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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福生一早起来,采采已经把洗脸水打好了。他洗完脸,热腾腾的玉米粥也端到手上,桌上有一碟泡菜,还有一个切开的咸鸭蛋,蛋黄腌得金黄流油,一看就引人食欲。
但是常福生不去吃它,说道:“你怎么又把咸蛋拿出来给我吃了,不是留给你吃的吗?”
采采一笑:“你今天要出去拉纤了,得吃饱吃好才有力气啊。我在家又没什么事做,随便吃点就可以了。对了,我还煮了几个给你带着路上吃。”
“我不要,船老板管饭的,用不着。天气也热了,带在路上容易坏。”
“船老板给你们吃得差,天天那么累又吃不好,身体要垮的。我也没煮几个,要不了几天就吃完了,不会坏的。”
采采执意要给他带上,他只得拿着了。送到门口,采采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爸爸,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呀!”
第128节:盐骚(128)
常福生答应着走了,兜里揣着几个还热乎乎的咸鸭蛋,心里也热乎乎的。回头看时,采采站在低矮的窝棚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他,向他挥着手。这孩子已经十五岁了,长得亭亭玉立,水灵灵的,更显得窝棚矮小破败。他心想,孩子大了,过两年该给她找个婆家了。这窝棚太破烂了,等这次拉纤回来,得找点竹子来修一修。
天气很好,红日高照,树木郁郁葱葱,野草一片嫩绿,两岸的柑橘树正在开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让人心旷神怡。正如诗里所描写的:地暖春来早,山高日出迟。这欣欣向荣的一切,让常福生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他想要扯开嗓子喊上几句号子。他觉得自己真是离不开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江,只要看到它,看到它的浩荡,两岸四季变幻的风景,心中的郁闷都能得到消减,感到无比畅快。
连日天气晴好,江水却流得很急,常福生和伙伴们都不敢掉以轻心。这一路要过不少险滩,金滩航道狭窄,还有许多交错屹立的巨石,船一进漕口,就如离弦的箭,稍不留心,便会触礁沉没。与金滩相连的是丈八滩,长达数里,船行下水艰难,行上水更难。据说丈八滩的名字由来,是因妻子在家已织完一丈八尺布了,丈夫还没有把船拉上滩。足见其行船的艰难。
但是这些滩都不算最险,崆岭才是最险的险滩,自古有“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的说法。青滩长约一公里半,在长江枯水季节水流最急,落差最大。泄滩长一公里,宽四百米,水面流速每秒达六米左右。崆岭就是指空船才能通过,这里航道窄,水流急。船工根据长期行船积累的经验,总结出一个闯滩的办法:只有顺着水势,对着江心那座奇异的礁石行船,就能凭借漩涡回流的冲力,绕过礁石,冲出险滩。所以礁石上刻有“对我来”三个大字。
这天,要过崆岭险滩了,水流带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发出咕咕咕的可怕声音,翻滚着、奔腾着。船老板不敢呆在船上,早早下来跟着拉纤的人走。满载着货物的船被水冲得有点失控,船老板神情紧张地注视着船的动静,就算船不毁,万一发生侧翻,货物掉水里也就都没了。
常福生领头唱起过险滩的号子《闹岩湾》:纤头:抬头望。纤尾:嗨!
纤头:把坡上。纤尾:嗨!
纤头:大弯子。纤尾:嗨!
纤头:前松后紧!纤尾:嗨!
纤头:腰杆使劲!纤尾:嗨!
纤头:扯到!纤尾:嗨!
纤头:只会号子不合脚, 纤尾:嗨着!
纤头:爬岩跳坎各照各。纤尾:嗨着!船马上就要到江心的礁石了,这时得依靠船上的船工掌好舵,顺着水流借漩涡的回旋力绕过礁石,只要绕过礁石了,就能顺利冲出险滩。
正在船工们齐心协力斗激流的时候,天上传来隆隆的飞机声,日本飞机又来轰炸了!日军知道宁河镇产盐,一直想摧毁这个地方,破坏盐的生产,这段时间老是派出飞机来轰炸。由于宁河镇夹在两山之间,地势狭长,几次投弹都没能炸到盐灶,有个炮弹还投到了一个产糖作坊的糖缸里,被黏稠的糖液包裹了起来,成了哑弹没有爆炸。但有些炸弹投到江里,倒是炸毁了不少船只。
这天的水流太急了,加上日机的干扰,船工把不稳舵,船被浪掀了起来,一头撞向礁石。拉纤的船工们见势不对,急忙取下肩带,弃船保命。然而常福生在这一刹那走了神,他突然想到采采一个人住在江边,日机投弹会不会炸到她?一走神就慢了一步,还没有来得及取下肩带时,船就撞上了礁石,他被绷直的纤绳带得飞向空中,直朝湍急的江水扑去!
在旁人看来,常福生如神仙般突然飞身而起,腾云驾雾地在空中飞行了一段,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形,一头扑进了恶浪滔天的水中。
在短暂而又仿佛定格般的飞行中,常福生突然想起了那几个舍不得吃的咸鸭蛋,它们幻化成采采惊恐悲伤的眼睛,他想要过去拥抱着她,安慰她,但她连连后退,没入昏黄的水中,他搂了个空,只抱了满怀冰凉的江水。
第129节:盐骚(129)
从小,他就置身在这江水里,像一条鱼一样在里面游泳嬉戏,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水还是那一江水,他却不能再从水里爬上岸来……
常福生落水而亡后,渔夫老王照顾了几年采采,也得病去世了。临终,他把渔船留给了采采,从此采采便靠打鱼为生。
采采仍住在长江边上,她不知道除了这里,还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她从小就生长在这里,从来没有到过别的地方,她很害怕那些陌生的地方。虽然亲人都不在了,可他们都葬在了这里,妈妈和弟弟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爸爸没能找到尸体,但她知道他就睡在他一直热爱的大江里,成为大江的一部分。在一些起雾的清晨,仿佛还能听到江面有隐约的号子声传来。她守在江边,就如同依旧和亲人们在一起一样,心里很踏实。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江边的礁石上,望着江水,怀想和家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她也常常拿出那个皮影来看,等着那个亲切的马班主再来看她。她想,如果她走了,马班主再来就找不到她了。如果他来了,再要她跟他走,她就跟他走,走到很远的地方去,那些她一辈子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去演皮影戏,在戏中,在别人的故事里,过完她的一生……她相信他一定会来的,因为他答应过她,因为他和她都要做信守诺言的黄葛树。
不知不觉中,采采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和母亲一样喜欢穿蓝花布的衣裳,头上扎着红头绳,坐在河岸,如同一道美丽的风景。有些居心不良的少年想欺负她,但黄虎一直跟着她,守护着她的贞洁。
一年一年过去,黄虎生下小黄虎,小黄虎又生下小小黄虎,采采还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河岸,守着她的渔船,守着她去世的亲人们,守着这片生养她的、流淌着盐泉的地方。
后来,她老了,打不动鱼了,她的狗会跑出去找吃的,带回来给她。这一生,她没有嫁人,只和狗相伴。有一年冬天,人们在那条残破的木船里发现她静静地死去了,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是干净整洁。她面容宁静安详,身边卧着一条黄狗,也早已死去多时。人们才回想起,好多年没有听到过她说话了,渔船上也好多天没有升起炊烟了……
人们把她和狗一起葬在那片山坡,就在她亲人的坟旁边,现在他们终于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了。
第二年的春天,山坡上又开满了过路黄,比往年开得更加繁茂,更加灿烂。满眼明亮的鲜黄中,人们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蓝色的小小的身影,才觉得这河岸少了这个身影,心里莫名地有点空……
时光如水流逝,如世间万物都将经历由荣到衰的过程一样,这个曾经因盐而百业兴旺了两千多年的古镇,终于也衰败了。
年轻人都走了,蒲公英一样飘散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去了,留下一些年迈的老人,守着荒芜的家园。吊脚楼差不多都垮掉了,仅存的一些房屋大部分人去楼空,沉默地伫立着。一些房屋的残垣断壁中长出萋萋芳草,渐渐高过墙头,在风中热热闹闹地摇曳着,更显得古镇的凄清荒凉、破败萧瑟。
那曾经是财富象征的、众人争夺的盐泉,依然在流淌着,虽然,它们还是那么清亮,那么纯正地咸。那些盐灶,早已经被废弃,在地上留下一些曾经放置盐锅的大坑。
后溪河的水,仍绿得似碧玉,那木板搭成的铁索桥也依然还在,只是木板已朽了许多,留下一段段空白,站在上面可以看到下面清澈透明的河水。夕阳照耀下的河面,一半阴,一半阳,时而蓝,时而绿……如人世沧桑变幻。
一切依然那么美,那种现代社会难以感受到的苍凉、悠远、宁静的美。所有的房屋都保持了古朴的原貌,祖先遗留的信息无处不在,使人感到莫名的亲切。古老的屋子有的是木楼,有的是石屋,一律尖尖的瓦房顶,一律修在高高的石基上面。
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仿佛正穿过时光,穿过几千年的历史。站在那些荒芜的家园面前,仿佛看见了容颜的改变,世事的变迁。闭上眼,在静静的伫立当中,女人忙碌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孩童奔出屋子,在院子里嬉戏,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间;男人扛着熬盐工具,带着自豪的神色走过索桥,万灶盐烟袅袅升起……
昔日的繁华今何在?也许终将有一天,造物会把一切人工营造的东西都恢复成残垣断壁,恢复成它自己的本来面目。
掬起一把清凉的盐水,它们飞快地从指间流逝掉,带着宁河古镇曾经的灿烂与辉煌,带着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消逝无踪。只有这上天恩赐的盐泉,依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淌着,白白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