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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底的烟硝味替他回答了。
「你可以过来揍我。」
「我、不打女人。」虽然他很想掐住她的脖子,但那样她会受伤。
「很好。」亚蓓承认她松了一口气。「那么你现在就要学着拿起电话叫外卖,不然你就必须自己走到外面去,买东西、吃饭,最好还可以理头发,嗯,胡子也要刮一刮。」
佟夏森为她所说的那些事情感到愤怒。「我不行,我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每个小学生都有办法做到,为什么你不行?」
他满脸胀红。「我、我……」
亚蓓点点头,很有同理心地说:「我知道,因为你不敢跟陌生人说话,你觉得你没有办法走到收款机前去付帐,因为你怕有人会跟你要签名。但是,你可能多虑了,你以为你头上长了角,每个人都会盯着你看吗?还是你怕你一走出去就会迷路回不了家?那就在脖子上挂着地址牌怎么样,栏一部出租车、付钱,司机就会送你回家——」
「住口,妳一点都不了解!」他大吼。
「是,我不了解,但是我知道你有你无法克服的恐惧。」她发出战帖,希望他可以接受挑战,勇敢的。
佟夏森脸上血色倏地消失殆尽。「对,我无法克服它。」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但受伤的兽,攻击力最强。「但那关妳什么事?我是精神病患关妳他妈的什么事?」
亚蓓受到伤害了。「对,不关我的事,但是我没有办法不管你呀,我怎么知道我这么多管闲事,要我置之不理,我就是做不到。」她露出哀伤的眼神说:「我怎么有办法像铁达尼号里的萝丝一样,把杰克推到冰冷的海水里。」做出这样的比喻,亚蓓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她还没笑出来,笑声就传遍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笑了。
不过他有多少年没这样笑过呢?
会哭会笑跟会吃饭能睡觉是同等重要的事对不对?
亚蓓加入他的笑声中。「嗨,朋友,你愿意陪我到外头走走吗?我保证我会替你打怪兽。我到这里都快一个月了,还没真正的「观光」过呢。」
迟疑地,他问:「如果我说……亚蓓,快来救我?」
亚蓓发誓。「我绝对会替你屠龙。」
还是有些犹豫。「我……可能会昏倒……」很不好意思的说了出来。
考虑到体型的悬殊。「如果接不住你,我会当你的垫背。」
「听起来好象还不错。」
亚蓓伸出她的手。「来吧,好吗?」
他很缓慢很缓慢的试着伸出手,同时纳闷起他居然会如此信任一个才刚刚认识不久的人。
「如果有人跟我要签名……」
「你就跟他说现在没空。」
是了,他信任她。除了老张以外,她是现在的他唯一信任的人。
他们开始了他们的小镇一日游。
可能对很多人而言,一小步就只是一小步,但对登陆月球的阿姆斯特朗来说:他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科技很大很大的一大步。
你要怎么拿一个腿长三0公分的赛跑选手跟身高不到一百公分的小童比速度?
出发点不同,龟兔赛跑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竞赛。当然兔子会输那要怪牠自己。
亚蓓带着佟夏森从最近的地方开始拜访起。
他们去了巷子口的早餐店。
「你要吃什么?」她让他决定。
「妳决定就好。」他说。
但,她很坚持。「不,由你来决定,你点餐,你付钱。」
佟夏森很无助地站在摊子前,无助到老板娘亲自来招呼他。「小哥,想吃什么?」
他开始紧张起来,以口形说:亚蓓救我。
亚蓓决定她不能辜负他的信任。「我要一碗皮蛋豆腐粥。夏森,你呢?」再度把球传给他。
佟夏森锁着眉。「那就……跟她一样。」呼,得救了。一到外头来,他又开始结巴。
老板娘笑了笑。「到里面坐,马上来。」
坐在早餐店里吃早餐是很久不曾有过的经验。那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佟夏森不断地发出求救讯号。
「亚蓓,后面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看我?」
亚蓓只抬起一只眼睛。「她看你帅。」
「左边那个男人也在看我。」
「喔,他大概想跟你借根烟。」
「我没有烟。」紧张兮兮的。
「那就不用管他啦。」说的理所当然。
战战兢兢的吃完早餐,该付钱了。他拿出一张百元钞票给她。「亚蓓……」
她好象不懂他的意思。「去付钱啊。总共九十块。」
佟夏森硬着头皮去结帐。然后拉着亚蓓飞快地逃离现场,找零也不拿了。
接下来她把他带去理发厅。
当设计师把他按到椅子上坐着时,她问:「先生,你要洗头还是剪发?」
「我、我不知道。」他滑下椅子想夺门而出。但亚蓓伸手按住他,把他推回椅子上,对设计师说:「他要剪发,胡子也要刮一刮。」
设计师小姐又问:「先生你想剪什么发型?」
「我不知道……」他转头看亚蓓。
设计师建议说:「剪个贝克汉头怎么样?现在很流行,帅哥才适合这种发型。」
说着,向佟夏森眨了眨眼。
他觉得头皮发麻。而亚蓓又在一旁翻起杂志没看到他在求救。他只好说:「不、不用了,把我头发修短一些,然后借把刮胡力给我。」
躲在杂志下的亚蓓扬起了漂亮的唇角。
洗完发、修过面后,亚蓓很惊讶的看奢佟夏森。
她看得他很不安。「怎、怎么了?」
亚蓓看了他很久,才说:「你长得很漂亮。」她微笑着。「如果待会儿你发现很多只眼睛回过头看你,那是因为你长得很好看,不是因为你头上有长角。」
说着,她拉着他往街上走。果然许多只擦身而过的眼睛都频频回头。
「真荣幸,跟帅哥一起逛街。」亚蓓半开玩笑地说。
「别、别开玩笑了。」他只想躲进地洞里。
但附近没有地洞,他被亚蓓拉进一条传统市场街。
早上菜市上人多拥挤。
当亚蓓在各个摊子前闲逛的时候,佟夏森要很努力才能跟在她身边。
有时候他走快了,回头看时,亚蓓却远远落在后方。有时她走快了,混入人群里,这时他就会紧张起来,生怕下一瞬间就被拋弃在拥挤市场里。
在这种人潮汹涌的地方,他极容易失去方向感。
或者他已经失去了,他只能紧紧跟住亚蓓。
一波波的人潮涌来,他失去了她的踪影。想到她可能落在后面,他转身寻找,却找不到她。别紧张,他告诉自己,她可能走到前面去了,他立即又钻进前方的人群里。当他看见那个纤细的影子,他上前拍了下她的背。「妳不要走那么快——」
影子转过头来,却不是亚蓓。
陌生女人困惑的看着他,四周的人潮推挤着他,他突然头晕目眩起来,站不稳脚步。
亚蓓、亚蓓……快来救我。
他的惊慌失措具体表现在急促的呼吸中。
在他以为他又要不能呼吸的时候,一股若有似无的茉莉香出现在他身边。
「原来你在这里。」是亚蓓。
倏地睁开眼睛,他努力驱离前一刻还影响着他的恐慌,他的手劲握的她手痛。
「我们可不可以离开这里了。」这里人太多了……
亚蓓拨开他前额上汗湿的发。「好吧,我们离开这里。」
接着她把他带到医院去。
在医院门口,佟夏森死命拖着她不愿意进去。「我不看医生。」
亚蓓露出一朵微笑。「好,我们不看医生。」她把他带进妇产科附设的育婴室。
新生儿被妥善的安置在保温箱中,每个娃娃的脸蛋都红通通的。
隔着一面玻璃,亚蓓看着那些蠕动的小小身体说:「你知道吗?每一分钟都有人诞生到这个世界上,这些小生命从完全没有行为能力,到经过一连串长久的学习才渐渐获得进入社会的能力。」
不等佟夏森抗议,她接着将他带到医院附设的复健中心。复健室里有中风后正在进行物理治疗的患者,也有车祸后下半身瘫痪的病人在学习怎么重新照顾自己的生活需求。
「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可能有些还活过了半个世纪,但是生命中的一场意外让他们必须再重头开始学习起,不仅包括拿筷子、刷牙、穿衣服、上厕所,还包括说话和走路的能力。这些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他们以前都学过,但是现在他们必须再学一次。」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他,很轻很轻的问:「如果他们都做得到,为什么你会认为你不行?」
佟夏森哑口无言。
他沉默的任由亚蓓将他带走。
离开医院后,他们又去了各个不同的地方。
公园、书店、小学、邮局、面包店……
这一天对佟夏森而言是极其漫长的一天。
夜里,他们回到他住处的时候,两个人肩并着肩站在门外,仰头看着矗立在眼前的这幢房子。月光照得它白森森。这是佟夏森的堡垒,而亚蓓在等佟夏森再度躲进他安全的避难所去。
然而他跟她一起站在月光下,目光比海洋深远。
晚风吹起了亚蓓的发,她轻声说:「最后一站。」
今天的旅程到此结束。
「我回去以前,你可不可以弹一首歌给我听?用你的电吉他。」
他眼底那片海掀起了浪涛。他想说!他不会。但亚蓓期望的目光让他开不了口。「我……我很久没碰音乐,都忘记了……」
「全都忘了?」不可能。
他很快地点了个头。「都忘了。」但她已经将他拉到屋后的仓库。
她打开仓库铁门,找到那把电吉他。
「亚蓓不要!」
「一首歌。」她拉着他的手去碰那把吉他。
但他飞快地甩开她的手。
亚蓓只好在箱子上坐下来,将插头接上。「好吧,我来试试看。」她的手指在六根弦上来回撩拨着。「育怎么调?这是Do还是Re?我看看能不能弹个和弦出来——」
「那样不对。」声音几不可闻的。
「什么?」亚蓓提高声调。「什么不对?」
声音挤出牙缝。「妳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接过她手上那把电吉他,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很无奈地说:「我真的都忘了,但我想我还记得一首……」他调了调弦,一个轻柔的和弦后,全世界家喻户晓的旋律便充满在空气中。
「Happybirthdaytoyou……」
当他独特的嗓音伴随弦声出现,亚蓓整张脸孔因为欣喜而发亮。
起初他的脸上写着挣扎的痕迹,但轻柔的弦声安抚了他。
亚蓓一直不确定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也许今天不是她的生日,但却无庸置疑是属于他的日子。
他能不能重新再出发?这是个此时此刻还无解的问题。
洛夏森含着泪,在熟悉的音乐世界里找到那个迷失的自己。
第十章
转折
那天晚上,亚蓓作了一个梦。
梦境里有一扇朱红大门,一只白色的猫,及一双很温柔的手。
那双手的主人轻轻地喊着:「雪……小雪球……」是个女人的声音。
梦里的天气很怪。起初很冷,四周是一片白茫茫,一片一片的柔雪沾在鼻尖上。脸很热。接着雪不见了,气温变得很热,空气里有海水的味道,厚厚云层似在脚底下,远方的天边悬着一道彩虹。
不知道为什么,亚蓓有意识她正在作梦。
她试着拨开那包围着梦境的白雾,想再看清楚一些、听清楚一些。
啊,有两条很长很长的腿。那是谁的腿?步伐好大,而且走得好快,她跟在后面想要追上那两条腿,但是却很无助的发现距离愈来愈遥远。
她知道她最好快追上去,但是她追不上、追不上……
啊,等等我,等等我……
爸爸!
亚蓓倏地睁开双眼,猛然惊醒过来,房里的电话铃声正响个不停。
是小刘。
「有消息了。」他说。
亚蓓整个人惊跳起来。「快告诉我!!」
小刘被亚蓓的急切吓了一跳。「妳别急,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有人打电话到报社,是一对夫妻,见报以后觉得妳的条件很像他们家失踪的女儿,希望能跟妳见一面。」
亚蓓混乱的脑袋努力消化着这个讯息。「是……上回那个婆婆说的那对夫妻吗?」
「好象不是。是另外一对。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小妳五岁,他们在过境香港的时候无意中从机上报纸看见妳的寻人启事,二十几年前,他们一个女儿也在香港街上走失。」
「我要怎么跟他们联络?」
「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回到台湾,他们住在高雄,我给妳地址和联络电话,快拿笔抄一下。」
亚蓓慌张的翻出纸笔,手抖的厉害。「好了,请说。高雄市……嗯,电话…
…嗯嗯嗯,我重复一次,看有没有记错!」
「完全正确,快跟他们联络看看。」
「小刘,谢谢你。」
「哪儿的话,别忘了要告诉我事情的发展。祝妳好运了。」
结束电话后,亚蓓呆坐在床铺上好一会儿。捏着手上的联络条,她看了下时间。早上六点半,不算太早吧?迟疑的,她拨了抄在纸上的电话号码,然后心脏跟着等待的铃声一起怦怦地跳。
电话大约响到第五声的时候被接起,是一个中气十足的男性声音。「喂,林公馆。」
亚蓓抖着声音道:「您、您好……」
天啊,她好紧张。
佟夏森喂了亚蓓的猫以后,蹲在牠身边看牠优雅的舔着身上的长毛。
昨晚亚蓓离开以后,他又偷偷接起了网络线。
幸好他还有一条备用的,不然可惨了。
屋里的存粮快吃完了,好多东西都要补货。如果不上网络订购,他势必得走出门到最近的商店去买。
有那么一瞬间,他关掉了计算机,想走出门去。但才跨出一步,双脚便自有意志似的缩了回来。他皱着眉想,他的腿很胆小。
当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时,他吓了一跳,连忙把网络线拆下,藏进抽屉里。
然后才走到门后从窥孔看出去。
「佟夏森开门。」她喊。
他退后一步开了门。「亚蓓——」
他愣住了。只因她像袋鼠一样跳上来,然后又像无尾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女性柔软的躯体和芳香将他唤起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如果饥饿感不能证明他还活着,那么性冲动可以进一步证明,他,的确还活着。
这突来的认知让佟夏森觉得既尴尬又不知所措。
喉咙干哑起来。「蓓……」
「天啊,夏森,我好紧张。」
「我、我也是。」紧张?这不是他最无法控制的感觉吗?她什么时候被他传染了?心理问题也会传染给别人?
亚蓓双手紧紧环住佟夏森的脖子,她的心跳跟他的颈动脉一样鼓动的非常厉害。
「我可能找到我的家人了,天啊,我找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天啊、天啊、天啊。
佟夏森还没反应过来,亚蓓又飞快地道:「小雪球再寄在你这里一阵子好不好?等我确定了……哦,天啊,我是来跟你说我待会儿要开车到高雄去,我一直在找我过去的记忆,谁料想得到呢,我还有家人,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妹妹,事情好突然,我有点手足无措……」她慰说愈语无伦次。
但佟夏森却渐渐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她要走了。
她是来道别的。
深深吸了一大口气,亚蓓强自镇定地道:「我还会回来一趟,但不确定是什么时候,你会照顾自己吧?告诉我你会……」
佟夏森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这么无助过。在他人眼底,他是不是一个什么事都做不好,连照顾自己也不会的窝囊废?
「夏森?」
「会、我会……」他眼神四处飘移起来。
亚蓓太过兴奋、太过紧张,以致于没有发现他眼神的焦距已经不在她身上。
听见他肯定的答复,她再次紧紧拥抱他。「要加油!不要被挫折击败。」
「照顾小雪球,我会来接牠。」她迅速在他颊上印上一个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