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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灯灭,银女,最后一面。”
“人死灯灭?”她怨毒地说:“我,二妹,三妹,都还得熬下去。”
电话扑地挂断。
她应该恨我。
老李说:“你并没有出卖她。”
“当然没有,我一直视她如低等动物。”
“但她的确是低等动物。”
“是吗,老李,是吗,把你丢到老鼠窝去,饿你数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溃得比她还快。”
“无迈,你太内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镜子面前去。
我看到一个瘦得不似人形的林无迈。
我问:“中年女人最怕什么?胖,我克服了大敌。”
“我已经追到银女的踪迹。”
“怎么不早说?”我飞快转过头来。
“告诉你也没用。”
“她在哪里?”
“尊尼仔?”
“她们总是回到原来的窝里去。”
“为什么?”
“她们觉得舒服。”
“别这么说。”
“真的。动物原始的触觉,”老李说:“那里有他们族类的气味,即使互相吞吃残杀,也不愿离开。”
“地方在哪里?”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小子运气好,一连两株摇钱树在手中,所以并不敢得罪银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头不语。
“银女可以生养了。”老李说:“你的愿望终于可以达到。”
“我不喜欢听你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你是谁?弥赛亚?把我们每个人切成一丝一丝分析。”
老李笑。
“对不起。”我随即说。
“我知道你怎么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妈倒两杯酒来。
老李说:“这件事后,我们就很难见面了。”
“胡说,你的费用恐怕是天文数字,来追付欠薪的时候我不能避而不见。”
“一切费用由陈氏负责。”
“司徒说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没见到他,怎么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气,说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为收敛。”
“你看,所以人们要结婚,有合法的伴侣,什么都不用外求。”
“你鼓励我结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随传随到,工作如斯实力!”
“你认为我单身为工作?”
“不然还为什么?”我哑然失笑,“难道还为看中我?”
他不出声。
“谁会看中我?”我讪笑,“只有司徒的妻会患上这种疑心病,与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还不放心。”
“预防胜于治疗。”老李说。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将,派女儿盯住丈夫,真好,都视她们的丈夫为瑰宝,我错就是错在这里,我予丈夫极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两手插在口袋里。
“WELLWHAT?”我笑着反问。
“有没有希望?”
“季康也喜欢我,我一贯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欢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间说尽无数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随人去了。”
“我是不一样的。”
“季康也这么说过。”
“叫季康去跳海。”
“没有用,老李,我们早已成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难上交很难爆出爱情火花。”
“那是因为我不够英俊,无迈,如果遇上罗拔烈福,我保证在防空洞里都可以燃烧起来。”
我笑得绝倒。“啊无迈。”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残忍。”
“认识你真是好。”我说。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无奈。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呛咳。
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过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绪。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这次轮到他大笑起来,笑震屋顶,朱妈出来看发生什么事。
等他笑完之后,我问:“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付代价给银女,换我们要的东西,面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说:“其实我一直照这个宗旨做。”
“你不该出卖大多廉价温情。”
“它们并不廉价。”
“无迈,你不大会说中文,‘温情’不能以‘它们’来作代名词。”
“别吹毛求疵,请言归正传。”
“其实你比银女还小。”他凝视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这是我自己带来的福气,丑恶的人与事,何必去详加研究,愿我如此活至八十岁。”
“你的生活与你的职业一般,一切经过消毒。”
“人身攻击。”
“银女会找你,”他纳入正题,“她要什么付她什么,你不必再企图争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无迈,她对你表示好感,又转头控诉你出卖她,再回到尊尼处,一切是一出好戏。”
“为什么?”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么丑恶。”
“抬高价钱。”
我深深一震怵,“包括我那次梯间遇劫?”
“是。”
“你几时知道的?”
“开头也的确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摊牌,他吃不吓住,和盘托出。”
“你瞒住我?”我问:“一直不与我说?”
“看你扮母鸡护小雏做得那么过瘾,不忍拆穿。”
我颓然坐下。
“孩子,是不是陈小山的?”
“老李,这一点就五十五十了。”
“他们存心出来要钱的人,不会不小心。”
“一切是骗局?”我问。
“不,来借钱打胎的时候并不知你会死心塌地付出代价留下婴儿,回去商量过之后觉得此计可行,便在你面前扮演改邪归正从良的角色。”
“大雨中的出走……”
“我保证尊尼仔的车就在转角处等。”
“我白担心了。”我颓然坐下。
“陈氏两老比你看得通透,现在银女与他们直接谈判,你不用担心了,他们一定会得到孩子。”
我张大嘴巴。
“他们完全没有良知,”老李舞动双手,“无迈,他们根本是另外一种人。”
“人生永远有希望。”我站起来说:“人心不会坏到底。”
他笑说:“我放弃说服你这条牛。”
“以上一切,有九十巴仙是你的猜测。”
“林无迈,你根本逃避现实。”
“十多岁的孩子,坏得这样,用尽人性的弱点。”我说:“逃避这样的现实,你能怪我?”
“求生是动物的本能,在那个环境中,不够辣的全部要倒下去。”
我的声音低下去,“我只希望她去见一见她母亲。”
“无迈,我们出去吃一顿饭。”
“不。”
“事情已经解决了,松一松。”
我看着李精明殷实的面孔,逼切的表情,终于点头。
那夜我喝了很多,一直以右手背撑着额头。
“我象不象一段木头?”问老李。
“两个月之前象石膏,最近已经进步。”
我叹口气,“我也是环境的牺牲品。”
“你要与陈小山作对,不得不武装起来。”
“你说什么?”
“不是吗,他越是堕落,你越要圣洁,恶性循环,互相变本加利来刺激对方,只是你们两人都没想到生命如斯无常。”
我垂目不语。
“你那样爱他而不自觉。”老李感慨,“我希望有人那么爱我。”
“喝。”我干杯。
“食物还合口味吗?”老李温柔地问。
“老李,谁嫁给你真是有福气的。”
“但你永远不会嫁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
老李说:“我们出去散散步。”
我与他在海旁长堤走开去。
他告诉我,“在见到你之前,我也以为四十岁的人好做化石,非得道貌岸然过日子。”
“是我令你春心荡漾了。”我笑着看到他眼睛里去。
“你看你!”他无奈地蹬足。
我不语。
“送你回去,悔不该向你透露心声,被你看扁。”
“我最近有点歇斯底里,老李,这两个月,我象换了一个人,以前的气质荡然无存。原来生命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又何必板着面孔做人?”
“不经大事,人不会成熟。”老李说。
“谢谢你的晚饭。”
银女第九章 银女再度出现
第九章 银女再度出现
第二天一早,银女又同我联络。
她索价高过原定数目一倍。
我通知陈家,司徒说没问题。
银女下午在约定的时间又来电话,说现款即刻要。
司徒不耐烦,同她说不行。
一手交人,另一手交货,而且她必须即刻现形,陈家不会胡乱取下任何一个婴孩。
二十世纪贩卖人口,而我居然参与其中,我不知说什么话好。
司徒吸着烟斗,“而且还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呢。”
电话再来,我向银女发言:“我们知道你在哪里,同尊尼仔说,他没有秘密,你们此刻住在北斗星街三百O四号十五楼A座,别装模作样了,钱不同你讨价还价,接过孩子即付,但是你必须向陈家报到。”
那边沉默良久,象是与别人商量对策。
过很久她说:“我情愿到你家来。”
“欢迎。”
“我的确是为妹妹。”
“我相信你。”我温和地说。
“我明天下午到你家来。”
“好,明天见。”我松口气。
司徒讶异,“你竟这么会应付了。”
我微笑,“货色那么热,这个月不脱手,就不值一文,他们比我们更急。”
司徒听着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都是老李教唆的。”
“老李?”我嗤之以鼻,“给我做徒弟还不要呢。”
“这可不成为白相人嫂嫂了!”司徒大惊失色。
精神崩溃的前夕,人们往往异于常情,我想我是其中一个最佳例子。
第二天老李与司徒埋伏在书房内,来等银女现形。
银女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拖着她的三妹。
她的腹部高耸,精神不错,失踪的三个星期间,人养得红壮白大。
我生气。
银女冲口而出,“你瘦得可怕。”
我毫不惭愧坦白直说:“为你担心成这样,还说?”
她略为不安。
“这段时间有没有去检查?”
她摇摇头。
“你还不过来我瞧瞧。”我叹气。
她的三妹紧紧跟在她身后,双目象一只小兽,警惕、凶残、光亮。
“三妹同我住。”她说出条件。
“怎么?不相信尊尼仔?”我问。
她一愕,投来的眼光象是要说:你怎么变聪明了?
举一反三,这种本事我还有。
银女躺在床上,我细细与她检查。
胎儿健康活泼,不停踢动,我绷紧的面孔松弛下来,他已开始往下挪移,准备降临人间。
银女问:“还有多久?”声音中并没有大多的感情。
“三个星期。”
“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需要做音波素描,但是我不介意等到他出生才知道性别。”
银女不响。
三妹始终蜷缩一角,象银女初到我处那样惶恐不安。
我说:“别担心,你可与你姐姐同住。”
女孩用手臂紧紧抱在胸前,眼神闪烁不停。
我问银女:“你二妹呢?你有没有同她联络?”
“她有工作,她会得照顾两个小的。”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出卖什么?
我不能再多管闲事了。
我数出几千块,交在她手中。
“谢谢。”
我讽刺她:“你等钱用,我知道。”
她没有再回嘴。
老李对,面皮撕破之后,往往更易办事。
我问老李要不要通知姜姑娘。
“你说呢?”
“不用了,”我答:“她帮不上什么,而且一定振振有词,叫我们依法收养婴儿。”
“这是她的职责呀。”老李笑。
“这简直是她的宗教。”
“你开始不喜欢她了。”
“你在暗示什么?”
老李转变题材问:“陈家的人,怎么没赶来。”
“他们经过上次一役,知道厉害,怕得不得了,这赴汤蹈火的责任,仍由我背起。”
那日一屋四个女人,因为筋疲力尽,都早早上床。
睡到清晨,天朦朦亮,我警觉而醒,听到身边有声响,便顺口问:
“谁?”
“是我。”
银女。
“做什么?”我问。
“腹中踢动得厉害,睡不着,想找你说话。”
“出去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拒绝。
“陈太太——”
豺狼永远不会变兔,我以往不懂得这个道理。
“我知道我辜负你。”她开始。
“不必再说。”我阻止她。
她无奈,“你不会原谅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这里的缝针?何必加添这么惊险的一幕?”我们之间真的无话可说。
她不响,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问:“妹妹睡得好吗?”
“不在意碰她一下,马上警觉跳起来,取过藏在枕头下的刀,指向我,喉咙发出胡胡声,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我听着恻然。
“二妹呢?”我问:“二妹有能力照顾两个小的孩子?”
“我与她谈过,叫她今日来取钱,你昨日给的那笔钱。”
“她现在做什么工作?”
银女凄凉地哭:“我没有问,不想知道。”
我起床与两个女孩子吃早餐。
我同银女说:“叫你妹妹去洗个澡,还有,头发也脏了。”
银女说:“自从那件事后,她不肯清洁,连脸都不肯洗。”
我失声,“可怜的孩子,你不必怕,我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全的。”
我要过去楼住她,她猛力推开我。
我握紧拳头,又表达不出心中愤然,颓然坐下。
“我会照顾她,”银女说:“你别担心,她会忘记这件事,正如我,我也早忘记这种事。”
我问:“你忘记了吗?”
她不出声,低头哄她的妹妹,那女孩把身体尽量缩在她姐姐的怀里,象是要挤进她姐姐的身体里去。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什么都不想吃,推开碗筷。
在妹妹面前,银女变为大人,她成日陪着妹妹,寸步不离,善良的一面表露无遗,我却比看到她险恶的一面更难过。
我坐在沙发上看书,渐渐瞌睡入梦。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把我吵醒。
我把双眼睁开一条缝。
她的二妹来了。
只听得银女道:“我会有钱,足够安顿你们,你何必做下去。”
她二妹冷笑道:“你口气与姜姑娘越来越象。”
银女说:“你不会有好结果。”
“跟你,跟你又会好?那尊尼仔与妈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她二妹的脸上早着了银女一记耳光。
她掩着脸,恨道:“你教训我,你有资格教训我?你比我好得了多少?”
我拉下遮住面孔的书,“不准打架。”
那二妹转头看牢我,“收买她孩子的就是你?”她转向银女,“你比妈妈更不如,妈妈可没卖掉女儿。”
银女面色苍白地回答:“有时我真希望她卖掉我们,好过堆在一起吃苦。”
她二妹冷笑连连。
我说。“这不是吵嘴争意气的时候。”
银女看看她两个妹妹,忽然之间,她们三人紧紧拥在一起,也没有哭泣,只是抱在一起,细细的手臂缠在一块儿,一时也分不出有多少人,象街上被遗弃的小猫,挤在纸箱中,身体叠身体,抵抗外来足以夺命的因子。
半晌分开身体,她们不再争吵。
银女指着我说:“这位太太,是个好人。”
我苦笑,好人。
“你们肯听我说话?”
她们三个不出声。
“两个小的送到局里去,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你们三个,聚在一起,要开始新生活。”
老二打开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烟,熟练的点着,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喷出一枝烟,非常沧桑地说:“这样的话,姜姑娘说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