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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老板,我把旭萱带到了,她很安全,向你报告一下。”他说。
“爸,是我啦,妈妈还好吗?”旭萱抢过话筒,心里好害怕。
“妈妈……她还好,还是老样子,只是非常想念你。我打电话到你公寓怎么都不通呢?”绍远声音疲累。台北是清晨六点,他在医院陪妻子过夜才回家。
“爸,你真吓坏我了!”旭萱抚抚胸,松了口气说;“我临时换了住处,想这周末再告诉爸爸,你就先紧张了。”
“我没有紧张,只是突然想和我的小太阳说说话,结果电话打不通,你一个人在外地,做父母的总会着急……嗯,辰阳真在旁边呀?”
“你真不该麻烦他的,他做生意忙,美国不比台湾,跑这一趟很费时间,他的时间就是金钱,真没必要……”她瞄了辰阳一眼。
辰阳听出他们在谈他,转身走出去。
他一从视线内消失,旭萱就小声抱怨说;“爸,你害我好尴尬,你没看到辰阳现在的脸色,比刮台风还可怕,我们已经分手,你怎能拜托他!”
“有谁规定分手的人不能见面?”绍远带淡淡笑意。“我也只顺口说你人在纽瓦克,请他去看看,他如果嫌路远麻烦不想去,大可以拒绝,又没人拿枪顶在他头上……但他去了对不对,而且动作还比我想的还快。”
“你用妈妈情况不太好,我失去联络这种严重借口,逼得他不来都不行。”她突然了解,爸爸是故意的,只因辰阳在纽约,才会连着两天打电话找她,不禁叹说;“爸,拜托别再玩那些凑对的老把戏,没有用的!”
“萱萱,我不是玩把戏,也没有心力玩了。”他喊女儿小名说;“我观察过的,这一年来尽管颜老夫人催婚急切,辰阳都没有动静,连那个柯小姐上个月都嫁给辰阳的堂弟佳阳,或许你们还有机会……”
“什么?柯小姐嫁给佳阳?”她没听错吧?
“是呀,大家都很意外。”绍远说。
旭萱太过震惊,在电话这头久久无法平复。
“唔,辰阳还在旁边吗?”绍远又问。
“他在外面大厅。”
“代我谢谢他,这孩子虽然有几分狂妄自大,对我还算敬重,他辛苦跑这一趟,也该请他吃顿饭,这是基本礼貌。”
“他不会去的。”
“你没试怎么知道?就当帮我还人情,一定要请,我这个星期天听报告!。”
那恐怕会是世上最难的邀请,长途电话里不好争论,她只有胡乱虚应。
※※※
旭萱随着隐约的谈话声走回大厅,愈来愈清楚,低沉平稳的是辰阳,昂扬明快的是她的指导教授艾琳。
走到转角处暂停,前面两棵绿叶繁茂的万年青正好挡住她身影,让她能由叶缝问观察大厅的一切,想该怎么以平常心来面对他,尤其知道柯小姐嫁给佳阳的消息。他怎么可能连柯小姐都失败了?
眼前的他一身轻简便衣,因是名家设计,仍不脱富家子弟气,可是又似有些不同,头发有些零乱、面色略显苍白、呈疲态的坐姿……不像记忆中那永远神采奕奕的辰阳,若非旅行时差关系,就是因为柯小姐,所以才到纽约散心吧?
身后有脚步声,不好在角落鬼鬼祟祟,旭萱由万年青后走出来。
“萱,快过来!”艾琳喊着。她是位身材娇小的女子,金中带灰的发梳成一条粗辫,身上惯穿蓝布工作服,个性爽朗。“我正对阳介绍我们的研究计画,说你是我最认真聪慧的学生,又有无比的爱心和耐心。”
阳?旭萱微笑说;“看来你们已经彼此介绍过了。”
“阳很幽默,说是你的前任男朋友。”艾琳说;“已是前任,还特别从纽约赶来关心你的状况,很不错的男人呀!”
这种私事也说出来?旭萱不置一词,保持沉默,以免要解释更多。
“我很了解萱的爱心,以前在台湾我们连约会都跑去采访贫困家庭,她优秀和热忱兼俱,专业棒得没话说。”辰阳还真扮起绅士来。
“唔?这么好的女孩子,你怎么会放弃?”艾琳半开玩笑问。
“教授,你弄错了,我求过婚的,是你的爱徒萱小姐拒绝我。”说英文隔了一层,像谈别人的故事,难堪话比较容易出口。
“咦?又为什么?”艾琳转向旭萱。
“这很明显吧!”旭萱回答。“他是成功生意人,我是社会工作者;他穿波罗名牌,我穿二手衣裙;他努力把钱放进自己口袋里,我努力把钱分送给别人,我们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辰阳瞪着她,几乎忘了她的伶牙俐齿,不禁笑出声说;“教授你看,你这位认真聪慧的学生是不是很难缠呢?她表面如阳光般开朗,内心却如黑夜般阴暗,我至今仍无法了解她。你现在相信我们分手的原因在她了吧?”
艾琳望着面前的两位年轻人,有好奇神色说;“阳,我刚才提过我们的研究计画,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你熟悉肺结核吗?”
“算是熟悉,书上有教过,是一种会吐血致命的传染病,台湾的小孩自幼都要打卡介苗,我有,萱也有。”辰阳答。
“呃,我应该问你是不是熟悉肺结核病人才对。”艾琳又说;“像有名的萧邦、济慈、雪莱、梭罗……还有小仲马书里凄美的茶花女,都是得到这种病,他们有什么共同特色?”
“阳是生意人,怕没听过这些人吧!”旭萱不知艾琳的用意。
“我没那么孤陋寡闻,我妹妹弹过萧邦的曲子,其它都是诗人文豪一类吧!”辰阳颇有兴致说;“教授要问共同特色,呃,他们都很有才华、都多愁善感,也都很短命?”
“生命都不长没错,天分因人而异。基本上,肺结核病人常在安静中缓慢耗尽生命,他们疲倦易累,精神抑郁又敏感多愁,因被迫隔离,又会产生一种孤绝感,个性往往倾向偏执,恨不能孤注一掷要把自己燃到一点都不剩。”艾琳笑笑说;“我讲得太严肃了,有点像在教室里上课,希望你们听得懂。”
“我懂,因为我妈妈就是这样,非常脆弱细致,总是轻声细语,意志力却强得惊人;一次次濒临死亡,又一次次活过来,都是为了丈夫孩子,即使病重,仍努力把我们姐弟照顾得无微不至,看我们长大成人。”旭萱有点哽咽。
一旁的辰阳有点惊异望着她,在他们交往半年中,她从没提过这些事。
旭萱心情稍一平静后又说;“艾琳,你描述得真精确,我可以把这些想法放入论文进一步讨论吗?”
“当然可以,要再多读一些参考书就是了。”艾琳又说;“我会描述精确,是因我父亲也是结核病患者,那种寂静、充满药味、死亡随时会来的环境,一切讲求干净无菌且安静无声,孩子们就这样小心翼翼长大。因此,你的申请自传里写你母亲是十几年结核病患者,我就决定非收你当学生不可,这也是我第二年又找你的原因,我通常不这么做的。”
“真的吗?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旭萱动容说。
“因为你也是我研究的对象呀——呵,开玩笑的。我主要想说的是,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也大部分有敏感、偏执、孤绝的气质,像身上永远的伤疤,很难去除掉。”艾琳微笑说;“阳,你听完这些,有比较了解萱吗?要爱她,就只能全盘接受她,不是只有阳光那一面,还包括黑夜的阴暗面。”
“艾琳!”话题竟会引到这边来,旭萱窘迫极了,连忙说;“我和阳之间什么都没有,他不需要听这些,也不会对结核病或阴暗面有兴趣。”
“谁说我没兴趣?这很可以解释萱许多令我困惑的古怪行为。”辰阳说。
“我也不是爱插手别人事,只因萱和我有类似的童年经验,结核病菌不分人种,疾病感受也是跨国界的。”艾琳说;“生意人和社会工作者又如何?看我丈夫爱德华吧,他是政治圈人,复杂度就不必说了,和爱单纯生活的我竟也维持了二十年婚姻,在朋友中还堪称绝配呢!”
“你和爱德华是世间少有的恩爱,无人能比。”旭萱说。这讨论的私密度也太过了些,刚才她和爸爸打电话时,辰阳和艾琳到底谈了什么?
幸好此时牧师有事过来找艾琳商量,才结束这段不寻常的谈话。
艾琳离去后,旭萱暗松一口气,但抬头见到对面的辰阳,两人单独相处又是一道难题,真要遵从爸爸的意思,开口请他吃饭吗?
艾琳这番话,在辰阳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以他的环境,从小在自我中心和众人专宠下长大,除了自己家族外,很少去想象别的家庭,不懂得设身处地,也就无从培养出同情心或同理心。
即使是喜欢的旭萱,也只注意她家世背景、外在条件是否配得上他,是否适任颜家长孙媳的角色,其余她内心的想法意见需求等等都不重要,落得不欢而散的下场,他至今一古脑责怪她,认为错在她。
他也终于明白她的古怪处从哪里来了,出自堪称病态的家庭,完全不同于他家族那些活泼开朗等着嫁好人家的姐妹们,所以有一堆诡异想法,弄得他们交往三波四折不断,也害他以为自己哪里有问题。
旭萱是对的,他们真的不适合——她敏感、偏执、孤绝的气质,像身上永远的伤疤,很难去除掉;而他天生生意人,血液中流着金钱和利益,也是身上永远的印记,也除不掉的,两种性格如同油和水,永远无法调合在一起。
他内心长久的一块大石砰然落下,也仿佛由某个执念中醒来,既是天生不适合,又何必为这一切烦恼自乱呢?
奇怪的是,当把旭萱由正常的名媛淑女队伍抽离出来后,再度看她,那纤瘦的身形甚是薄弱,但望进那眸子,又深浓得不见底,如黑晶玉经千年霜万年雪坚硬而不摧。
这是辰阳第一次略过皮相外表,真正去贴近一个人的灵魂,但他未察觉,只是心情忽如浩荡之水无边化开,温柔且平静,问出的第一句话是;
“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哦,都是些小伤,过几天就好了。”被他突来的关怀吓一跳,她说;“这要拜托一下,火灾和受伤的事,千万别告诉我爸爸。”
“报喜不报忧?”他抬眉。
“他烦心事已经够多,我不要他再为我担忧。”她又说;“这有,别介意艾琳刚才的话,我们研究这些心理行为,难免见什么都套上去,没什么意义。”
“我觉得很有意义,且受益良多,也因此更了解你。”
“不是我,是这一类型的人。”她心念一转到柯小姐,自然不敢提,又有点想安慰他说;“爸爸说百货商场盖得富丽堂皇,人气财气都旺,非常成功,是妈妈住院后少数令他心情好的事。很谢谢你,没有把冯家一脚——”
“一脚踢开?你应该去研究商人心理学,才能更了解我,我不是会为个人私事破坏商誉的人。”他曾经非常想,但咬牙忍耐过去了。“虽然我不如你博爱大众,你嫌我铜臭味重,但我们颜家信用第一,法律契约白纸黑字定下的就绝对遵守。当你说我会欺骗背信时,是很伤人的,也许你看不惯我的某些作为,但我一旦承诺的事,就不会毁诺。”
没想到一句感谢,却惹来那么多不平和牢骚!他为什么还记得如此清楚?他要她怎么回应,说对不起吗?她以为他早不在乎了!
他也察觉自己失态,生硬转个话题说;“你为什么突然出国念书呢?”
“也不算突然,是前年申请到的学校,只是妈妈舍不得,我才留在台北念研究所。去年艾琳又再度问我意愿,妈妈就同意我来了。”
“如果前年你出国念书,我们就不会认识了——”辰阳随即自己摇头否定掉说;“不,以你爸爸的坚持,无论如何都会制造机会,我们注定会认识,怎么都逃不掉!”
逃不掉几个宇,像挑起的琴弦,咚地一声敲在两人的心上。
“连这次纽瓦克之行也是你爸爸的老诡计吧?”他继续说。
“爸爸的确担心我啦!”还是要护一下。旭萱说;“以后我爸爸再有这种要求,你听过就算了,拜托别理他,就不会觉得又中计了。”
“我突然想起你说的那句‘脚长在我身上’,没人逼得了我。”他没生气。
“有吗?我什么时候说的?”
“我去桃园庙里接你那一次。”他笑出来。
他们真能这样友好地聊天吗?旭萱觉得好奇妙,也许因身在异国远离台湾的种种人事包袱,不再有嫁娶争土的反复争执,教堂内又如此宁静,他回到了人我本性,几乎像在以缘姐家的那个他。
请他吃饭应该是会很愉快的事,她正要开口邀约时,有人打开大厅的门。
“颜先生,我来提醒你的,你还有一场晚宴,必须赶回曼哈顿。”
噢!司机,几乎忘了还有这个人。辰阳忽然生出不舍之情,从纽约出发时的冷漠不甘,到此刻的不想离开,心情竟三百六十度大转变,真不知该说什么。是艾琳教授的心理学太神奇?他差不多要感谢冯老板逼他来这一趟了。
“是有一场晚宴,得赶回去。”他最后只呐呐说。
两个身影前后消失,大厅门晃动了几下,接着是大片的寂静,所有骚动瞬间停止,仿佛只是一场迷离的梦。她问自己,辰阳刚刚在这里吗?
是的,他在,又走了。
※※※
星期天和爸爸通电话,旭萱努力把话题集中在刚考上理想高中,让大家很放心的旭东,但躲不掉的最后还是谈到辰阳。
“爸就那么喜欢辰阳呀,到现在还不死心?”她万般无奈说。
“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辰阳的魄力和强悍都令人激赏。虽然你小女孩的眼光和我不同,但以辰阳年纪轻轻即扛重任,一点张狂跋扈又何妨?如果太温吞软弱,我还不要他做冯家女婿呢!”绍远又叨叨接着说;“我已经告诉辰阳你回台北的时间,他比你早几天回来,还说要亲自带你去参观百货商场,看来你们复合的希望很大!”
“爸,辰阳只是客气话!”她好为难,不知该如何解释,她不相信一年后她和辰阳会更适合,或她有足够条件当颜家长孙媳,怕爸爸又空期待一场。
“萱萱,爸爸老了,也累了……”那头绍远忽然长叹一声说;“妈妈苦了一辈子,我连她都快保护不了,更不用说你们姐弟三人,还有叔叔、舅舅们……我知道给你太多压力,但我实在心里着急,真对不起……”
“爸别这样说,你这样子我好难过,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尽到做女儿的责任,我没帮到你……”她眼眶发热,爸爸怎么突然感性脆弱起来?他向来坚强不倒,几乎没有失措慌乱的时候。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是我们的小太阳,因为你,妈妈才回到我的身边,才有旭晶和旭东,我们才有完整的家,拥有那么多年美好的岁月。”绍远一改沮丧声音,温柔说;“妈妈看到你,病就会好大半。”
“我很快就回家了,再过十天。”她说。
“对妈妈来说还是很久,还要再念你十天,十天很久呀……”
后来旭萱才知道,妈妈左肺已全部坏死外,上个月右肺也接着感染坏了三分之一,做了气切手术,由喉咙处开洞插管需全天候靠机器呼吸,还得定时人工抽痰,身体状况在挡不住的恶化中。
绍远是为此失措慌乱的,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