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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真的是别的女人的奶水,改写了她的命运,别的女人的奶水,救赎了她,将她从灰色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当然,潘红霞一点也记不住奶妈的样子了,可那有什么关系?她已经在她的身体里了,她日日夜夜在这个孩子淡蓝色的血管里奔流着,温暖、欢畅,她就这样庇护着这个孩子,使她不堕入黑暗。
就连外貌,她也越长越不像潘家的人。她的姐姐和弟弟,都是清秀的,孱弱的,小骨架,皮肤苍白晦暗没有血色。而她,则是一副宽身板:宽宽的肩膀,宽宽的胯骨,结实、健壮,十四岁就有了十八岁欢腾的乳房。她还有一张向日葵般饱满的大脸,皮肤光滑,暗沉沉,如同蜜蜡。有时,对着镜子,她自己也很惊讶,她想,你像谁呀,潘红霞?想到自己和这世界上某一个人神奇地相像着,而她们彼此并不知情,她心里就滋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虔敬,假如,有一天,在某个地方,她走在路上,一个人忽然分开人群来到她面前,抱住她,叫她“我的孩子!”她一点都不会惊讶和怀疑。这就是她相貌的意义,她必定会被一个母亲从茫茫人海中认领。这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就像花开花落,就像所有的河流最终要流向大海。
必定会被认领,这是这孩子的信念,她相信这个。而且,她也曾经历了那狂喜——被一个朋友认领。那年,她十四岁,而朋友则是十八岁。那时,这座城市所有应该升入初中读书的孩子,全都停了学,他们拥有了一个长假。将近三年的假期,无论怎么说,都太漫长了一些。孩子们有的玩疯了,玩得过了头,做了“弟兄”和“姐妹”,有的玩腻了,变得百无聊赖。潘红霞就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那一个。她在家里,养过热带鱼,养过鸡,还喂过蚕。养鱼的时候,她今天跑到湖里去捞鱼食,明天去臭沙河臭气熏天的污泥里一条一条挖小红虫。养鸡的时候,则是到汾河岸边草滩里去捉蚂蚱,为的是让鸡吃活食多下蛋。她忙忙碌碌,似乎,没有谁比她更投入更兴趣盎然。为了养蚕,她更是不辞劳苦,几乎跑遍了整座城市去寻找一棵不存在的桑树。没有桑叶,她就采榆叶,用榆叶喂蚕是她的发明,而吃榆叶长大的蚕,居然,还吐丝作茧。她也学过女红,比如,用白棉线勾各种花样的手工艺品:茶杯垫、小桌布或者是一幅窗帘。可是,这一切,无论是蚕宝宝还是女红,没有一样,能真正填满她的生活。那所有的热情都是虚张和虚幻的热情,犹如一蓬茅草,一把火就能烧尽。后来,有一天,她忽然觉得生活变得不能忍受的无聊,似乎,除了灰烬一无所有。那些日子,她一个人从早到晚在她家的校园里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深秋的北方,落叶满地,她踩着满地的黄叶,第一次感到了秋天带给她的忧伤。
然后,她就听到了那箫声。
那时,她不知道那是箫。在一个红色的壮阔的年代,在一个惨烈的年代,箫是多么不合时宜和落魄。她从没碰到过一支箫和吹箫的人,她听过笛子唢呐小号甚至单簧管可就是没有听过箫。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起初,她还以为是一个人在哭,等她明白过来她就呆住了,秋风中,它的呜咽和诉说,丝丝缕缕,安静委婉地钻进她尚待开垦正空虚的心里,她开始寻找这声音,她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来到南楼,那是学生宿舍楼的别称。她走进在白天也需要开灯的黑暗的走廊,也是空无一人的,只有残留的大字报和满墙壁的标语。她上楼,一直上到顶层,三楼,她跟着那声音,经过一个又一个锁着或洞开却阒无人迹的房门,她穿过了整个黑洞洞废墟般的走廊,然后,她就看见了她。
小城女儿(2)
一个姑娘,坐在窗下,垂着头,房门半掩,她只能看见一个侧影,还有,她手中那像笛子一样的乐器。后来,在潘红霞的回忆中,这一刻永远是不真实的,有如梦境,(美好的东西也许都具有梦境般的实质,)又像一个聊斋故事,在一座废墟般的建筑里一个人和一个异类相逢,(那是最具想象力的奇遇。)她的心怦怦地乱跳,但是她并不害怕,她站在房门口,许久,像是被催眠,后来她不知不觉把房门推得大了些,“吱呀”一声,姑娘回过了头。
箫声住了,戛然而止。
潘红霞如梦初醒地冲人家笑了一笑,说,“我不知道,笛子原来还能竖着吹。”
吹箫的姑娘也笑了。
后来,她就一直叫这姑娘“竖笛”。竖笛姐姐。她没有问起她的名字,她听人家都叫她赵什么什么,她觉得那名字和自己没关系,“赵什么什么”是另一个人,属于大家,属于人群,而竖笛姐姐,则是她一个人的,永远。
其实,到这个时候,箫,或者,竖笛,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在她们两人的关系中,箫声是一个引领,它引领着这个寂寞彷徨的孩子来到她命运中一个重要的时刻。当“竖笛姐姐”诞生的刹那,箫的魔力就暗淡了,它变成了一种可以解释的人间的乐器。
“这叫箫,洞箫,”她告诉她,“不过,你说的也不错,起初,它就是竖着吹的笛子,那时候,它叫‘篴’,也叫羌笛,‘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说的就是它。”
“哦——”潘红霞这样回答。
“只不过,那时候,它只有四个孔,还不是现在这样子。”
“哦——”
“古时候,箫分两种,排箫和洞箫,只不过,那洞箫不是这洞箫,是什么时候,把它——”她挥了一下手里的那管竹器,“才称作‘洞箫’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里的‘箫’,我想,应该指的是它。”
“哦——”长长地、类似呻吟地吐出一口长气。
迷住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是这么容易的事,就像水到渠成。仙女用手中的魔笛指引着,让她被认领,被一个朋友认领。魔笛指引了她,让她在人海中和这朋友相逢,否则,她们也许会对面相逢不相识。她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她抛弃了所有孩子们热衷的玩意儿和游戏,那些鱼和蚕宝宝还有女红,她在秋风中一日深似一日的忧伤,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让她走到这里,这黑暗的没有灯光的走廊,被这个朋友认领。
竖笛姐姐。
在这之前,她从没这样,痴迷过一个人,或许,以后也没有。那是她开天辟地的痴迷,那是比爱情还深的痴迷。这孩子的人生,因为这一天,被分成了两半,这一天是一个分水岭。这一天之前,是混沌的、黑暗的、荒芜的,犹如没有文明痕迹的史前期,而这一天之后,生活被火光照亮了,有了意义。
激进的学生们都杀向社会去闹革命了,显然,她不属于激进派,她也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众组织。她独往独来,在岑寂下来的校园里,过着隐居似的生活。她好像也没有家,至少,她从没有提起过。她住宿的那座南楼,到夜晚,只有很少几个窗口,亮着灯光,而有的时候,亮灯的就只有那一扇窗户。远远望去,那一扇有光明的窗口,就好像南楼的心,证明着,南楼是不死的。这时候,潘红霞就会温暖地揣测,这颗神秘的心里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她的一切,都让潘红霞感到好奇,可是她不问。她不愿意破坏那神秘感。还有,这孩子她是知道禁忌的,许多的故事都告诉过她“禁忌”是怎么一回事,比如,田螺姑娘,比如,日本的仙鹤女,等等,当人间的好奇心被满足的同时奇迹也会随之消亡。她害怕的是这个,她懂这个。她天生地、懵懵懂懂地懂得一个大多数人不懂的事情:好奇心也是一种贪欲。
说来,被这孩子神奇化和诗化的那件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从竖笛姐姐那里,她懂得了阅读的快乐。竖笛姐姐教给了她读书。她借给这孩子书看,都是那些被宣布为毒草的禁书。这些书从哪里来,她不说,那孩子也不问。这就是那时代的奇处,也是它的有趣之处。那些书,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地冒出来,携带着和这时代格格不入的气质和精神,还有情感,秘密地完成着对这个孩子的启蒙和塑造。
那些书,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如同涓涓细流,在这里,在那里,慢慢地,汇合成江河湖海,在许多孩子手里,传递着。这些孩子,散布在城市和乡村,散布在各个角落,可是,他们身上,似乎都有一种隐秘的标记,使他们很容易从人群中相互识别对方,就像《国际歌》对于共产主义者、就像几十年后的时尚青年,凭借着衣服的品牌、香水的气味、头发的样式、热爱的歌星来识别同类一样。现在,这孩子,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只不过,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一点就是了。
那些书,今天一本,明天一本,传递着,到了这孩子手里,有时,就成了残缺不全的残书,不是缺开头,就是短结尾,要不就是有上册没下册,或者刚好相反。这种时候,竖笛姐姐就出场了,她总是在那些文字戛然而止的地方等待着这孩子,似乎,她知道所有的结局。她知道娜塔莎最终变成了怎样一个朴素而温暖的俄罗斯母亲,她知道在丽莎进修道院八年之后,拉夫列斯基怎样重归旧地,她知道渥伦斯基怎样卖掉家业招募骑兵,准备去塞尔维亚送死:“一封信吗?不,谢谢你,去就死是用不着介绍信的,除非是写给土耳其人……”这痛苦的人最后在月台上这样说。她总是讲得很安静,不夸张,不渲染,可是却非常动人。那是一种才能,是孩子所没有的。这种时候,孩子就觉得,这个少女似乎也是书中的一个角色:遥远、神奇、迷人,不属于真实的生活。
小城女儿(3)
真实的生活就在窗外,一墙之隔,高音大喇叭播送着各种海报和战斗的檄文。在过去的三年里,有多少大事已发生过了,许多人死于暴力、自杀,或在真枪实弹的武斗中丧生。枪声已不再让她们害怕,死亡也变得平常,他们早已看惯了那些抬着死者灵柩游行的队伍。而在更遥远的地方,地球的另一边,激进的青年人也在资本主义的老窝里刮起红色风暴,他们打街垒战、游行示威、罢课,还有,性解放和吸大麻。
可是,多么奇妙啊,她们,孩子和少女,却活在这一切之外,她们在享受着生活,享受着恬静的、深沉而甜美的生活,她们创造了这恬静然后再享受它,她们活得温情脉脉又义无反顾。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孩子认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虚构的人生远比真实的人生值得信赖。
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也许,那是坚贞的狂热,是属于圣徒的品质。可她生活在俗世,这就埋藏了不幸。只不过,它隐藏得很深,不易觉察。这孩子的妈妈,就总是说这孩子“没良心”,是喂不熟的狗,是焐不热的石头。她一直觉得这孩子没有情感,心硬。而她自己则是心软的。她脆弱,爱哭,听到不幸的事情就同情伤心,看电影时比任何人都更爱流眼泪。可是,她的悲和喜,她的快乐和痛苦,她的爱意,没有哪一样能真正地伤害到她自己,它们从来不具备摧毁一个人的力量。
现在,这孩子有了一个朋友,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意义,是啊,这难道不是最平常的一件事吗?两个要好的女孩儿,天天在一起,又有什么奇处?她们钻在南楼那间背阴的学生宿舍,唧唧咕咕,说一阵,笑一阵,像两只快乐的鸽子。现在,时间快得简直像飞一样,不知不觉,一眨眼,就到了吃饭的时候,再一眨眼,天就黑下来。告别的时刻,孩子总是依依不舍,回到家,饭也吃不到心上,端着碗,魂还在南楼梦游。她妈见状,心想,太阳这是从西边出来了?她也有个牵挂的?倒要看看这新盖茅坑能有几日香!她妈就说,叫你那个赵什么什么来家里吃饭吧,不多她那一张嘴,省得你天天没魂儿!可是孩子不,她从不邀请这朋友到家里来,她不习惯当着家人的面表现她们的亲爱,那让她不自然,而任何不自然任何轻率的举止都会伤害到这爱的严肃和——贞洁。对了,是贞洁,这就是那孩子的奇怪之处,她贞洁和重如千钧地爱着,却不懂,那是人承受不起的爱。
她不邀请这朋友到家里来,不过,却会偶尔带一些好吃的东西到南楼去。有时端去一碗饺子,有时则是几块油煎带鱼。她端去那些东西,饺子也好,带鱼也好,放下,扭头就走,脸一直红到耳根,因为,她觉得自己这举止十分小市民气。可她又知道她吃食堂的朋友多么需要这些美食,学生食堂的饭菜,简直是可怕的。她左右为难着,苛责着自己,她就这么把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西伯利亚的寒流,一次一次袭击着这城市,冬天到了。没有雪,却很寒冷。这是一个寒冷却很幸福的冬天,因为,这是一个和爱的人在一起的冬天。现在,孩子甚至有了在南楼留宿的经历,那是因为停电。在那段非常时期里停电简直是家常便饭。这一晚,孩子正在自己家里看书,忽然,电灯熄灭了。四周沉入黑暗。妈妈一边抱怨一边摸索着点亮了马灯,把它挂在墙上。那段日子这城市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备有一盏马灯,或是电石灯。孩子跑到窗口,向外眺望,对面,一片漆黑,那是让人丧失方向感的黑暗。南楼在哪里呢?她着了慌。那灯塔般的窗口,眼睛似的窗口,南楼的心脏,在哪里呢?惊慌中她似乎觉得挨过了很久,其实并没有几分钟,她等着黑暗中那一团柔弱的光明,可她等不来。她忽然想,她一定是没有蜡烛了,她被围困在黑暗里了。
这孩子回身,寻找蜡烛和手电,然后,她告诉妈妈,她说,我出去一下。她妈不用问,也知道她这是要去哪里。她妈说:“这么黑,你一个人,让你弟弟和你跑一趟。”她妈妈就喊她弟弟的名字,说:“小雷!小雷!”她坚定地说,不,用不着。她一个人出门了,一个人,走进黑暗。手电筒的光芒,软弱地,小心翼翼地,冲破着黑暗的阻挡,还有,严寒的阻挡,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穿过荒野般的校园,那本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从小长大的地方,种着平庸然而亲切家常的丁香、榆叶梅、杏树、马樱花还有她不喜欢的侧柏。没有一棵沧桑的老树。可黑暗使它变得这么凶险、虚无和陌生。她很害怕,可她没有退路,她就像一只萤火虫在永无尽头的黑暗里穿行。凭气味她知道自己走上了侧柏夹道的狭长的小路,路面冻得硬邦邦,不久前有个女孩儿在这条路上遭到了打劫。她想起这件事,撒腿跑起来。她跑进了南楼,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更黑的坟墓和深渊。她站住了,原来,那黑是有重量的,强暴的,她和她软弱的光明,一点一点地,一尺一尺地,在黑暗的重压下,掘进着,她和她软弱的光明,一级一级地,一层一层地,爬行着。她心跳的声音简直比脚步声还要响,把她的胸都撞疼了。哦,总算,她爬到了楼梯的尽头,就像爬上了山的顶峰,在顶峰的地方,刚刚站定,她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声音说:“小红霞,是你吗?”
她回答:“是我是我!”然后就跑起来。她觉得自己得救了。她欣喜地朝她跑,现在,她终于看见她了,手电的光芒,一下子,把她从黑暗中打捞出来,她像神一样在黑暗中仁慈地显形。她欣喜地跑到她面前,还没站稳,就被对面的人抱住了,她一把抱住了这孩子,紧紧地,这是从没有过的,她从没有过这样冲动这样忘情的举止,孩子把脸贴在她肩头,一下子,就哭了。
小城女儿(4)
冷汗这时早已把孩子头发、内衣浸得透湿。
后来,她说:“小红霞,要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