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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大夫治不了?”
“大夫说,这病吃中药见效慢,得去大医院输液,用一种什么特效针药才能救。可我们哪有钱去治!这孩子从小孝顺,辛辛苦苦挣点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拿给家里了,可怜自己没享过一天福就要走了……我对不起他呀!”
“您别这么说,夏子谦一定会好起来的。咱们让他到城里医院治去,钱我来想办法。”蒲青莲打定主意要救夏子谦,父母都去世了,她不能再失去他。
“青莲,你是个好闺女,我知道你从小和咱家子谦要好,你不忍心看他病重……可是我听说杨家对你也不大好,你这样帮我们,杨家知道了只怕要为难你呢!”
“伯母,您别担心这些事,救人要紧,再怎么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子谦不治呀!”
回去后,蒲青莲赶着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饰都当掉了。这次回来她是为母亲办丧事的,身上戴的首饰不多,她本想回杨家偷偷另拿些出来当掉,又怕回去后就出不来了。而且这些首饰都是杨家买给她的,少个几件还可以说不小心弄丢了,如果都没了过年过节时要求戴出来就要露馅。
她担心钱不够,有点犯愁,突然想起老屋里还有母亲留下的几十只鸡和没吃完的米、面、玉米等,于是把它们都卖了。时值饥荒,这些鸡和粮食卖的价钱不错。这点娘家财物,想必杨家不会和她计较,要她交出来。
蒲青莲把这些钱拿去交给夏子谦的母亲,对她说:“赶紧让夏子谦去城里治病吧,要是他好了,记得找人来跟我说一声啊!”
夏子谦的母亲千恩万谢地收了,让一个小儿子陪着夏子谦去城里。夏子谦已经不能行走,是被人抬到船上的。蒲青莲眼泪汪汪地看着船渐渐驶离视线,心想若是子谦哥哥治不好病,自己却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能和他说上……
常福生卖掉房子,带着妻儿搬到了长江边上。他上山砍了些竹子,阿秀自己编了些竹席,搭了个房子。说是房子,其实也就是个勉强能盖住头上那片天的窝棚而已。里面也没有家具,只有一张搁在石头上的竹凉板,还是自己用竹子扎成的。被子也只剩下了一床,四个人躺在一块儿根本盖不全,好在天气还热,暂时还不要紧。
常福生很想把房子盖好一点,但实在无能为力。他内疚地看着阿秀,看着采采和虎子。孩子们正为这样的家而感到新奇,在那里东看看西瞧瞧,摸一摸作墙用的透光的竹席,又躺上竹凉板打个滚。
阿秀是永远不会抱怨的,但常福生知道,她心里会为以后的日子担忧,有了孩子,这种担忧就更重了。是他们把孩子带到这世上的,他们得让孩子们活下去。
晚上,躺在四处漏风的窝棚里,采采发现顶上的竹席被风吹得掀起了一块,露出一片天空来,惊喜地说:“看,天上有月亮!”
阿秀哄着她说:“是呀,以后我们躺在床上就可以看月亮了。”
采采说:“嗯,新家真好玩,我喜欢新家!”
这话让阿秀一阵心酸,对常福生说:“江边风大,这季节吹着都冷飕飕的,我想再编些竹席多铺几层,到了冬天好歹能多挡一点风。”
“好的,我明天再上山砍些竹子回来。阿秀,委屈你和孩子了……”
“你看你,又说这种话。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简陋也是我们的家呀。”
第95节:盐骚(95)
“阿秀,我背首诗给你听吧!”
“咦,你还会背诗呀?”
“是呀,你以为我只会唱号子?”常福生得意地说,并背道:月明星色减,夜静犬声多。
破壁风穿屋,荒田石压禾。阿秀忍不住笑了:“这首诗写的还真像我们现在这样子!”
“是呀,说明从古至今都有人住破房子,诗人都住得,我们也住得!”
“就是……”阿秀附和着他,紧一紧怀里搂着的虎子和采采,自己也依在他怀里睡着了。
一家人在惨淡的月光下依偎在一起睡了。远处有船驶过,江水起了波浪,拍着岸边的礁石,发出一下下的哗哗声,在深寂的夜里,显得那么的凄凉。
过了几天,常福生接到一趟拉纤的活儿,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没走多久,虎子的病就加重了,整天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再也没力气和姐姐玩了。阿秀抱着虎子回了趟宁河镇,大夫照旧开出那些药来,也不知管不管用。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阿秀抱着希望天天熬出一碗碗的苦药来,虎子却拒绝再喝那些药,硬灌下去也立刻吐出来,开始还哭闹一阵,后来连哭闹都没有劲了。
阿秀不知如何是好,一心只盼着常福生早日回来,男人在家,怎么着也有个主心骨。采采看弟弟病重,也不出去玩了,天天守在他床边陪着他,他睡着了就给他赶赶蚊子,醒了就给他倒水喝,给他唱儿歌。
一天晚上,虎子好像精神好些了,对阿秀说:“妈妈,我想吃米饭。”
阿秀以为他好些了,有胃口了,挺高兴。但家里没米了,老王也出去打鱼没回来,附近没有人家,就算有,恐怕也要不到米。她热了热野菜汤,哄着他说:“明天妈妈就去买米给你做米饭,你先吃点菜汤好吗?”
虎子看了一眼野菜汤,拒绝吃。“这是草,妈妈我不要吃草草。”
采采说:“弟弟,这不是草草,是菜菜。”
“就是草草,草草不能吃,菜菜不是这样的。”
阿秀说:“野菜就是这样的,虎子乖,吃点啊,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你看姐姐都要吃的。”
采采就假装往嘴里划拉,说:“弟弟快吃,不然姐姐吃了就没有了!”
任凭两人怎么哄,虎子就是不吃,说:“我不吃草草,我要吃米饭,热热的香香的米饭……妈妈我饿呀……”
整整一晚上,虎子一声声地嚷着饿,嚷着要吃米饭,阿秀守着他,愁得直掉泪。
不知什么时候,虎子的呻吟没有了,采采蜷在床角睡着了,阿秀也伏在他旁边睡着了。在梦里,阿秀看见虎子对她说:“妈妈,我不要吃米饭了,我走了。”
她打了个激灵醒来,急忙去看虎子。他安静地睡着,采采的一只小手搭在他身上,要保护他似的。他微微地张着口,好像还在说:我想吃米饭……他的一只小手半举在空中,已经僵硬……
阿秀疯了似的抱起虎子,号啕大哭,一声声呼唤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黎明的寂静。采采被惊醒,看着一动不动的弟弟和疯狂的母亲,吓坏了,也哭了起来……
常福生回来时,虎子已经下葬几天了。最初几天里阿秀不吃不喝,每天只是发愣,想起来就痛哭。直到有一天采采拉着她衣角怯生生地说:妈妈,我饿……她才想起来她还有一个女儿,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她不能再失去,才打起精神来做饭。
虎子葬在阿秀生采采的那个江边的山坡上,小小的坟头上放着采采用野花野草编的花环。常福生跪下来埋头痛哭,粗大的手指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压抑的呜咽声如同一头咆哮的狮子……
他对虎子说:“儿子,等爸爸挣钱了,天天都在你坟上供一碗米饭!”
他紧紧地牵着采采的手往回走,已经失去儿子了,这个女儿更加珍贵。阿秀落在后面,恋恋不舍地走几步回头望一眼虎子简陋荒凉的小坟头。
采采问道:“爸爸,弟弟上哪里去了?我不敢问妈妈,一问她就哭。”
“弟弟死了,妈妈很伤心,你不要去问她。”
第96节:盐骚(96)
“什么叫死?”
“就是不会再回来,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我不能再和他玩了?”
“是的。”
“那他去了哪里了呢?”
“他去了天上了。”
采采看看天,觉得有点安慰:“嗯,在天上不错,只有鸟儿才可以在天上的……那我再给他唱歌他会听见吗?”
“你用心唱,他就会听见。”
“那好吧,以后每天晚上我都给他唱歌,这样他一个人在天上就不害怕了……”
采采天真的话语,稚嫩的声音让常福生和阿秀又心酸又欣慰,他们还有一个这么可爱懂事的女儿,这是他们在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只要她还在,日子就有盼头。
阿秀追上他们,三个人牵着手沿着小路慢慢向前走去,丛草和芦苇渐渐掩没了他们的身影。芦花在空中飘扬,草开始枯萎,蚂蚱展开粉红的纱翼飞起来,土黄色的蛾子挣扎着扑扇着翅膀……萧瑟的秋天就要到来了。
送走夏子谦之后,蒲青莲回到杨家,天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只挂记着她心爱的子谦哥哥的病情。杨延光还在牢里,杨家一边派人到处送钱打点,想早日把他弄出来,一边还得操心修复盐灶的事,上上下下乱成一片。婆婆的心思也不再放在蒲青莲的身上,其他人更顾不上她,因此这倒成为她嫁入杨家以来最自在的一段日子。
一天夜里,她睡不着起来在窗边看月亮,看到月亮正在渐渐消瘦下去,心想:中秋都过了,子谦哥哥没能回来和家人团聚,也不知他一个人在外怎么样了,病好了没有?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冷月清辉下的杨家大院显得空旷而寂寥,一个家没了男主人,马上就显出衰败来。蒲青莲有时候觉得杨家像个坟墓,有时候又觉得像一片荒野,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父母过世,只剩哥哥一个亲人,但哥哥有了自己的家,把杨家也当家,和自己越来越生疏。在心里,反倒是子谦哥哥越来越像亲人,她越来越离不开他。
蒲青莲屋子的窗户对着后院,突然她看到后院的墙头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正借着一棵树爬上墙,然后跳进院子里,直朝窗前奔来。她吃了一惊,正想叫人,却发现那人身形十分眼熟,似乎是夏子谦!
一迟疑间,那人已经来到窗前,果然是夏子谦!她惊喜地说道:“子谦哥哥,你怎么来了?”
夏子谦用手撑着窗台,一跃翻进了屋子。她急忙把窗户关上,反身投入他的怀抱,说道:“子谦哥哥,我好想你!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病好了吗?”
“好了,完全好了!”他紧紧地搂着她,说道:“青莲妹妹,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母亲都告诉我了。”
“我真高兴你能好起来,能再见到你!可是,你不该到这里来,他们发现了会打死你的。”
“我不怕,我一清醒过来就开始想你,天天都想,一回到镇上就想马上来见你!我知道你一定很挂念我,我要来让你看看,我好了,像以前一样强壮!我打听到杨延光还没有从牢里出来,就忍不住来见你了!”
夏子谦说着,低低地唱起五句子情歌:如有情路我要开,如有情药我要采,
情妹如在刀山外,脚踏刀山我要来。蒲青莲也低声合道:芍药伴着牡丹开,园中韭菜伴葱栽,
黄豆伴着苞谷长,小郎与妹分不开。唱罢,蒲青莲叹了口气说:“不过,你还是该先跟我说一声啊,这样突然跑来,我都以为是来了小偷,差点叫起来呢!要真是惊动了别人,那不是害了你吗?”
“嘿嘿,我一心只想着见你,没想那么多啦!”
两人坐在床沿,搂在一起诉说着别后的相思。说着说着,语声渐渐稀落,纱帐滑落了下来,掩住他们的身影,却掩不住他们的喘息声……从窗户缝隙透进的一溜月光,不知何时也悄悄从床头走到了床尾……在荒凉的江边住着有诸多不便,没有地方买粮买米,买油盐酱醋,更没有商店买其他日常生活用品。虽然其他东西买不起暂时也可以不用,但饭总是要吃的,所以阿秀有时候会回到宁河镇买些东西。
第97节:盐骚(97)
这天阿秀买完东西,在半边街上走着,看到以往繁华的街道萧条了许多,心里很是难过。快到以前的房子时,她闭上眼睛,快步走了过去,她不想看见曾经的家现在住着别人。
她经过胡铁匠的铺子时,胡铁匠正好出来,碰了个对面。他愣了一下,说道:“这不是阿秀吗?有些日子没见你了,还好吧?”
“胡大哥,”阿秀叫了一声,勉强应道,“还好……”
“听说你们搬到江边去了,虎子又……妹子啊,你过不去怎么不来找我呢?”
提到虎子,阿秀眼睛红了,哽咽不语。
胡铁匠急忙把话岔开,说道:“你娘家人也真是心狠,眼见你们卖房都不帮一把,逼得你们搬出镇上,那江边啥也没有,能住人吗?”
阿秀摇摇头说:“我和他们早就断绝了来往,不怪他们……江边也挺好的,我在坡上开了块地,撒了点白菜种子,过些日子菜长出来就好了……日子会好起来的。”
“福生兄弟,对你还好吧?”
“他对我很好,对孩子也好。”
“那就好,那就好……”胡铁匠说着,看了看她手里挽着的竹篮,见里面只是一些玉米■子,说道:“来趟镇子就只买些玉米■子?咋不买点米回去?”
阿秀脸上一红,说:“现在米什么价……”
胡铁匠听了,立马回身进了屋,一会儿出来手里拿了一袋米,硬要塞给阿秀。阿秀不要,说:“大哥有这份心阿秀已经很感激了,现在大家日子都难,你也拖家带口的……”
他恼了,说:“咱们原本该是一家人,可惜我胡铁匠没这福分……好歹现在你还叫我一声大哥,这点心意都不肯收下,大哥伤心呢!”
阿秀只得收了,谢过他后去坐船出镇子。她走出老远回头看,还见他站在那里,用手在抹眼泪,心里不由得也是一酸。
回到江边的窝棚,阿秀告知常福生是胡铁匠给的米,有点担心地问:“福生哥,你不会怪我要了他的东西吧?他当时眼睛发红,非要给我,把我的手都差点扭断了,我怕不要他真怄气了呢!”
常福生叹了口气,说道:“阿秀,我有时候想想,当初你还不如跟了胡铁匠呢,他至少能让你和孩子吃口饱饭,再怎么也比跟了我强啊!”
阿秀恼了:“福生哥,咱们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跟你是我自己选择的,过什么日子我都心甘情愿!”
常福生搂一搂她,说:“好阿秀,是我错了,以后我不说这些了。我会努力干活,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的。”
这话他说过好多次了,开始还真有这个信心,后来发现无论怎么卖力地劳作,也无力养家糊口。那个向往的“好日子”,似乎永远只存在于幻想中,并不会真正地到来。但是有了对它的渴望,才能撑着熬过一天又一天。
这天晚上,阿秀用玉米■子掺上米做了一锅干饭,这是几个月来他们吃的第一顿干饭。采采高兴坏了,围着锅转来转去,嗅着米饭散发出的香味,不停地叽叽喳喳地说话,一会儿说:“妈妈,米饭好香啊!”一会儿说:“妈妈我要吃三碗!”一会儿说:“弟弟要在就好了……”
想到虎子走时想吃碗米饭都没吃上,阿秀又要哭起来。常福生忙岔开话题道:“阿秀,你没跟胡铁匠说平时你自己吃野菜,我回来你才煮点粮食吧?他会笑话我一个大男人养不了老婆孩子的。”
“没呢,我干吗跟他说这个。”阿秀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哎,说真的,阿秀,你也别在我不在时就和采采只吃野菜,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呀。”
“你拉纤是重体力活,不吃粮食没力气呀。我在家又没什么事,吃不了多少。我用布袋装了些玉米■和米放在野菜里面煮,单独拿出来给采采吃的。咱这孩子这么小就很懂事,常常不肯独吃,都要让我也吃上几口才肯吃呢。”
说着,阿秀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正兴奋地围着锅一圈圈绕着的采采。常福生也说道:“是啊,咱们有这么好个闺女,也该知足了。”
吃过晚饭,一家人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听常福生讲玉印山的传说。传说在长江北岸距万县五十公里处,有一长方形巨石,四周悬崖绝壁草木稀疏,远观好似一颗官方大印,称为玉印山。此山是女娲炼石补天所剩的一方巨石。
第98节:盐骚(98)
康熙年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