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没有钱,伤风感冒也能要人的命!”她恶狠狠地说,眼睛一下子变得血红,像两只兽眼。我知道我说错话了,要在从前,我根本不会这么说,可上大学后半年来天天和你们在一起,我也感染了贵族的习气。我很羞愧,也很着急,她平静了一点,可我始终能感觉到她对我的敌意。
“一开始说是肺结核,但是后来,医院又说长了东西,肿瘤,癌,”她毫不怜悯地、硬邦邦地,把那个结论像石头一样朝我扔过来,“癌,知道吧?到地区医院,说是要开刀,要交押金,他就回来了,不治了,回来等死……”她又啜泣了一声,抹了把眼泪,那粗黑的大手,被太阳晒得暴了皮,非常醒目,“呼延小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我摇摇头。
“谅你也不知道,”她冷笑了一声,“你怎么会知道呢?那个可怜的傻瓜!”她又抹了一把眼泪,“那个可怜的傻瓜,已经昏迷三天了,他水米不进,三天里,一直在叫一个名字,你知道他在叫谁?”她说,“叫你!呼延小玲,他一直在叫你!”
我真是吃惊啊,大吃一惊。我们还根本谈不上怎么认识!他做过我两个月的老师,第一次上课,莫名其妙地,把我叫起来亮了一下相,仅此而已。我们甚至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可他在弥留之际,却一声声地、叫魂一样的,叫着我的名字!
小玲珑讲的故事(3)
我没有再说蠢话,没有问她“为什么?”事后,我想,假如我那时一脸清白一脸无邪居高临下地问她一个“为什么?”,那个什么娟,她一定会扑上来像疯猫一样抓烂我的脸!我努力镇定下来,回身去找自行车钥匙,找半天找不着,原来自行车就在院子里枣树下支着,根本没锁。我对那个什么娟说:
“走吧。”
一路上,我只问了她一句话,“还来得及吗?”她说:“不知道。”她在我前边带路,是一条土路,坑坑洼洼的,非常难走,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立刻暴土狼烟。这样的路,只要一下雨,人的脚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我们骑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大汗淋漓进了村,正晌午,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哭声,那个什么娟,她这才回头对我说:
“他还等着你呢,”她凄凉地笑了一下,“不见你,他不会咽那口气。”
我进去了,走进窑洞。他躺在一盘大土炕上,枕头边搁了一只簸箕,里面铺着炉灰,炉灰上凝固着黑褐色的血迹。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直到这时我才似乎掂量出了这件事的分量,血,让我掂出了这件事的分量。我慢慢走过去了,站在他炕前,几只大黑苍蝇在他脸上趴着。我以为他死了,心里一哆嗦。苍蝇嗡地飞起来,那些苍蝇喝他的血喝得真肥啊,都飞不动了。而他,已经没有了人样。
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见过垂危的人,濒死的人,我真是认不出这个五官都塌陷下去的人就是“幸福”——喜欢舞文弄墨,写一些幼稚却热情的句子,总是兴高采烈的那个小老师。他皮肤是灰色的,毫无生机,紧闭着眼睛,头发像一团被晒干的烂海藻,塌陷下去的嘴角上挂着鲜艳恐怖的血痕,像朵毒花,触目惊心——这就是“死”,真让我震惊啊,我一时间连“难过”都忘记了。
炕上坐了一些人,守着他。我进来根本就没看见那些人。这时我听见了抽泣的声音,他们一看见我就哭了。那个什么娟,爬到了炕上,嘴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吹气一般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
“呼延小玲来了。”
她说了两遍,呼延小玲来了。这弥留的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睁得很大,“呼延小玲”这名字,竟然,这么神奇。他睁大了眼睛,问:“在哪儿?”
那个什么娟,粗鲁地,一把拽住了我,我像她一样爬到了炕上,跪下来,俯身望着他。他看见我了,瞳孔张了一下,一动不动,一动不动,然后,他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清楚地、缓慢地,望着我的脸说:
“真是你?呼延小玲?”
“是我,”我点头,“呼延小玲。”
“噢——”他又闭了下眼睛,笑了,非常满足地笑了,说,“真幸福啊!”
那笑,几乎是神秘的,有着我不知道的、悠远的深意,像地狱里的光,把他照亮了。“真幸福啊!”他几乎是神采奕奕地望着我,又重复了一句,“这下我可以安心地走了。”
我哭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抬起一只手,骨瘦如柴的一只手,哆嗦着,想为我抹眼泪。他要走了,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除了神明,谁也拯救不了他,我突然擦去眼泪,俯下身,我说:
“你再努力一下,再坚持一下,行吗?”
“行。”他笑着,望着我。
我坐下来,坐好,然后,我伸出胳膊,托起他的头,我把他抱在了我怀里。他非常听话,配合着我,靠在我身上,像个孩子,我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是吧?你吃一点东西,再走,不然你没有力气走远路。”他说,“好。”我忙喊地下的人,我说,“去端米汤!”米汤端来了,金黄的、金黄的小米稀饭,那香气熏出了我的眼泪。我让她,那个什么娟,把碗放在炕上,然后,我一勺一勺地,慢慢地,舀起来,吹凉了,喂到他嘴里。他一勺一勺地,听话地,咽下去。他两眼一动不动,望着我,安详,信赖,依恋。他努力地喝下去半碗,嘴唇竟然有了一点湿润的活气。我掏出我的手绢,擦干净了他嘴角上的血痕,然后,我抱紧他,让他把头,紧贴在我胸口,从没有人碰过的最干净的胸口,我说:
“现在,你睡吧。”
他的眼睛,就像起了雾气,雾蒙蒙的,却有了一种更深远的光芒,他深远地、庄严地凝视着我,他用最后的力气,凝视着我,他说:
“呼延小玲,我真幸福。”
然后,他就慢慢闭上了眼睛,扭过脸,把脸贴在我胸口,从没有人碰过的最干净的胸口。他睡了。我抱紧他,就像抱着一个小弟弟,就像抱着一个我生下的孩子。我感觉到他微弱的、最后的鼻息,一下一下,珍贵地,灼着我的皮肤,还有我的心跳。一下一下,渐行渐远。他是在睡梦中走的,在我怀里,非常安详,静谧,幸福。我抱着他,感觉到他一点点、一点点变凉。午后的阳光,金子一样洒满土炕,是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我端坐在辉煌之中,心里一片宁静。
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我知道,他已不需要这个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关了七天。不说话,吃很少的东西,不见任何人。那些平日里在一起高谈阔论玩得很投缘的朋友,忽然间,我觉出了他们的幼稚、浅薄,我把他们甩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了。我陷入冥想之中,几乎不说一句话。后来我才知道,我妈,还以为我神经出了毛病,要不就是撞见了什么,有一天夜里,拿着我一件衣服,到城外替我叫魂去了:“小玲啊——回来吧!”“小玲啊——回来吧!”也许,我真是把魂丢了,我的魂去了一个非常遥远、尘世之外的某个美好的地方,在那里流连不返。我细细地、一点一滴体会着他的爱,我心里也充满爱意,但那不是爱情,比爱情更高,对,比爱情更高!你体会过那种爱吗?噢,你不会的,你们天天沉迷在“爱情”之中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的,那是要你从爱情中脱胎换骨之后,才能抵达的境界。
小玲珑讲的故事(4)
“头七”过后,那个什么娟,她来了。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打开了房门,她进来了,说:“我给你带来一封信。”我仍然能感觉到她对我的不友好,她一身的汗水,头发乱蓬蓬的,我走上去抱住了她,我抱住了她,然后,我们一起哭了。
信是几个月前他交给她的,那时,他对她说:“埋了我之后,你再交给她。”那封信就在这里,你想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吗?是这么写的:
“呼延小玲:
我知道我是谁,我穷,又有病,是农民的儿子,并且,注定了还要做农民:这世上最贫贱的贱民,而你,是全县闻名的鲜花,又是天之骄子,大学生,美丽高贵,前程远大,我和你之间,隔着的岂止是一条天河?
可我爱你!呼延小玲,爱是平等的。一个乞丐可以爱一个尊贵的公主,一个国王可以爱一个民女,一个无恶不作的恶棍可以爱世上最圣洁的女人,只要你不去奢望一个童话的、也是世俗的结局:‘从此他们在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天下多少人,都是在这一点上犯下了弥天大错——呼延小玲,可我不奢望,我不奢望那个童话的结局,这样,我和你,就是平等的。这样,在爱的面前,我和你,将永远是平等的。
爱你,是我有生之年的秘密,不到最后关头,不到我的最后一刻,我决不会告诉你。假如,我能够好起来,我会很快乐地娶一个和我‘般配’的姑娘,一个农民的女儿,结婚成家,生几个孩子。我会很爱他们,珍惜他们。可即使如此,我仍然爱你,呼延小玲,我爱你,到死。
当你知道这秘密的时候,那就是我不行了。这一天,也许是一年之后,也许是三年五载,也许,是三十年五十年,(如果是这样多好啊,我太想、太想活下去了!)我告诉你这个,不是让你可怜我,在现实生活中,我确实是可怜的,可若说到‘爱’,我可不是个可怜虫!这世界上,有爱的天赋,爱的才能,并且,真正生活在爱中的人,没有几个。所以,我要让你知道,呼延小玲,在你这一生中,曾经被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这样奋不顾身刻骨铭心地爱过,爱了一辈子。他人卑微,可他的爱不卑微——他是一个爱的天才。
真希望你能晚一点知道这个,那就意味着,我能活得长一点,爱你久一点。可这当然只是梦想。我这一生,一无所有,碌碌无为,只成就过一件大事:爱你。这件事,我做得很完美。
呼延小玲啊,让我最后、最后再叫你一声名字,我爱了一生一世的女人,女人中的鲜花,感谢你给了我爱的幸福……”
信没有署名。
倾听者(1)
这天,下了晚自习,就要熄灯了,同学们纷纷离开了教室,陈果走到潘红霞身边,对她说,“坐一会儿吧。”
她们面对面坐下,潘红霞默不作声地从课桌抽屉里取出蜡烛和一盒火柴,那是他们常备的东西。
走廊里,渐渐静了,没有了人声。窗外,楼下校园里,却有人急促地跑过,脚步很轻捷。还有人冲着夜空“啊——啊——”地喊叫,像是在朗诵,却没有下文。突然传来了笑声,一个很尖的女声,笑得特别响亮,哈哈哈地,可是也远去了。秋天的星空,很美,也很忧伤,然而她们坐在屋顶下面,看不到。丑陋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在星空下也有一种忧伤的、不为人知的表情。杨树黄了叶子,开始像蝴蝶一样飘落。夜空中的大蝴蝶,有点诡谲。但若是在白天,在远离城市的旷野,或是山崖上,黄透了叶子的杨树,真美啊,美得舍生忘死,简直不像尘世中的树。
电灯熄灭了。潘红霞点起了蜡烛,一支红蜡烛,只剩下了半截,小半截。烛光跳跃着,小小一朵灯花,弱不禁风,顿时,房间里有了神秘感,对面那个人,有了神秘感。
陈果剪了一个新发型,是假期在北京剪的,现在长长了一些,可仍然有着北京的气息,很适合她都市的气质。而且,这发型突显出了她美丽的前额和额上那个发尖——美人尖。从前,她留两条呆板的麻花辫时,刚好遮蔽住了她身上最妩媚的这一点。不过此刻,烛光使她的脸变成了金色的,像一个火塘边沉思的土著女人。
“潘红霞,你相信不相信?”陈果突然打破了这沉寂,灯焰一跳一跳,墙壁上就有了一些奇怪的影子,“我今天打人了。”
她吓一跳,“打人?你?打谁了?”
“刘、思、扬。”陈果嘴里挤出了这名字。
她心里一震。一下子,脸色大变。
“有什么可奇怪的?看把你吓得!”陈果冷笑了一声,“他今天把我叫到河边去了,对我说,毕业后,他不打算回北京了——这事你不知道,我们家老爷子,我爸,就在这个假期里,给我们在北京联系了两个单位,一家出版社,一家杂志社,办得差不多了……你发什么愣?我说的是毕业分配!早是早了点,可咱们是什么了不起的学校啊,不早联系行吗?老头儿大热天的跑啊!现在他突然告诉我,他不打算回北京了!”陈果又毛骨悚然地冷笑一声,“不打算回北京了!哈哈!我问他,我说,原因呢?他说,他不愿意当编辑,他不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我说,刘思扬,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分上,看在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的分上,给我一句实话:为什么?他说,陈果你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要听你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念判决书有这么难吗?他说了,你猜他说什么?你大概猜得到,他说,陈果,我爱上了别人——我点点头,点点头——挥手就给了他一下子,一个耳光。然后我就走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啊?”陈果望着潘红霞的脸,可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她的脸上,不在任何人的脸上,她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不想知道这些啊,潘红霞痛苦地、绝望地想。我不想知道关于你们的一切。可是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出这句话,这隐秘。她必须坐在这里,倾听着,忍受着这个痛苦的女人的折磨。她不能像她一样,去找什么人淋漓尽致或者颠三倒四地诉说。他爱上了别人!为什么就在她稍稍平静了一些准备接受某个结局时又要给她这么一下呢?
“潘红霞,你知道她爱上谁了吗?”陈果朝前探了一下身子,现在她们的脸只有一尺的距离,灯朵一阵狂跳,陈果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凌厉的表情。
“小玲珑。”潘红霞哑着嗓子说出了这名字。
“哈!”陈果一挺脊背,又发出了这奇怪的笑声,“看来不是秘密啊,每个人都知道,是不是?啊?真耻辱啊!迷上了这么一个浅薄的、俗气的、无知无识的女人,阴险的女人,一肚子的坏心眼儿!真让我羞耻,哪怕他爱上别人呢,比如说,你——”她锐利地看了潘红霞一眼,看得她心都要不跳了,“也许我还不至于这么羞耻,这么痛苦!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个,我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那太荒唐了,太可笑了,太荒诞了!其实我早就有感觉了,我只是不愿意去相信……你还记得去年那件事吗?那一次,咱们去潇河那个学校,去拜访那边的文学社,记得?对,就是那次,她的车,小玲珑的自行车爆胎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借来辆破自行车,事先也不检查,好,半路上爆了。大家都跟着她倒霉!害得老余一个人骑两辆车——一只手拖着她那辆破车走,可是他,你瞧他,你记得吗?他多高兴啊,驮着她,简直是满面春风,上一个大坡,他说,帮我加油,她就在后面,一下一下,推波助澜,晃着身子!好像真能‘加油’似的。那谁问他,谁呀?忘了!说,刘思扬你累不累啊?他说什么,你记得吧,他说,‘有美同车兮我心飞扬’——”
有美同车兮我心飞扬,他脱口而出,大家都笑了。小玲珑像向日葵似的,骄傲地向天空仰着脸,当然是一朵刚刚绽放的向日葵。有人马上开老余的玩笑,说,“老大哥,人家是有美同车,你倒好,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一个叫丁克的人说,“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这是一句诗。”他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崇拜北岛、顾城、舒婷,还有马雅可夫斯基。老余仰天长啸地“啊——”了一声,然后就放声朗诵起来:
倾听者(2)
“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虚席以待
等待飘然而至的好运
它的名字叫——爱情。”
人们都笑了,丁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