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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摇头。
“陈元珍呀!我想你应该知道她在同学们面前,说了不少关于你的话。”
我觉得很奇怪,陈元珍为什么说我爱去有钱同学的家?我向来没去过哪儿,只为王眉贞的关系去过秦同强家几次。王眉贞的家取过若干次,那是不算他们所说的“阔绰”和“讲究”的喽!
“我想那是李梅丽或者李比德传错了她的话,她的原意不是那样,她是说你最爱结交有钱的男同学,像王一川,张若白,现在是水越。”
水越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我真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和我同领学校的清寒奖学金,省吃、俭用,一身陈旧的衣服,我正为我们同是一对能够吃苦的人而骄傲哩。
“水越的家是宁波的首富,他的父亲生前拥有银行茶行等等的。据说他母亲嫁给他父亲,便是为了爱钱。”
“这也是陈元珍说的话吗?不见得她不是拿自己的心事忖度别人吧!”
“谁知道呢?当时同学们背地里都那么说,说水越父亲的自杀,也因为他母亲的缘故。”
我心想这也许是可能的事,水越虽然从来不说他的母亲怎么不好,但从他偶然透露出的言词和表情中,我可以想到他的母亲或做过使人不能够忍耐的事。
“水越都没有告诉你这些吗?”他含笑望我一眼问。
“你和陈元珍都是从初中起便同班的吗?”我不想回答他问我的问题。
“不,我和陈元珍都是高中的时候才进那学校的。陈元珍本来高我们一班,她的堂弟陈元光和我们同班,后来陈元珍留一级,和我们同班;但是有人说,她的留级为的是想和水越在一起。”他又笑了。
“我不相信有人自愿留级的。”
“不相信?陈元珍这人真是不惜工本地追求水越哩!也许我不能一口咬定谁追谁,因为我根本是个局外人。只记得当时班上演话剧,原先拍定他们两个人扮演男女主角,排演了几天,水越给学校记了一次大过,话剧也停了。”
我不想问他那为的是什么原因,大约他也不一定说得出;如果说得出,也不过是以讹传讹的吧。我最不喜欢听任说别人的长短,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确切知道本身以外的人的衷情的。但是,为什么呢?我听了他这泛泛的一句话,竟觉得有些不自在哩!我又想到那日在学校里看见陈元珍和人亲吻的事,想借此安慰自己,她已经又一个“资深”的男朋友,同时证明大家所说的不过是谣言。但是只怕陈元珍心中认为和男同学接一个吻是无关紧要的,这是她一向的作风;他甚至以为我也和她一样的随便,由王一川换到张若白,再换到水越,和换新衣一样的有趣。
“说一句老实话,陈元珍这个人真是可怕极了,那时候全班的同学没有人看见她不头疼。那天我在李比德家里,听李梅丽‘转播’一遍她批评你的话,真是替你抱不平。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们女的好像天生一张嘴用来饶舌和骂人的。啊,对不起,我没有说你也在内,我是说……”
我笑说我并不介意他的话,我也是女的,却不想偏袒自己。但我相信女人并不是生来这样的,只因为环境的关系,环境限制了女人的天地,连带影响了她们的心。
“我想女人的脑子好像也是很有限的。”
“不!那也是因为环境使她们不必把脑子全部拿出来应用的缘故。”
“也许有一天这世界上会来一个大改变。”他笑着说。
“变什么?”
“女人把脑子全部用出来,然后竞选大总统,和男人们五十对五十,如果不超过男人的话。”
我说我不以为女人做了大总统便和男人争得平等。为了天赋的本能和体质的关系,男性和女性各有不同的任务;就像花朵和树叶,各有不同的任务来维护树木的生长。做一个好的大总统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蜡烛,做一个好主妇也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蜡烛;世界上每个人记住守着自己的岗位做一支发亮的蜡烛,这世界上便没有黑暗的地方了。
“你说了这半天的话还是等于零。”他摇头笑着说,“女人仍旧做主妇,她们的主要工作还是找男人,她们的天地还是有限制的,她们的心和脑也同样的不必发展;陈元珍仍旧说着凌净华的坏话。”
我只好也以一笑作结了,看他对我挥手向另一条路上去。前面已是“张站”,我想起“小乌龟”和“王八蛋”。上天怎样助我不要伤害任何一个人的心!
晚上和王眉贞分手后,回到家里,已经将近十时了。祖母还不曾睡去,穿一套米黄色的薄绸旧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白蜷伏在她用力搁脚的红木矮凳上,睡得舒服极了。十烛光的电灯泡使房中充满了暗红色的光,但我仍旧看得很清楚墙上挂着的,父亲和母亲最近寄来的照片。父亲瘦了点,但笑得很开心。祖母说,这为的他走上一条他觉得最有意义的路途的缘故。
“生命是有限的,孩子,一千年也同短暂的一场梦。知道把握住每一分从你指间溜去的光阴,使之成为有益人类的力量,你便是一个智慧者。”
我的确曾花不少的时间,来思索父亲的毅然抛弃一切,去到荒僻地区兴学的决心。他变卖了所有的财产,甚至祖母和母亲的首饰,办了那所连铅笔和纸张都由他供给的小学。当然,他的志愿在进一步的兴办中学和大学,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成功的事。那时候,祖母很慷慨,母亲却暗地里落了好几滴眼泪,她执住我的手说:
“小华,我不是舍不得那些身外之物,只是我想,有天你结婚的时候,不能手上连一枚钻戒都没有。”
“妈,我觉得爸爸是对的,只有我想到他的助人义举,会比戴在手上十枚世界上最大的钻石戒指,更觉得光荣的。”
“你真是你们凌家的骨肉,孩子。”母亲破涕为笑的轻拍着我的面颊。
这样,奠定了我们今天节衣缩食的生涯。祖母和我用力维持日子的,只是这分租出五分之三的两层楼房的租金。这十烛光的电灯泡,也就在这捉襟见肘的预算里。
“奶奶,我什么也不在乎,只是房间李灯光太暗不能看书,晚上的时间不是都不能用了吗?”
“孩子,晚上多看书本伤眼睛,白天有足够的日光给你用,留着用脑的事情晚上做吧。应该让你用脑子的事可真不少哩!”
好吧,我总算听祖母的话,在天黑的时候尽量用脑子。虽然我白天,但没有晚上想的多。我很少想到好看的衣服和舒适的生活,或是——或是,真能使我向往的一些事。但我不能否认,当我的心晦暗得和房中的灯光不相上下的时候,不能不用来权当一服安眠剂;这算不算水越所说的“痴气”或是“人气”呢?我又笑起来了。
我的父亲是一位不为世人所称道的平凡的人,他不曾在政治舞台上露过头角,也不曾引用过哪一位名人伟人的隽语,但他的思想言行,无一不落在仁者哲者的途轨上。他离弃了养尊处优的生涯,厕身渔夫渔妇的天地。他学会了打渔,母亲学会了结网;年小的渔人学会用毛笔写出:忠、孝、仁、爱,和礼、义、廉、耻,满额皱纹的父亲笑了。
“教育愈普及,则社会愈光明,人们愈不自私,愈知道以爱他人为念,天国的门不打自开。”这是父亲最近家信中的一句话。但是,他和母亲住在一所泥土地的潮湿小木屋中,母亲的风湿症越来越厉害了;那儿没有好医生,医药也很缺乏,父亲常在夜间起来为她捶背按摩。想到这里,这满脸笑容但是瘦癯的面貌在我眼中模糊了。
“小华,电影好看吗?”祖母坐在床沿问。
“唔,不错,音乐好得很,舞也跳得不错。”我漫应着,迅速的举手一抹眼角的泪,走入盥洗室里去。
“洗好脸,唤多宝给你端稀饭我留些熏鱼,还有一些咸菜,都是你喜欢的。”
“不了,奶奶,眉贞请我吃了一碗面。”
“什么?又让她请你?老让她花钱,不好意思吧。”
我不说已把身上的钱为她买了软糕。如果说王眉贞和我从不计较钱,又怕她说我占了别人便宜自然会说风凉话。便一声不响地接过多宝姊手中的一壶热水,开始洗脸净手了。
“小姐,晚上你出去后,有两个男学生还有一个女学生来找你哩!”多宝姊长着一双不胜好奇的三角眼悄声说。
“是吗?”
“大约六点钟的时候吧。我本来不想惊动老太太,但是那个丑八怪拼命地按那大红色汽车的喇叭,被她听见了。那丑八怪说和你约好的,和我缠个不休,我说:‘出去了就是出去了。’那个女的坐在车里不动,一身大红色的衣服真考究。但是,没什么好,”她的鼻子嗤了一声,“一身的白肉,哼,现在的年轻人!”
我知道男的是王一川,女的不是周心秀就是陈元珍。对了,就是陈元珍,周心秀这两天感冒生病了。
“还有一个真是斯文哟,长得又真漂亮。”她笑逐颜开地说,“有礼貌,说话轻轻的,还知道叫我多宝姊。”
我也笑了,想水越为了我说的明日也没有空这句话,便以为我和“舅舅”一同看电影的话也是赌气的,所以也按时来接我了。
“后来呢?”我笑着问她。
“后来那丑八怪把他一拉上了那大红色的汽车,他们一路去了。”她说着,大手掌在我胳膊上捏一下,留下五条黑指印在上面,去了。
我不笑了,想着水越和陈元珍、王一川一路去的事,边把肥皂涂上脸,肥皂水渗进眼中,好一阵的疼;挤牙膏的时候,又多挤出将近两寸。好容易用水冲净了臂上的油渍和煤污,又见多宝姊摇摆着她那肥硕的身子回来了。
“小姐,我把稀饭热好了。今天的熏鱼真好,都是你上次嚷着要吃的。”
我说我已经吃了一碗猪肝面,她翻着眼睛嘴里咕哝了好几句,我没有仔细听,但知道准又在批派面的不是,因为她一向最恨面食的。接着她看到挂在磁盆旁的牙膏,嚷起来道:
“你看,糟蹋了这么多的牙膏,牙膏是给你刷牙用的,可不是给你玩的呀!哟!衬衫上几时溅上这么一大滴的酱油呀?上次姨婆给你那件粉红色的新毛衣,一穿出去就把襟上弄个洞。现在,唉,唉,脱下来,脱下来,不马上洗干净,还怕洗不掉哩!”说罢,不由分说的两只大黑手伸近来,把我的白衬衫口子全解开,猪猡剥皮般的把它剥了去。口里还在唠叨:“看你今年二十岁了,一点也不像个大人样”。
“我二十岁了,你还这样的脱我的衣服。”我也咕嘟着,忙取件睡衣披上身。
“随便你几多岁,在我眼里总是个小娃儿。记得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小脸孔红生生的,哪一天我手上不是你的屎呀尿呀的!”
多宝姊来我们凌家整整五十一年了,自然看我出声,看我长大。她没有结婚,对祖母一篇忠诚,看我们的家如同她的家。虽然靠近两百磅的身子好像啤酒桶,据她自己说,年轻的她一根长辫子乌油油的,天天都插上一朵鲜花。印花的绸衫裤,腰身只一搦,不比我的大多少。当我七八岁的时候,有回她带我到邻家看新娘子。我问她:
“多宝姊,为什么邻家姊姊要出嫁呢?”
“每一个女孩子都要出嫁的呀!”
“为什么你就不出嫁呢?”
她眨了一会眼儿,说:“我吗?因为我想做个童贞女。”
“童贞女有什么好呢?”
“童贞女能辟邪,只要我在的地方,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走近来。”
“为什么邻家姊姊不想做童贞女呢?”
“她吗?因为她想出嫁。”
“出嫁有什么好呢?”
她的嘴巴张了半天,说:“小姐,别再问了,再问妖怪要来了。”
“妖怪不是不敢走近来吗?因为你是个童贞女呀!”
她咂了一下嘴,见那面又各卖糖山楂的,说道:
“别说了,小姐,我买串糖山楂给你吃。”
糖山楂吃后,并不能使我再也不想起她的“童贞女”。有时候我想她的话很对,虽然我无法证实她究竟“辟”过多少“邪”;因为据她说,妖魔鬼怪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但她那大门板样的身子,最低限度能“辟”去我;我最爱在就餐以前溜入厨房拈一些什么放进口中,只有她双手插腰站在厨房门口,小狡猾的我也就无法得逞。她皱起一双破牙刷样的眉毛嚷道:
“小姐,你这是打哪儿学来的馋嘴相?记得你祖父在世的时候,家里的规矩不知道有多大。吃饭的时候,你祖父的筷子没有动,什么人敢抢先?那时候,厨房里说少也有十来个厨子粗工的,你这么一个娇小姐,敢挤在他们汗臭的身旁用指头抓肉吃?”
多宝姊肚子里全装的陈年的派头和故事,好像也唯有说到祖父当年的一切,才使她寂寞的眼中发出生命的喜悦的光辉。但是,当祖母谈到往事时,她似乎便有些不自在;也从来没敢在老人家面前翘起大拇指,说出她那千篇一律的开场白:“记得你祖父在世的时候哪!”
我回到祖母房中的时候,老人家正盘坐床中诵念佛号。她是一位佛教徒,但从来不对人孳孽做教婆语,也没有排斥过其他的宗教,更不是以祈求尘俗的福泽作为信教的目的。她每日早晚都要念佛,说这是消除烦恼,安定心神的好方法。她也教多宝姊念佛,多宝姊念佛的时候比祖母多得一项功效,平时看不见的东西看见了,听不到的声音听到了。比起祖母的微垂双眼,她总是一眼闭一眼开,大白、老鼠、蚊子、苍蝇,也就是这时候最难逃过她的关。她平时最听不清竹篱门旁挂着的那只小铃铛,虽然我们的竹篱门从来不加锁,客来时总是把铃铛拉几下;多宝姊往往念不满一串念珠的佛,便会跳起脚来说:
“唷,有客来了。”
祖母把念珠放在床头茶几上。我捧着软糕走近她的床沿,打开纸盒,取出一块糯米枣泥馅儿的糕,请她尝一尝。
她笑着摇摇头,说:“这早晚了,吃你一口,可得挨一夜的胃疼了。”
“没有的事,你就吃吃看,疼了算我的。”
“淘气!小孩子家不知道人老了是什么样儿的。等你六七十岁的时候,看还敢强嘴不?”
“人家巴巴的给您带回来,这么香,这么软,您就一口也不尝尝。”我说着,把那糕放入自己口中,拍拍手上的白粉,一头滚进祖母的怀里,偎在她的腿膝上。
“得,人老了,不中用了,就是胃不疼,也怕呕酸水哩!留着明儿高兴吧!”她搂住我的头,抚摸得我的面颊怪痒痒的。“晚上玩得高兴吗?”
“唔。”
“你把我给你的钱省下买软糕?”
我点点头,闭着眼睛只自咀嚼着。
“我不赞成你这么做,眉贞也不是有钱的,怎么可以让她天天请你?”
“天天请?”我睁开眼睛,“这是两个月来她第一次请我的呀!”
再一想,糟,我不是把每次水越请我吃饭的人情都退到王眉贞身上吗?
祖母的手还在抚摸我的面颊,粗糙的手底触着就像磨砂纸。
“晚上你出去后,有两个男孩子来找你。先来的一个自己驾着汽车,说和你约好了的。”
我闭着眼睛嚼软糕。
“他叫什么名字?”
软糕黏糊糊的,我吞下一半,含糊地答道:
“姓王名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