐心里的信念不是复仇而是道歉,补偿。
纪言忽然想,不知道躺在落城医院里的杜宛宛的手臂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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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不速之客(下) 段小沐醒过来后很久都定定地看着纪言。然后她问:
“纪言,每月你都是月末来看我,这次怎么月中突然来了?”
“我这段时间课程不紧张,就回来看看你。”纪言这样答,他一直都隐瞒着他已经找到杜宛宛的事实。段小沐如果知道杜宛宛不肯来见她,她一心焦,肯定会执意去落城找杜宛宛。她们见面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杜宛宛会再次伤害到段小沐,也许段小沐的出现会使杜宛宛的精神遭受更大的打击。
段小沐不再说话,她只是大幅度地翻身,侧过身来,努力地把右臂抬起来,想碰一碰纪言。纪言看见她把右臂伸直并翻转,他失声叫道:
“别动你的右臂!这样很疼!”
他喊出来之后,立刻感到犯了错误。段小沐的右手看起来完好无伤,如果段小沐自己不说她的右臂很疼,任何人都不会发现她的右臂有什么异常。而他这么一喊,表示他早已知道她手臂疼痛。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是从杜宛宛那里得知的。这时候,段小沐苦笑了一下,她显然是故意活动右臂的,为的就是等待纪言的这一句话,于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
“纪言,你早就找到杜宛宛了,是吗?”
纪言没有说话,但却是默认了。
“她不肯来见我,是吗?”段小沐微微一笑。
“可我会说服她的。你不要伤心。”纪言立刻回答。
“没有关系,我不会怪她,我早已经放弃了手术。很想见她只是想再看看她。可是她来见我会很不开心,而我只想看到开心的她,所以不见也罢。”段小沐说得顺畅而无不快。
“病一定要治。”纪言坚定地。
“这不重要,纪言,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宛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她的手臂摔伤了。”他觉得是有必要撒谎的, 告诉段小沐真相她会更加难过。况且他也绝不想把杜宛宛描述成一个冷血残暴的女子,那不是杜宛宛,杜宛宛其实在心理上是个远远比段小沐脆弱的女子。
“严重吗?”段小沐又问。
纪言摇了摇头。
“撒谎!纪言,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臂疼得不行。”段小沐不肯相信,她努力抬起她的右臂,仍旧不能。
“小沐,你以后住在哪里呢?”纪言不再提那个话题。他也的确关心段小沐以后将怎么样生活。
“只要那些婆婆们肯收留我,我以后就住在这间教堂后面的小屋了。”
“可是你怎么生活呢,学校也不能去了。”纪言叹口气,他关于段小沐的担心是层出不穷的,这女孩永远活在不止的灾祸中。
“会好起来的啊。你啊,快回去好好照顾宛宛才是为我好啊,她好起来我很快就好起来啦。真的,纪言,回去好好照顾她。”
段小沐用点了光辉的眼睛注视着纪言,纪言感觉到她的话里似乎有更加深层的意味。
“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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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自己长大了的项链(上) 那天,在马路上,我把玻璃插进手臂里,然后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日光沐浴的病床上。似乎很多人来过,床头有好几束花,香水百合,非洲菊。只是太妖冶了,浓浓的香使我透不过气来。
我的右手臂不能动,它像被捕获的动物一样被紧紧地捆绑住,不能动弹,不能呼吸。我想起昏倒前的一幕,那个是我吗?那个凶狠的,抓起玻璃,就刺进去的疯子。我以为那个受伤的人不是我,我以为那个是段小沐。我又要杀人啦。我又在谋害她呢。我把玻璃插进去的时候,甚至是充满快感的,我乐陶陶地以为这一次我胜利了。可我是怎么了?我竟不惜一切代价地要害她,甚至拿自己当作代价。
我知道是纪言送我来医院的。因为我滴血的身体被一颠一颠地托着,奔跑着送到医院。其实我很害怕纪言,真的,我很害怕他。因为他有使我不安,使我忏悔的力量。我甚至怕他胜于怕段小沐。我对段小沐能够采取些措施,以我的力量来还击,可是对于纪言,我是不能的。我在他的面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我从未觉得我欠着段小沐什么,可是我却觉得我欠下纪言很多,我注定要被他控制。
我刚刚醒来不久,门就被慢慢地推开了。进来的是纪言。他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晃啊晃啊晃到我跟前。我仿佛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以一个消极而颓废的鼓手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个时候我对他充满了好感,我以为他是一个敏感忧伤的兔子般温柔的男孩。那个时候我竟是有靠近他的欲望的,想在他的带领下,去看看他写在小说里的那种有小猪和金鱼,水草缭绕的潮湿生活。
可是此刻我以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他的阴影渐渐覆盖在我的整个身体上——他有喉结有胡须有强烈的男人的气息,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了。
他站了很久,才说:
“你醒了。”
然后他又说:
“再不要这样残害自己的身体。”
我终于哭起来。他接着说:
“你不要害怕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平息下来,懂得没有人要故意伤害你。段小沐她很爱你。”
我背过头去不理睬他,怎么我心中却是希望他来的?可是当我听到段小沐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无法遏抑地恼怒起来。
“段小沐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她早就应该动心脏手术了,可是因为没有找到你,她迟迟不能动那个手术。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像一个善良的老师规劝一个误入歧途的学生一样。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继续说下去:
“她问医生手术痛不痛。医生说很痛。她就不肯了,因为她说你也会感到无比的疼痛,这是她不想的,所以她说她一定要找到你,恳请你的同意,你如果不同意,她就永远不动手术。”
我背对着他的身体轻轻地动了动。对于纪言的这些话,我仍旧无法相信,尽管要对于他的真诚毫不动容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在这些日子里,在纪言重新进入我的生活之后,我就一直感到很疑惑。我不能清楚纪言的立场,这些年里,我想,有多少日子纪言是和段小沐一起的呢?应该会是很多很多。他的书包上挂着她送的小人儿。他是一心偏袒她的,他也许就会为了帮助段小沐,为段小沐报仇而欺骗我。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是多么伤心啊。我希望中的纪言,应该像他六岁的夜晚在幼儿园的院子里发现我荡着秋千哭的时候一样地疼惜我,怜爱我,帮助我。可是现在,一切都无法确定,物是人非,谁又能了解谁的心呢?
纪言看出来我并没有相信他。他没有再说话。忽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然后他把他的那只手慢慢移动到我的左手前。我侧头看到,那是一串彩珠链。那彩珠微小而陈旧,颜色多而杂,看起来很过时的。他把它套在我的脖子上:
“这是你六岁的时候荡秋千,从秋千上扔下来的那些珠子。我答应穿好了再给你,可你很快就走了。我没有来得及给你。”我仔细看看那些珠子,很久很久,我才摇摇头,再摇摇头,给他一个很疏远的微笑:
“纪言,你骗人。这不是那年的珠子。那时候我捡到的珠子很少,勉强能够绕着我的脖子围一圈。可是现在我的脖子比那时候粗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带上这根链子刚刚正好呢?”
纪言站在那里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看着我,带着一点郑重而严肃的笑意。
“难道项链自己长大了啊?”我忽然禁不住笑起来。他也笑了出来。
忽然唐晓推门进来了。她没有敲门,就这么突然地进来了。
我慌忙把身上盖着的被子向上扯,把那串脖子上的链子藏进里面。唐晓这时已经走过来,她应该是没有看见我脖颈上这只滑稽可笑的项链,走过来就笑盈盈地看着纪言说:
“纪言,你也在啊。”她说着就充满孩子气地掂起脚尖来,拍拍纪言的头顶,然后把脸凑上去,亲了亲纪言的脸颊。纪言的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我感到我的心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纪言应了她一声,把那只刚刚给我带上项链的手重新插进风衣的口袋里。他转身向门走去,头不回,再见也没有说一句,就这样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唐晓,唐晓已经失去了脸上挂着的微笑。她搬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床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们两个人坐到黄昏都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之后三天里,纪言都没有来过。唐晓每天傍晚上完课就来。她对着我这样坐着,她发愣,面无表情,像一个着了魔的公主,只有睫毛一闪一闪的,仿佛下一次就要有眼泪跟着掉下来。我们仍旧不说一句话。终于,第三天黄昏的时候,她又这样坐着,我闭着眼睛,可她知道我没有睡着。她忽然就开口突兀的一句:
“这几天纪言有没有来看过你?”冷冰冰的声音,仿佛变了一个人。
“没有,怎么了?”说出这话我才发现,我的口气很焦急,唐晓一定能敏锐地发现我是很在意纪言的。
“噢,也没有什么,他这三天都没有去上课,乐队也没有去过。”唐晓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仿佛与她毫无关系。可是她说完了,眼睛却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我的表情,我想她一定看见我的忐忑不安,焦灼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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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自己长大了的项链(下) 纪言在第四天的下午终于来了。他非常疲倦。他说他去看段小沐了,然后他走近我,又开始了对迷途羔羊的呼唤:
“你知道吗?段小沐和你不一样。你弄伤自己的手臂,可是你立刻会被送到医院,接受治疗,你不用去做什么活,你现在躺在医院里无可担心,并且很安全。可是你知道你的任性和野蛮给段小沐带来多少麻烦吗?她离了右手,根本连走路也不能,她需要自己养活自己的,可是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了。你要害死她吗?”
他很激动。我被这些话逼得缩在床头的一角。我想这就是他的立场了。段小沐是使他疼惜的姑娘,段小沐是使他怜爱的姑娘。他不允许我这个凶狠的姑娘来伤害她。我感到了我是多么地孤立,仿佛全世界都是和段小沐站在一起的,世界正是恍恍惚惚的一片。我记得三天前的纪言还在这个位置,把项链给我套上。他还充满温情地撒了一个谎——不管他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说这项链是我六岁的时候丢弃的。可是现在,他去见过段小沐之后,就完全地变了。于是我又挣扎着把自己的凶狠从心里掏出来,重新挂上脸庞:
“是啊,我就是想害死她的啊,你忘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