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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泪望着眼前这小小的木龛,曾经隐藏过如许大的伤心事。我想:祖父的移爱,必定减轻祖母与他死别时的痛苦。不然,他的遽逝,能不给她加倍的悲痛?至于多宝姊的终身感恩,更是后来的事……
现在,我脑子里还是这样迷乱的,我以自己狭窄的心肠来解释祖母宽大的胸襟,她的浑然忘我的境界,又岂是我这永远跳不出自我范围的人所能领会的!
这一夜,我伏在桌上迷糊睡至,梦见祖母说我衣服单薄。她用身子偎着我,她的身上没有半点热气。我记起她的身体经火烧过,便哭了起来,老人家用手轻拍我的肩膀,低声说:“傻孩子,傻孩子。”
我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人,我震动已极地立起来,比见了祖母的灵魂还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人的眼哀伤地望着我,面色灰败得没有一点人样。许是将熄的炽光,加上我几将干涸的一双眼,这不该属于一个将要做陈元珍的新郎所应有的面目。潜伏在心中的痛楚喷泉似的从下涌上向四面散开,这些时来,被祖母去世这更高的浪头压住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挨过的时刻,从他的异常的表情,我知道他心中诉说不出的一切。我落坐在椅子上,看他面孔埋在臂弯中间肩膀起伏着。我意识到现在我恨他!恨!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的,像烈火,随时要伸出有破坏性的熊熊火焰。我觉得我们的路已经绝了,永远没有贯通的可能了。
“净华,我……我……对不起你。”水越睁着布满红丝的眼睛。
永远是懦弱的哭泣和不负责任的一句“对不起”。
我露出恶毒的神情冷笑着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这真是上天爱护我,使我及时地认识了你的真面目,及时地脱离了你的魔掌。”
他闭上眼睛,泪水雨一样地沿着面颊滴在桌子上。
“我想你带了喜帖来给我,是不是?我有一块红色的衣料,麻烦你带给你的新娘子。”
他的脸色惨变了,双手扶住桌角,发出轧轧的响声。猛一下的扭转身,踏着踉跄的步伐去了。
我的心急骤地往下沉,带着所有因冲动激起的不正常的情绪。我不能让他这样的离开我,不能的!不能的!我握着双拳佝偻着身子,疯狂般的连喊着他的名字。
他回来了,默默无言地站在我面前。我双手掩面,歇斯底里地尽情啜泣着。他跪了下来,双手抱住我的膝盖,说出一句使我大为震惊的话:“净华,我一生爱的只是你一个。如果你相信,让我们结婚吧!”
我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天下又这等使人迷乱到如此地步的事吗?我的心抖着,身体抖着,嘴唇抖着,难道……难道……他们所说的话真的只是一个谣传吗?
“你知道我不爱陈元珍的。我恨她!讨厌她!她……她……欺骗了我!”
什么?什么?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羞惭满脸地低着头,告诉我就是农历的除夕夜,在他的好朋友陈元光的家里,发生了一桩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的事。
“陈元珍?”我迟疑地低声问他。
他点点头,大颗的汗水沁着,太阳穴在跳跃,额上的血管全都鼓凸出来。
我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满脸的肌肉跳动着,毫无办法克制;一脚踢去自己坐着的椅子,流着辣辣的泪,摇晃着身子狂喊着。
“你看……这……可能吗……啊……奶奶,您说可能吗?奶奶!奶奶!奶奶……”
我叫喊着冲向祖母的骨灰,抱住那木龛,不顾一切地一头撞去,我不觉得痛,但鲜血已从我额角上流了下来。水越冲向我,我向前一俯又向后仰,他的脸上、身上全沾染了鲜血。我听着多宝姊惊叫的声音,一阵黑暗罩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四
十个年头过去,我来台湾已整整十年了。当时我决定和多宝姊同到父母身边去,但我们来不及去,父亲和母亲也来不及偕来宝岛,我失去祖母后再被拆离了父母,但是,这痛苦又岂是我个人所独有的?
在台北近郊我和多宝姊有幢占地四十余坪的日本式小屋,那是把上海旧居让给老教授所得的款项买来的。也就是那余下的一些钱,我一面在一所中学里当教员,一面用以津贴不足的两个人简单的生活费用。
多宝姊年纪打了,但依旧身体强壮,精力过人。每月家事完毕,在前院小方块土地上培植了扶桑和杜鹃,还有一株发着黄色浓香花朵的鹰爪桃,有时我学校回来不见她,独自上观音山拜扫祖母的坟墓去。她常为惦挂我的父母亲而掉泪,这当儿,使我们寂寞生活最难挨过的时刻。
王眉贞举家到了香港,秦同强经营一所贸易行,生意兴隆。他们已有了两子两女,一家和乐融融,但也为了秦家伯死在上海,王眉贞的姨丈姨母贫苦无依,觉着不安和烦恼。因为王眉贞给我来信,我得知许多同学的情况。例如:周心秀因为堕胎死去。霍恩青开始非常活跃,后来被捕下牢。丁香终于和“挖煤洞”徐天茂结婚。杜妩媚嫁给王英久。王一川现在穷得连三餐也没有着落。丁再光和林因辉先后经过香港到外国去。只有水越杳无讯息,因为他再也没有回到上海,无法探听的缘故。但是这个中秋节,我得到王眉贞寄来的一封挂号信,内中说到水越的好友陈元光到了香港,告诉她水越死去的消息;因为他死的时候不在宁波,陈元光也不知道确实的死因和当时的情形,有人说因病,有人说被逼,也有人说是自杀。当他离开宁波的时候,交给陈元光一本日记薄,嘱咐他日后设法转给我。经王眉贞的安排,托一位亲戚携带来台。
我认得这黑色布面上画着金色竹叶的日记薄,当我看到这一行密密麻麻挺秀而略带倾斜的字迹,十年来算已平复的心中,重新波涛澎湃起来。
……
×月×日
……
×月×日
……也许,我一向并不了解母亲。但是,那是父亲有心的过错吗?舅舅说,父亲缺乏的是自知之明,使到了害人害己的地步;但,母亲,难道人生的目的只是尘欲的满足吗?
我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真、善、美的追求只是唱高调!够了,够了,我听得太够了!
人性,现实;现实,人性。我能说些什么呢?
×月×日
我摆不脱,驱不开,一切萦回在我的脑际。父亲的叹息,母亲的低泣,我又落在一个窒人的梦中。家,家是一座坟场,凄惨荒凉,余留着血腥的气息……我的家!
×月×日
……
×月×日
昨夜,第一次的……
我记起以往没有想到的,啊!难道像母亲所暗示的那样吗?天,难道我……如同父亲一样的得了暗疾吗?
×月×日
日记停了这些时候,我陷入苦恼彷徨中。
我不在乎一切当我并不认识华,现在,家庭的悲剧或将重演吗?爱而不能给以完整的幸福是真爱吗?我,真的……?对这令人懊恼的“迹象”,我将怎样解释呢?
×月×日
舅舅带来了母亲的意思,去吧,母亲,不要再为我顾虑着什么了。自我不幸来这人间,您又何尝关怀过我?现在,一切已临近尾声,走您所愿走的路,带您所能带的一切,不必多说什么,一切的言辞都是多余的了!
×月×日
我不能否认自己在注意若白,我不曾掠夺他的爱,但华的心中真的完全没有他吗?我念着若白,她念着陈元珍,她相信我会爱上那可怕的女妖吗?
×月×日
……我吻了她。吻,这是多少年来我憧憬着的一件事;我读过多少的小说书,那样的描写着男女间的初吻。在我,只觉得心里紧张,脑里膨胀;像——像闪电一道,金光一瞥,意识过来,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他们都出去散步了,我独坐宿舍里这盏绿色台灯的一旁,远处有“你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的歌声。我想着她的歌声,和月光下她的眼。世上没有第二对使我这样入迷的眼,没有第二对!月亮在天的那边,如果我现在能够和她在一起,把我的唇轻柔地触上她的。华!华!我的华!
×月×日
祖母对我的爱,多宝姊对我的殷望,好像我是一位王子,引领着可爱的公主,去到那万花绚灿的境地……我的心中有蒙蔽善良的人的有罪感觉,我知道哪儿是我领她前去的地方,我的周围是这样的无望、无边、无尽的黑暗……
×月×日
我看了医生,他告诉我心理的卫生是最终要得,心理不健全会使健康的人衰弱。我没有说出我的父亲,我知道得很清楚,一切的“迹象”越来越令人不能乐观了。
×月×日
陈家马家的债务不曾还,所说变卖遗产用以清偿,不过是母亲口里的话;使我成为一个赖债人的遗孤,无非在泥污的身上再加一团污泥罢了。陈元珍的恶言只是揭疮疤,我伤心的是她在众人面前侮辱我的父母,这真是我无法忍受的……
如果我了解“爱”的真谛,如果我对华又真挚而不自私的“爱”!我应当从速引退!我祈求上苍赐我力量!赐我力量!
×月×日
现在我知道什么是比死还难忍受的日子,我更了解为什么有人会自杀,我已被这世界摈弃,但世界摈弃我又有何碍?我爱的人爱我,我不能接受她的爱,世人有谁入我这样不幸?
×月×日
我该喜呢?该悲呢?华的脸色雪样的白,眼底的悲哀比海更深,她向我剖出赤裸裸的心:“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分开我们,如果你也爱我!”
我爱她吗?天!我爱她吗?
我不能这样的让她萎绝下去。不,不,我不能!但是,即使我残忍地让她共负我的苦恼和担子,我怎样告诉她也许我不是一个完全的男人?
×月×日
没有她的时日是无穷尽的黑夜。
寒假的校院一片死机,雪花落在我身上,让雪花厚厚地埋葬了我……
已往的一切使我心有余悸,未来的一切我不能明知故犯。我失去了仅有的“现在”,仅有的可珍贵的“现在”!
×月×日
这是我回乡的第一日,舅舅和元光在车站接我,我默默地听舅舅说着话,但把行李交给了元光。
……短暂的苦楚或将随时日而消逝,而永远的苦楚……
×月×日
心,像蚕叶,被春蚕啮啃得支离破碎……
×月×日
春季学期开始,死寂的校院又复喧嚣,但我的心中没有春。
夜间我独坐垄上,天地无声,只有我的心在滴血,在呼唤:华!华!华!
×月×日
那通史陈,望着她时的热情如火的眼睛;我要高声向他呼喊:滚开!你这不识相的书呆子。
课后遇若白,同在草坪上默默散步。世上有谁能知道我的心。
×月×日
她病,发高烧。
这是第三夜,我在她家门口马路上徘徊;望着从她窗口射出来的灯光,直到百叶窗关闭了,横格子中透出的光线也完全消失。一位好心的过路人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年青人,雨下得大了。”
多谢你,好心人,雨水淋湿了我又有什么要紧?我生命中的光辉已经熄灭了。
×月×日
她不曾参加音乐会,因恨?因病?不管是恨,是病,一切都是我的罪孽。
同学们的掌声只增加我的惆怅,即使是全世界人们的赞美,我只愿选取她的一颗心。我避去恼人的噪音离开会场,草坪上望见张若白的身影;我不愿面对着他,返身返回宿舍。黑暗里我独坐窗前,满月的光辉照着我,满怀的思苦对着月亮。
×月×日
无锡,青的山,绿的水,无比的美丽,但蕴藏着无尽的哀愁。青山蒙她的步履而栩栩欲活,绿水因她的照影而盈盈含笑;我羡霎惠山,妒煞太湖。
她和眉贞迷山,黑暗中我们四处寻找。夜深气冷,群林在风中传语:“她在哪里?她在哪里?”我在林中狂奔,复闻流水呜咽低泣:“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我涌上与那暴雨等量的感谢心情来感谢上天,当我的臂膀卫护着她;如果这一刹那是永恒我已经别无所求!
×月×日
炎热的暑校暖不回我冰冻般的心。
现在我知道华爱我有多深,多广,她的微笑如阳光普照着大地,只有在她的微笑中,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呼吸。
夜,无助的黑暗中我思念着她……
×月×日
无望的终点,燃起了星星希望的火花。假如我她……假如我向她要求……啊,天!我怎么能够向她言明呢?难道我……难道我向她说:让我们来试一次……啊!怎么能够呢?怎么能够呢?我怎么能够那样做,而不被她拒绝,或是误会呢?
×月×日
我反复思量,心涛彭湃,时忧时喜。矛盾、焦灼、苦恼、迷乱。
我不能写,不能说;写得出,说得出的只不过是浮呈在表面的,而深深存在我的心底……
×月×日
歌剧《月光公主》轰动了全校,但却像一枚炸弹,炸裂了我的心鲜血淋漓:世上有谁能扮演这角色如她般出色?她的歌声缠绕着日月,步履踩踏在我的灵魂上;日月黯然无光,我的肠寸寸断。谁说我就是那牧羊人?我比他更加不幸,空担了薄情的罪名!
×月×日
我敢盼望真能见到她?光赤的脚,一身白色的宽袍;皎洁如明月,轻盈如仙子。啊,天!留着这副形象,当我梦着她是我的新娘。她对我的心使我感泣,我为自己的幸福而颤栗;但只惧这幸福如肩上小鸟,转瞬飞去。她对我的请求不无踌躇,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能告诉她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身有暗疾的人吗?
×月×日
我忽然十分惧怯起来了,与其说惧怯,应该说羞愧。如果她以为我不想和她结婚而想侵害她,我将怎样向她解释呢?我不能忍受被她误认为一只色狼。一切的希望和计划像被浇上沸水的冰雪,全都消融了。
天,我现在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懦弱、无知和彷徨无主的。我恳望有人指导我,但是,这世上又有何人能够指导我?
×月×日
我如获至宝地得到她的短简,告诉我今晚上她将在院中等候我。我把那连标点符号一共十四个字,反复地诵念了不知几多遍,我把它叠折好放入贴身的衣袋里,时时的摸触着,否则我将要怀疑这也许不是真实的。
命运之神不曾给我以青睐,我触着她的唇,我的心如千钧石,她拒绝了我的爱抚,使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黯然离开她家小庭院,别了!永远在我的记忆中的乐园。
×月×日
我应该怎样感激她对我的爱?就是她对我的爱深,我的痛苦也深。每一次我望入她的眼,那样的纯真、无邪、蕴含着宇宙间永恒的善良与美丽,我遍吻着她的脸,用作永生的追忆。每一次我离开她,踏着孤独的身影回校,心灵上的重担重过麻木沉重的双脚。
×月×日
她流着泪说我们应该终止这使她日夕不安的约会了,我不能怪她,或是向她表白我的心,除了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现在,前面的路堵塞了,后面的路也已断绝!我进不得,退也不能。我痛悔当初认识了她,撕碎了平静,陷入了完全的疯狂,疯狂!
×月×日
在苦恼的领域中,我像从南极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