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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答:“对呀。”想想,又说,“从来没离开过。”
“哦——”他说。
她不明白这“哦——”的意思,是怜悯吗?好像,在这里长大是不可思议的。但就在这时车到站了,是他们的车站,在这里下车的差不多都是那学校的学生。此时,也没有几个人,一下车,就被黑暗吞没了。那是一条连灯火也没有的小土路,却有着哗哗的水声。他们都知道那是一条灌渠,和他们的小路纵横交错着,形成一个长长的十字。一座水泥小桥横在灌区之上连接了道路。他们走上桥面,渠水的声音变得浩大起来。四周都是菜田,黑魆魆的,空气中飘散着新鲜粪肥的味道。在菜田的尽头,在靠近坝堰的一片开阔地带,有一大片苗圃,那里,生长着成千上万棵北方的幼树。
“你总是这么晚才回来?”他忽然打破了他们之间短暂的沉默,“一个人走这儿,不害怕?”
“不,不怕,”她回答,过一会儿又说,“我喜欢在黑夜里看见学校。”
“为什么?”
这时,他们刚好拐过一个弯,立刻,那一团光明,远远地,在黑暗的深处,尽头,像突然吐露的璀璨又神秘的心事,幽静地,出现在夜行人的眼前。她的声音变得很温柔。
“你看,”她说,“就为这个,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美景,”她的声音此刻听上去像一个成熟圆润的女人,“这让我幸福。”她停了一停,朝他转过了脸,“刘思扬,你该笑我了吧?”
“不,”他回答,在黑暗中望着她仰起的脸,被夜色修饰过的光洁奇妙的脸,那上面,有一种极其严肃的、似乎是性命攸关的东西,是他不能了解的,却异常动人,“不,”他说,“潘红霞,你是叫潘红霞吧?我真羡慕你。”
他说,我真羡慕你,她不知道这话的意思,始终不知道。这话,在她的耳边、心里,后来就是在梦中,一遍一遍重复着,像神的语言,无法破解,可是,却甜蜜诱人。它甜蜜诱人地折磨着这姑娘。她感到了巨大的危险,那危险来了,熟悉的、可怕的、致命的危险,向她逼近,仿佛命运在敲门。可她势单力薄,根本阻挡不了那危险的到来。那危险就是:对一个人一见钟情毫无希望的爱。
其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很多人都看出来,他们在好。这个“他们”,是指刘思扬和陈果。
似乎,他们从前就认识,插队的时候,就有过交往,彼此知道对方的故事。他们插队的地方,都在狭长的河谷平原上,刘思扬的村庄,更接近山区,而陈果的村庄,则要平坦富庶一些。
他们属于一个共同的圈子,都出自京城名校,有许多共同的熟人、朋友,有相似的历史和经历,注重内心与精神生活,读过差不多的书,喜欢共同的音乐,比如,贝九、柴六,等等,当然也喜欢忧郁的俄罗斯歌曲。他们还有机会读别人读不到的灰皮书,像《新阶级》、《带星星的火车票》、《麦田里的守望者》等等,这种知识优势使他们成为蔑视小市民的精神贵族。他们大多还都有游历的经历,到过许多地方,大多是扒火车去的。若是他们回北京休假,你就会在“老莫”——莫斯科餐厅这样的地方,看到他们一边熟练地使用刀叉一边大呼小叫欢聚的身影。
在这小城,在这默默无闻的学校,他们自然很容易亲近起来。就算从前他们不认识也很容易从人群中相互识别出同类,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他们惺惺相惜,至少,都知道是因为年龄、或是志愿报得不合适,一句话,运气不好,才落到了这里。这样的人,虽说并不是只有他们一个两个,可分散在各班各系仍旧使他们显出了鹤立鸡群。一只孤高的鹤碰上了另一只,除了惺惺相惜相濡以沫,还能怎么样呢?
陈果很漂亮,只不过,漂亮得一览无余没有回味。有时她脸上会有一种很严厉的表情,不容易亲近。看上去她要比实际年龄——30岁更苍老一些。她肤色很白,白得又高贵又死气沉沉,眼睛很大,很深,像维族人的眼睛,眼光却是锐利的。可是这眼睛望着刘思扬的时候会突然柔和下来。他们在校园里出双入对,一块儿去图书馆阅览室,上大课时互相占座位,晚饭后在河堤上散步,星期天一起进城、逛街,所有这一切,这“好”,大家都认为是意料之中的事,是一个预设的结局,没有悬念可言:假如他们“不好”,那才是奇事呢!
潘红霞知道这个。
她们住同屋,她们俩,陈果和潘红霞,都住上铺。起初,安排寝室时,她俩的名字其实都贴在下铺上,她们不约而同地和人调换了铺位。后来,有一天,陈果问潘红霞,你为什么不愿意住下铺呢?潘红霞坦白地对她说:
“我不喜欢别人坐我的床。”
她反问:“你呢?”
陈果笑了,“答案相同。”
原来她们都不同程度地患了洁癖。陈果的病症要更重一些,以后,会越来越重,最后发展到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随身携带一个小坐垫,她坚决地拒绝着和别人的臀部共享一个座位。当然,这是很后来的事了,几乎是传说中的事了。而此时,在欢乐的1978年,她的病症,还在别人能容忍的范围之内。
水声浩大的夜晚(3)
是这点共同之处吧?陈果在班里的女生中和潘红霞最为接近。晚饭后,她们有时会一起出去散步,第一次去河边,就是她们俩一起去的。她们在旷野中探着路,后来她们就骄傲地认为通往河边的路是她们发现的。没人和她们较这个真,没说那条路是她们开出来的就已经很有自知之明了,是不是?她们俩还曾经穿过地下桥到河的那边去,那地下桥,其实是一条地下隧道,离她们学校不远,永远,有兵在站岗把守,可潘红霞她们一直固执地把那隧道称作“地下桥”。1978年,地下桥是不允许行人随便通过的,可她们说服了卫兵,竟放她们进去了。这一下,她们有了从河流之下穿行的体验。她们走着,而那条千古的河流,就在她们头顶缓缓地流淌。
陈果有时还会给潘红霞讲一些故事,插队的故事,还有,那著名的101的故事,那里的同学,谁谁谁的女儿,或者,谁谁谁的儿子,怎样怎样,都很遥远,而且,离奇。那些故事,那些人,是穷尽潘红霞这一生也无法经历和结识的,属于天方夜谭。只是,陈果在这些故事中,隐藏得很深,她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这更让人感觉到她的神秘。而潘红霞,是天生喜欢那些神秘的事物的,她问自己,喜欢陈果吗?回答要迟疑一下,迟疑一分钟,然后是,喜欢。
可是,五月的晚上来临了。那个美好而黑暗的夜晚,命运敲门的夜晚,渠水浩大地响着。第二天傍晚她一个人又来到了灌区边,她站在水泥桥上,望着下面平静的浊流,她再也听不到那浩大的、动人心魄的响动。她忽然非常难过。她知道这才是真实的,真实的景象,可是,问题是,有什么力量,可以改写已经过去的那个晚上?
她站在那里,等待天黑。然后,她在黑暗中沿着昨夜的路走回去。当她一下子看到灯光,看到灯光像朵大菊花被黑夜芬芳地托举出来的时候,她哭了。她想,你真不幸啊,潘红霞。
她希望他们仍旧像陌生人一样,不说话。可是不可能了。他们认识了。他总是友善地和她打招呼,“干什么去,潘红霞?”或者,“潘红霞,你看见那谁了吗?”潘红霞,潘红霞,他叫得那么流畅,没有一点阻碍,可是他用“那谁”来代替那个人所共知的名字——陈果。
夏天到来了,现在学校四周非常美丽,青纱帐起来了,每一棵玉米怀里都揣上了玉米棒子,像一个个幸福的母亲怀抱着红头发的小婴儿。菜田里,各种蔬菜花开得十分绚烂。河水蒸腾着热气,夜晚,就是在校园里,似乎也能隐隐听到河边的蛙鸣。现在,晚饭后,就是最用功的学生,也喜欢走出校园到这欣喜的田野中来了,感受大自然沉静的欢腾。这天,潘红霞想一个人去河边走走,一出校门,就看见了他们,刘思扬和“那谁”,他们正站在那里说话。
“嗨,潘红霞,”刘思扬看见了她,“是不是要去河边?”
他们大概是要去河边吧?她想,她迟疑一下说:“不,我只在附近走走。”
“天还早,一块儿去吧,正好有事要商量。”他这么说。
有事要商量,是什么事?这当然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他们就一起去河边了,三个人,走上了坝堰。天空非常静谧。夕阳还没有坠落,河水、草滩、树林,还有,掠过河面的鸟、草滩上晚归的羊,全都融入在令人心颤的金色之中。他们就站在那里,看夕阳西坠的美景。
“不是有事要说吗?”“那谁”第一个说话了,她不喜欢有人和他们一起分享这心心相印的静谧,“蚊子马上要出来了,已经出来了,”她“啪”地拍了一下赤裸的胳膊,打死一只蚊子,“是这么回事,我们——”她说“我们”,是一种强调,“我们想成立一个文学社。”
“文学社?”
“对,”刘思扬说话了,他不满意“那谁”傲慢的语气,“潘红霞,你愿不愿意也做一个发起人?”
“我?”她大吃一惊。
“你,我,她,再联络几个同学,大家一块儿发起。”刘思扬回答。
后来,那一晚,潘红霞,还有“那谁”,陈果,始终很沉默,只有刘思扬一个人,高谈阔论。晚自习后,一块儿回寝室的路上,陈果忽然问潘红霞:
“你们好像很熟啊。”
她没有提那个名字,她,潘红霞,也没有装糊涂,她坦白地,非常坦白地望着陈果的眼睛,回答说:
“不,一点儿也不熟。”
她没有撒谎,他不是她的熟人,永远也不是。不是千百个熟人中的某一个,和你的生活一辈子也不发生深刻的关系。他不是那样的“熟人”,要是那样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现在,他们经常地在一起了。因为“红钟”社,因为小说诗歌。他们的话题,不再仅仅是“潘红霞你看见那谁了吗?”他正在和她“熟”起来,像和社里的其他同学一样。她几乎是绝望地抗拒着这“熟”,那是他不知道的。他觉得这女同学人很不错,善良、聪明,有着小地方人的多愁善感和纯洁,读过不少书,辫子梳得别具一格。“是个好姑娘。”他置身事外地这么想,就像所有那些美好却与己无关的事物一样,非常愉快。
而他在热恋,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他们很般配啊,大家想,一对寂寞的“大龄男女”,终于有归宿了。久而久之,热恋中的情人,变成了大家派给他们的角色。午休时间,他和陈果,躲在教室里说话,若这时有人进来,拿东西,或者,想赶一门作业,一看他们俩,“哦——”一声,马上退出去。谁会那么不近人情地打扰人家呢?除非,特别特别没有眼色的人。当然,这样的人不是没有,比如,小玲珑,小玲珑才不管那么多,她大摇大摆走进来,看见他们,就说:“咦?你们也在呀?你们不午睡?”非常无辜的样子,然后,坐下来,襟怀坦白地干自己的事。
水声浩大的夜晚(4)
要是有人说她:“你怎么这么没眼色呀?”她就会很冤枉地喊起来,说:“我是心底无私天地宽呀。”这么一说,倒好像,人人都心怀鬼胎似的。
可谁又能拿小玲珑有什么办法?一个班里,她年纪最小,十九岁,是唯一一个应届毕业生,比班里最大的老大哥老余,老高三的,整整小一轮,十二岁,比刘思扬陈果们,小十一岁。人又伶俐可爱,长得又漂亮,小下巴翘着,是全班的宠儿,你说,她就是存心捣个小乱,你又能拿她怎么办呢?何况她又是真的没心没肺。
小玲珑当然只是个绰号,她原本姓一个很有气势的姓:呼延,呼延小玲,可是“呼延”这姓太不适合她了,人们一叫“呼延”,马上想到的就是一个古代的将领,武士,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子,可她身高还不足一米六○,皮肤白得像雪,和“呼延”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于是,大家都叫她“小玲珑”,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叫出来的,反正,叫成了正果。
小玲珑天真烂漫,坚决不遵守约定俗成的一切规则。只有她,敢随心所欲开任何人的玩笑,口无遮拦。这“任何人”中当然包括刘思扬,可这本来是属于陈果的特权啊。小玲珑哪管这一套?她当众嘲笑刘思扬说话的腔调,她说:“刘思扬,你哪怕就是说‘我要上厕所’,别人听着也像是在朗诵。”人们都笑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陈果有些恼火,她等别人笑过后,说道:“这有什么?这是宣叙调。”宣叙调把小玲珑震住了 ,她不知道“宣叙调”是什么东西,可她知道那一定是个高级的玩意儿,陈果嘴里说出来的嘛。但是后来她知道了,后来有一天,电视里恰巧转播中央某个歌剧院刚刚排演的歌剧《茶花女》,她坐在亲戚家里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前从头到尾看完了它,然后,冷酷地一笑:现在她终于知道“宣叙调”了。
那天回到寝室,她站在门前敲门,一边模仿着美声的发声,唱道,“给我开开门——”门开了,是陈果,惊讶地看着她,她又模仿着美声的声音,唱道,“谢谢你,谁和我去打开水——”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地,笑成一团,“小玲珑你吃错药了?”人们冲她喊,她不理,只管继续唱她的美声,见什么唱什么,“谁用了我的脸盆——”有人捂住了耳朵,说:“小玲珑你再唱我们就把你扔出去了!”她这才住了口,一本正经望着大家,说:
“别惹我,惹急了,我让你们统统去听歌剧——听宣、叙、调!”
第二天早晨,在教室里,小玲珑经过刘思扬身边的时候,站住了,悲悯地看着他,半晌,说道:
“你真不幸啊。”
他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脸,笑着问她:
“慈悲的姐妹,我怎么不幸了?”
她意味深长地笑着,飘然而去:小玲珑不负责解释。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可又有谁拿小玲珑的话当真?刘思扬身后的老大哥,他们的老余,余得海,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道:“哟,小玲珑得仙悟道了?”大家哄然一笑。是啊是啊,得仙悟道了,要普度众生了。教室里笑声朗朗——小玲珑永远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
潘红霞转过脸去。
她转过脸去,望向窗外,外面,是平坦的、洒满阳光的操场,体育系的学生们正在训练。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认出那是胸部高耸的女体育老师,人家都叫她“挺拔”,二十年后人们会称这样的女人“大波”。“挺拔”或者“大波”穿一身红运动衣,正在舞剑,潇洒极了。她手中的长剑被阳光照透了,雪亮的剑光,嗖嗖嗖地,在空中搅起美丽的杀气。对了,潘红霞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从昨晚,到今天,她看见了刀光剑影。
可怕的小玲珑。
她感到心惊。
在最炎热的日子里,一个学期临近尾声。复习,然后是期终考试,左一门,右一门,一门一门考下来,就是幸福的假期。多少年来第一个暑假来到了。外地的同学纷纷离校,刘思扬和陈果也要回北京了。他们当然是乘同一列火车。临行前,刘思扬到寝室来帮陈果拎旅行袋,那旅行袋很沉重,里面装了十几瓶“老陈醋”,是这城市最著名的土特产。除了潘红霞,寝室里其他人都走光了,刘思扬快活地向潘红霞告别,
“潘红霞,祝假期愉快!”
她送他们到楼门口,老余和班里另外两个男生,准备骑自行车带他们去火车站。他们一大群闹闹吵吵咣咣当当出发了,一点儿也没有离别的伤感。他们归心似箭地朝他们亲爱的北京飞奔而去,朝他们愉快的假期飞奔而去。“潘红霞祝假期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