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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ISY大概也觉得了,再度提醒:“这领带好别致,是今年最新的款式呢。”
那老FANS受宠若惊:“DAISY小姐这么高品味,也觉得这领带好?对,对,要不就签在领带上吧。”他呼噜一下子把领带生扯下来,整张脸胀成通红。
我看着DAISY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支派克签字笔来,龙飞凤舞地将名字签在那条领带的内侧,然后巧笑嫣然地奉还,整个过程犹如一场戏。
这时候倒又不觉得子俊有多么没出息了,他的表现至少还是一个正常男人的惊艳,不会像那老FANS般失态失仪。但是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DAISY名头有多大的缘故。
DAISY,我苦苦地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却仍然没有印象。
扰攘一回,那老FANS心满意足地归了座,DAISY坐下来,淡淡一笑,并没有发出诸如“没办法,到处遇到这种事”的感慨,由此反而可以看出她的确是经惯历惯。
我不由对她多了几分敬意。
DAISY这才开始正式自我介绍:“我是个MODEL,不常回国,平时到处飞,有空时多半耽在伦敦,我喜欢那里的雾。”
我心里有了分数,却仍然不说破。但是脸上已经不能控制地挂下来,我看到自己放在桌子下的手,竟然在轻微地发抖。
阿陈说沈曹另结新欢,这便是真相了吧?
子俊却全然不知,只由衷地欣喜着:“原来你是国际模特儿,可惜我不常看服装表演,而且就算看,也分不清台上的人谁是谁。说不定我看见过你表演的。”
DAISY有些失望于自己引起的轰动效应不够明显,进一步说:“我和沈曹是多年的拍档,听他说起你……们。”
多年拍档?这么说,我才是新欢,人家反而是旧爱?
子俊更加莫名其妙:“沈曹?这又是谁?”
我苦笑,努力控制着使自己的口角平淡:“沈先生是我们公司的客户。”
输就是输,已经不必在名头上与她一竞高低。
DAISY对我的不战而败似乎颇为意外,态度明显松懈下来,笑笑说:“我看过你的照片,认出来,就过来聊两句。不打扰二位用餐了。认识你很高兴。”
“别客气。”我与她握手,她的手细腻温软,力度恰到好处,以至松开许久,还有一种温度依恋在手心。
根本她的一言一动,容貌身材,无不是照着完美标准刻划出来的。有些人,天生是上帝的宠儿,她便是了。
看着她完全消失在门外,子俊还震荡不已,不能置信地说:“我竟然和国际名模握手,嘿这可真是飞来艳遇。”然后他回过头来审我,“沈曹是谁?你的朋友?”
有分析能力用来吃醋
这小子总算不是太蠢,不会被美色冲昏头脑,居然这种时候还有分析能力用来吃醋。
我含糊地说:“你觉得我有本事给国际名模做情敌么?”
“那可说不定。”子俊一腔愚忠地说,“除了名气外,我也不觉得她哪点比你强。你的气质比她好多了,她的高贵是装出来的,你自然得多。”
我感动起来,面对男友这样的赞美,不知恩图报简直说不过去。于是学着刚才DAISY的样子做一个娇媚的笑:“走吧,我去帮你收拾行李。”
在子俊的住处,我鲜见地仔细,把他出门的衣裳叠了又叠,一直念着别落下什么别落下什么,弄得他不好意思起来:“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只要身份证在身上,就落下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不是旅游,是冒险。”我担心地说,“你要去得那么远。要自己开车。还要翻山。神山海拔很高的,有心脏病的人说不定会在半山休克……”
“我没有心脏病。”子俊奇怪地说,“锦盒,你怎么了?我并不是第一次报名参加越野队,比这危险度更高的活动我也参加过,而且西藏也并不远,还没有巴黎远呢。人家DAISY小姐天天飞来飞去,不是比我危险得多。”
果然他也没有忘记刚才的会面,他也在心中记挂着DAISY和……沈曹。
想起沈曹我觉得刺心,抛下手中的衣裳站起来,将头靠在子俊肩上说:“可是我不想让你总是这样跑来跑去,每天不是火车就是飞机,踏不到实地总是让人担心的。我不喜欢你做导游这个工作。”
子俊抱着我说:“等我攒够了钱,就不再做导游了。”
“你不做导游做什么?”
“做老板,开旅行社,雇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让他们做导游。”
我笑起来。武大郎如果不用自己上街卖炊饼,就会想着开面粉厂,再大一点理想是弄个食品集团公司,再大就垄断面粉出品业……可爱的子俊,他永远是这么一根肠子不打弯的人。他永远不会想到要去发明一台时间大神穿越过去未来。
子俊在我耳边轻轻说:“如果舍不得我,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好。”我痛快地答应。
子俊反而愣住,停了一下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指着他笑:“过这村没这店,你可别后悔。”
子俊看着我,满眼忧伤:“锦盒,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可是我宁可自己后悔,不愿让你后悔。”
我的泪忽然流下来。
原来DAISY给我的伤害比我自己想象的深,原来子俊比我更清楚看到这一点,原来我是这样地爱着沈曹,爱到恐惧的地步,甚至不惜以委身子俊来帮助自己逃离爱他的念头。
妈妈比不过贺乘龙,我比不过DAISY,妈妈,我们母女两个,都失败了。
“十年。”子俊喃喃地说,“我等了你十年,每天都在想着你什么时候会答应我。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没有等到你的心。但是锦盒,我不介意,我会继续等下去,等到你笑着,而不是哭着,给我。”
他的话,使我的泪流得更加汹涌。
“锦盒,我知道自己配不起你。但是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人比我好,或者比我更适合你,但是没有人会比我,更加爱你。”
第九章
告诉你最后的答案
“给我一点时间,子俊。”我终于说,“给我们彼此一点时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让你等了这么多年。但是我答应你,等你从神山上下来,我一定会告诉你最后的答案。”
闹钟没有响,但是到了早晨六点钟,我还是自动醒了。本能地一跃而起,却又立刻想起自己已经辞职,不需要再赶公车按时打卡。
做惯了朝九晚五的母牛一只,不上班的日子,可做些什么呢?
我赖在床上不愿起来,起来又做什么呢?临摹一幅张大千的仕女?把淘来的旧画装裱?或者好好打扫一下房间,然后自给自足做个早点?又或者学那些不需上班的太太去发廊做个新发型?多么自由惬意!可是为什么我殊无快乐?
这个时候真有些责备自己的自闭性格,来上海这么久,居然连淘伴也没有一个。都是太挑剔的缘故。
或者可以挑个花开的时节嫁给子俊,然后的日子,晴几天,雨几天,就这样过掉一辈子。
只要年年有春天,结婚也不是那么难的。
这次子俊远行和往常不同,往常他带团出游,所走的路线都是固定的,到武夷山看三棵半大红袍,去九寨沟总要再跑一趟黄龙,到了桂林就是三山两洞,不用问我也算得出他哪一天该出现在哪一地。可是这次不行,虽然有时间表,但是旅途几乎每天都有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比如车子坏了,某个队员出现了高山反应,甚至和当地人起了冲突等等。所以我要他每天都打个电话回来报平安,而我也就好像跟随他的车队一起经历了丝绸之路,感触了楼兰古国,到达了岗仁波齐……子俊说,明天,就是他们翻越神山的壮举付诸实施的最关键的一天了。
当我正在冥想中随他一起攀登神山的时候,电话铃响起来,我几乎要欢呼,管他是谁,只要有人说话就好。
难怪那么多人每天睁开双耳就到处寻找另一双耳朵交换新闻或绯闻,大抵和我一样,都是闲人。
电话是沈曹打来,他说:“我已经布置好了。”
“什么?”我一时没会过意来。
他说:“你不是要见一九四七年的张爱玲吗?我已经调试好了,你什么时候过来?”
“马上来。”
我跳下床快手快脚地梳洗,一颗心怦怦跳,双重的兴奋和忧惧——既想见沈曹又怕见沈曹,既想见张爱玲又怕见张爱玲。
见到沈曹我说什么好呢?要对他问起DAISY的事么?对于我的爱的去向,可要向他要一个答案?
见到张爱玲我说什么好呢?开诚布公地同她讨论爱情的抉择,告诉她其实我来自21世纪的上海,见她好比是一场梦游?
并没有去见张爱玲
沈曹见到我,立刻道歉:“昨天向你发脾气,是我不好。”
我反而羞愧:“不能怪你,是我自己心情坏。”
沈曹叹息:“或许这便叫相敬如宾?”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拉向他身边,凝视我,“锦盒,你对我疏远了。自从你外婆去世,你的心便远离了我。”
我的心?我自己可知道我的心到底倾向哪边?
沈曹说:“和我在一起,你不再开心。除了放不下你的男朋友,还有对我不放心的缘故吧?”
我抬起头来,沈曹,哦沈曹,他总是这样能替我说出我最想说的话。在他面前,我好比透明,再纠缠的心事也可由他挥手拂开。而子俊却对我说,认识十年,始终不懂得我在想什么。
“昨天我遇到DAISY……”我终于说,“我给子俊送行,在饭店遇到DAISY,她说她是你的拍档。”
“也是旧情人,”沈曹坦白,“但是已经分手了。前不久我们在欧洲相遇,再度合作,接着她回国来配合我拍一组片子,不过只是工作,不涉及其他。锦盒,我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向别人解说历史,但是你不同,如果你对我怀疑,我们两个都会很痛苦。所以你问吧,不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言无不尽。只要你肯相信,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我就什么都不必问了。”我轻轻说,心忽然变得轻松。沈曹哦沈曹,他可以一句话便将我送上天堂,也可以一句话便将我打入地狱。
这样热烈的感情让我自己也觉得惊惧。从小到大,我虽然敏感,却不是个冲动的女孩子,我倔犟,但冷静,多情,但内向,处事低调,三思而后行。可是这段日子里,我的情绪却大起大落,一时拂袖辞职,一时痛哭流涕,一时突发奇想地要对子俊献身,一时又对着沈曹眉飞色舞。这一切,究竟是因为沈曹,还是因为时间大神?
曾经,我的生活多么简单,隐忍,一如每个写字楼里朝九晚五的小白领,仰人鼻息,得过且过。惟一的不同只是多梦,喜欢在稍有空闲的时候冥想,却从不敢奢望将理想付诸现实。
然而那一天,他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对我谈起时间大神,许诺我可以让我见到张爱玲。
从此,他便成了我的神,我的信仰,我的理想。
子俊说过,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我。然而我却明白,我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沈曹。
与沈曹耍了太久的花枪,然而就像他说的,我们两个都会痛苦。在这一刻,在这里,在张爱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时间大神的印证下,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我不能再拖延逃避,我宁愿欺骗自己,都不愿欺骗心中的圣贤。
我诚恳地向沈曹表白:“沈曹,即使我不明白自己,可是你那么聪明,了解,一定比我更清楚我自己。你甚至可以发明时间大神这样的奇迹来挑战宇宙历史,又怎么会不明白我这样一颗平凡的心。我不必问你什么,因为我相信你。同样地,你也不必问我要答案,因为你一定会预知。只是,我和子俊十年,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分开的。如果把他从我的生活中剔除,我怕自己会变得不完整。”
“哪怕你千疮百孔,我会细心地填平所有伤口,重新让你更加完整,美好。”他鲜见地严肃,一手拉着我,一手握着时间掣,郑重地说:“我以时间大神起誓,今生今世,会诚心诚意地待你。天地间最能鉴别真心的,无过于时间。锦盒,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我眩惑地看着他,看着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化身,心情激荡至不能自已。
沈曹意气风发,豪迈地许诺:“锦盒,你说过你和裴子俊交往十年,但是我可以向你证实,哪怕再过十个十年,我对你的感情,依然会和今天一样。不信的话,要不要让我送你去六十年后看一看?”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即使我们都不能看到将来,或者说,即使将来的结局未以如我们所愿,但是至少这一刻,他待我是真心的,不搀一点儿假,没有半分犹疑。是以,他才敢于以时间大神来鉴定我们的爱情。难道,我还要怀疑他,验证他吗?
爱情不是做验算题,预算一下结果是对的才去开始,如果飞越时间看到了不好的结局便及时未雨绸缪,停止于未然。那样的计较,不是爱情。
我摇头,眼泪随着摇头的动作跌落下来。“不要滥用时间大神。沈曹,我相信你。”
“锦盒,你还是在害怕?”他拥抱我,“你流泪,发抖,你担心时间大神让你看到的将来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你害怕会看到我们分开,看到我伤害你,离开你,或者,六十年后,我已经灰飞烟灭?”
我用手去堵住他的嘴,在他的怀中哭得如风中落叶:“沈曹,不要诅咒自己,不要拿生死开玩笑。”
不要拿生死开玩笑。外婆的死,使我明白世上的一切恩怨,没有什么可以高过生命的。我爱沈曹,我对自己这样坦白着,和子俊的十年感情并非虚假,但是即使十年相恋,也没有任何一刻会像现在这一刻,使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自己在爱着,而我爱着的人,是沈曹。
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过沈曹,也许我会嫁给子俊,婚后的生活,不会比现在更不相爱。如果我不认识沈曹。
然而第一眼看到他时我便面红耳赤,那样的情绪即使是我十六七岁情窦初开最渴望爱情的时候都没有尝试过。当时我嘲笑自己发花痴,为此心情激荡良久,且在当晚梦见他向自己求爱,接着他忽然按门铃出现,所说对白与我梦中所闻一模一样……是命运吧?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不会没有预示。人是万物之灵,遇到自己一生中最爱的那个人的时候,怎么会毫无知觉。
张爱玲初见胡兰成的时候,也是有过震动的吧?
我和沈曹双手互握,四目交投,深深沉浸在这种震荡中,心神俱醉。
这一日,我并没有去见张爱玲。
来打扰我们的相聚
沉浸在爱河中的我和沈曹,不愿意有任何事情来打扰我们的相聚,哪怕是虚拟世界里的故人。
但是我们的生活,却在不知不觉中重演了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被沈曹拿来做道具的日本歌川世家的浮世绘画册,现在被我和沈曹把玩评赏着,当我们兴致勃勃地对那些歌舞妓的裙袂飞扬评头论足时,谁又知道到底有哪一句话是张爱玲对胡兰成说过的,又有哪一幅画是胡兰成对张爱玲指点过的呢?
茶案上紫砂白釉的品茗杯,盛着曾被用作小说题目的茉莉香片;香炉里袅袅燃着的沉香屑,是张爱玲的第几炉香?胡与张初相爱的时候,每天“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只是说不完的喁喁情话,道不尽的感激欢喜。他把他的经历向她坦白,她把她的委屈对他诉说,他形容她的离家出走,比她做哪咤:“哪咤是个小小孩童,翻江搅海闯了大祸,他父亲怕连累,挟生身之恩要责罚他,哪咤一怒,刳肉还母,剔骨还父,后来是观世音菩萨用荷叶与藕做成他的肢体。张爱玲便亦是这样的莲花身。”
怎样的相知?何等的赞叹?难怪她会感慨:“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有些人因爱而强大,有些人因爱而软弱。张爱玲,是哪一种?
夜已经很深了,我和沈曹却仍然手挽着手,沿着外滩久久地散着步,也有说不完的话,又觉得其实语言纯属多余,我们仿佛同时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