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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他来了,仿佛他知道了她的想念,听到了她内心的呼唤……
她望着他,百感交集,这个曾经山盟海誓过的,以为会托付终身的人,现在已成陌路。她已嫁作他人妇,已为他人生子,即使他来到眼前,她还能跟他说些什么?
他望着她,心如刀绞,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女人,从此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的眼前,仍然是如花的容颜,他的耳边,还回响着她银铃般的声音,可是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嬉戏,如以前一般把她拥进怀里……
“青莲妹妹……”终于,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仿佛一个久不开口说话的人突然出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似的。这个以前每天都要叫无数遍的称呼,此时叫起来是如此的陌生和生涩,锈住了似的。
叫过这一声,他突然失去了勇气,扭头往下游走去。他知道她回娘家来过鬼节,知道她今天一定会来河边放灯祭父亲,他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在心里斗争了很久,才决心要上前去跟她说一句话,就一句话,问她过得好不好……可是在她漆黑眼眸的注视下,在自己一声已经生涩的呼叫中,他又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回不到从前了,问候过这一声,他们仍然是各过各的日子,在路上相遇,仍然是陌路人。而且,他害怕她的回答,既怕她说过得好,更怕她说过得不好……
他匆匆走了一阵,又停下步来,懊悔自己错失了这次和她说话的机会。他站了一会儿,猛地掉头往回走,却惊讶地发现蒲青莲竟然跟在身后,一身白衣在夜色里仿佛不胜寒凉,目光幽幽,不胜哀怨地望向他,楚楚动人。
第69节:盐骚(69)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低低地叫了她一声之后转身离去,她就不由自主地起身跟着他,她想要叫住他,问他为什么来叫了她一声却什么话也不说就走。也许,什么也不为,她只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青莲妹妹……”他又一次叫道,脸上带着做梦般的神情。“青莲妹妹……”他一声声喃喃地叫着,熟悉的感觉又回到心里,她站那里,就在眼前,伸手可及。
在他声声的呼唤中,她的泪水忍不住盈盈欲滴。她泪汪汪地望着他,说道:“子谦哥哥,你找我……有事吗?你为什么来了一言不发又走了?”
“青莲妹妹,我只是……只是想来问你一句,你在杨家……过得好吗?听说你生了儿子,恭喜你啊……”
“不好!”她几乎是嚷着说道。
他一惊:“怎么了?他们对你不好?有没有骂你打你?”
“他们瞧不起我,什么都不许我做,不把我当自家人,婆婆……婆婆还把我的孩子夺走了,平时看都不让我去看,说怕我把孩子教坏了……”她掩面痛哭,她的委屈终于有人真正倾听和关心了。
“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呢?”他着急地搓着手,一副想要去论理的样子。
“就算他们对我好,没有你陪着我,我怎么会开心呢?”她哭着说,“子谦哥哥,我天天都想你,想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日子。我每天都对着你送给我的梳妆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哭起来。有时候,我会从镜子里看到你,看到你一忽儿朝我笑,一忽儿朝我哭,一忽儿转过身去,不理睬我了……子谦哥哥,你想我吗,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
他忍不住一把把她搂进怀里,说道:“青莲妹妹,我也天天想你,你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忘了你呢?你嫁人后,我好长一段时间回不过神来,吃不下睡不着,整天整天不说话。我妈到处给我做媒,想我把你忘了,我对她说,如果她再逼着我去相亲,我就离开家,离开宁河镇,永远都不回来!青莲妹妹,都是我不好,是我懦弱,才害得你这样……”
“不,不怪你,只怪命运要把我们拆散!”她含着泪摇摇头。在嫁入杨家之前,她恨他怪他,认为只要他带她走,她就可以逃离这门不情愿的婚姻。但后来她开始意识到,一个人很难从自己既定的命运前逃掉。
青烟仍一阵阵飘散过来,只是离烧纸钱的人距离远了,那烟也变得稀薄,薄雾似的丝丝缕缕地穿过他们。他紧紧地搂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没了,化做这袅袅的烟,消散在暗夜里。
他们所在的河岸有一个凹处,从上游飘来的莲灯有一些被水冲进这个凹处就不再飘走,聚集在那里,而远处仍有灯不停地顺流而下。他看到她的眼眸里有灯火在闪烁,感到她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微微地颤抖,感到她那么紧地依偎着自己,好像要把她的生命交给他。
她似乎丰满了一些,也许因为生过了孩子,也许因为嫁做了人妇,这使得她更加充满诱惑。想到她的身体已属于另一个男人,他心里升起疯狂的念头。她是他的,以前是,现在也是!他开始解她的衣服,她低低地叫了一声,说道:“别……杨延光知道会杀了你的!”
“让他来杀好了,没有你我也不想活了!”他红了眼,嚷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是我的!”
“是的,是的,子谦哥哥,我是你的,从来都是你的!他们关得住我的人,关不住我的心!”在他的抚摸与亲吻中她也迷乱起来,放弃了坚持。
狂乱中,他拥着她倒在了河畔,倒在了还散发着白日余温的鹅卵石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圆石头硌痛了她,她轻轻哼了一声,却立即被他炽热的吻堵住了声音。
在那么长久的思念和期盼之后,在那么长久的等待和煎熬之后,终于,他们又在一起了,终于,他们又拥有了彼此。他们的爱都是和水有关的:在信泉旁许下的誓言,在“金盆映日”成就的初次,所以他们注定要在这后溪河畔重逢……
他停住了动作,微微抬起身子,喘息着望向她,只见她的长发浸入水中,鬓旁戴的白花已经掉落,一盏莲灯飘来挂在了发间,幽幽的烛光映照着她挂满泪水的脸。她胸前的衣衫敞了开来,袒露出洁白如玉的胸,在夜色里发出玉一般柔和莹白的光;她的眼里灯火与星光交相辉映,混合着泪光那么晶莹,那么璀璨;她的嘴唇娇艳丰润,如丰厚肥美的花瓣;她的气息甜蜜芬芳,如暗夜里悄然放香的花朵;她低低地呻吟着,比世间最动人的音乐还要令人迷醉……
第70节:盐骚(70)
在他充满柔情与痛楚的注视中,她捧住他的头把它放到自己胸前,感到他热热的泪水顺着自己的肌肤流淌,如利刃一样划过她,带来战栗与疼痛。
烟雾散去了,夜色澄明如水,满天的星辉亮得令人心碎,光芒直射向心里。它们镶嵌在一口锅似的半圆形的天空中,无比清晰因而显得那么的近,好像要兜头砸下。水流潺潺,大地带着微微的潮气,土黄色的蛾子扇着翅膀,远远有蛙声传来,草丛里一只蛐蛐也犹犹豫豫地叫起来,叫一声停住又叫一声,似乎怕打破这宁静,又像是在内心挣扎:该不该叫呢?该还是不该?
曾经狂乱的世界回复了宁静,万物依旧,然而有些什么被触犯,有些什么被释放,有些什么被打破,有些什么被成全……该不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
赵云珠从万顷池回到家,鼓起勇气对父亲提出要和张家退亲,嫁给沈玉林。赵源清一听懵了:“你……你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不是的,爹,求您成全女儿!”赵云珠红着脸,却依然坚定地说道。
赵源清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赵云珠把父亲的手挡开,说:“爹,我是和您说真的,您不要这样子。我想过了,不愿意嫁到张家去,不愿意和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男人过一辈子!”
“那你就宁愿嫁给那个沈玉林?你不是说他整天泡在妓院里,是个花花公子,你决不会爱上他的?”
女儿这是怎么了,那个沈玉林有什么魔力让她的态度发生这么大改变,难道三个开玩笑的条件做到了就打动了她?也不像呀,沈玉林做这三件事时,女儿还焦头烂额的,生怕他做成了。赵源清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以前,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赵源清生气了,拍着桌子吼道:“哦,你一句现在改主意了就可以了吗?卖出去的盐都还不能无端端退货呢!你想过我的处境没有,你让我怎么去跟张家开口?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突然这么做?”
“女儿……已经是他的人了……”
“什么?”赵源清大怒,跳起来就往外走,“好你个沈玉林,欺负到我赵家头上来了,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我找他算账去!”
“别……”赵云珠急忙拉住父亲,说道:“爹,不怪他,是女儿……女儿心甘情愿的。”
赵源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得知此事已经让他无比震惊了,女儿还竟然告之是她心甘情愿的,这这这……这件事简直乱了套!从小到大,赵源清对这个宝贝女儿没舍得动过一个指头,此时急火攻心,一耳光扇过去,痛心疾首地骂道:“你犯贱!你怎么能这么不顾及自己和我们家的名声!以前你闹出多大的事我也宠着你,替你消灾,替你撑腰,可如今胡闹到这个分上,你不要脸,我这张老脸还要呢!你让我怎么在宁河镇上做人?”
赵云珠捂住脸,哭道:“您只要您的脸面,不管女儿的终身幸福,母亲如果在世,一定不会这样不顾惜女儿的!”
提到早早过世的妻子,赵源清有点心软,随即又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提你娘!要不是看你从小没娘,我能这么惯着你?是我糊涂,养出这么个怪物来!”
“那我去死好了!我死了您就省心了,就顾全了脸面了!”赵云珠从小哪受过一句重话,捂着火辣辣的脸,犟脾气上来,倒是真有死的心,一头扑到窗边,就要往下跳。
赵源清急忙一把拉住,一边叫用人来,一边叹道:“你这是何苦!为那么个风流的家伙值得吗?他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么执迷不悟?”
“他比张继业有趣多了,我不想嫁给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男人!”
“有趣?”赵源清嗤之以鼻,“有趣能当饭吃?张继业现在年纪是小点,可人家家里是大盐老板,要什么有什么,再说他总要长大,还能一辈子是小男人不成?”
“您就只图人家的家财,不顾女儿的幸福!爹,您也是大盐老板,也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非得要去图别人的东西?”
第71节:盐骚(71)
“现在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嫁到张家不幸福,不肯嫁过去,别忘了当初定亲可是你自己同意了的!做人要讲信誉,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想收没那么容易!我看你是被那小子迷晕了头,你先清醒清醒再说!”说着赵源清吩咐仆人把窗户钉死,把赵云珠锁在闺房里,绳子剪刀什么的统统收走。
这一关,让赵云珠也犯了牛脾气,只是声嘶力竭地哭,再也不肯进食,把送进来的食物都掷了出去。赵源清平日只关心生意,女儿只管宠着就好,要什么就给什么,还没遇到这么棘手的局面,一时乱了方寸。
到了第二天晚上,赵云珠还是水米未进,派去劝说的人都被骂回,连从小和她最亲的奶娘都不顶用了。赵源清焦头烂额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想都怪自己把这孩子宠坏了,再关你两天看你还能犟多久。
赵云珠原本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爹,以为爹会像往常一样很快就满足自己的要求,谁知这次不灵了,不由得生出怨恨,心想你狠心不顾念我,我就真死给你看得了!
话虽如此,饿起来却真难受,赵云珠从小锦衣玉食,只有挑剔厨子做得不合口味的,还从来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呢!只觉肚子一忽儿咕咕直叫,嘴里一忽儿冒出许多酸水来,眼前尽是好吃的东西在晃动。送进来的饭菜,头两顿还毫不犹豫就掷了出去,到后来得痛下决心,闭上眼不看,屏住呼吸不闻,才可以把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当垃圾丢出去。
到了晚上,赵云珠饿得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连带沈玉林也恨上了,心想自己在这里活受罪,这家伙不知在什么地方风流快活呢,那些信誓旦旦也不知是真是假,要是只是和自己逢场作戏玩玩,这个面子可就丢得大了……
正胡思乱想,忽听得窗户处传来响动,凝神细听,又有几声撬木条的声音,然后窗户突然开了,沈玉林身着白衣,笑嘻嘻地出现在窗口。
赵云珠急忙奔到窗边,对他说:“你怎么来了?当心我爹发现了叫家丁来捉你!”
沈玉林不慌不忙地说道:“捉什么捉,你家的家丁早就被我收买了,现在正替我放哨呢!你等等,我下去拿点东西上来。”
说罢顺着一条系在树上的绳子忽地滑了下去,白色的衣衫在夜色里飞扬,像只大鸟般扑闪着翅膀消失了。原来他先爬上来是为了撬开窗,然后再去取东西。赵云珠看着他翩翩的身姿,不禁心驰神摇,把那点怨恨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再上来的时候,沈玉林手里多了一个大食盒。赵云珠这才看清,他不是爬上来的,而是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拉着绳子,绳子穿过滑轮,下面的人一拉他就神仙般腾云驾雾而起,然后一蹬树身,荡到窗前翻身而入。整个过程动作干净利落,姿态从容优雅,赵云珠差点要叫起好来。
沈玉林搁下食盒,一把揽她过来,温柔地问:“饿坏了吧?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我现在没心情吃东西。你既然能进来,就能带我离开,你带我走吧。我爹这次是铁了心不肯妥协了!”赵云珠焦急地说。
“你别沉不住气,咱们跟他再耗几天,他就快同意了。”
“你怎么知道?他从来没有这样不为所动过,我看未必会松口。”
沈玉林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道:“放心吧,你是你爹的宝贝,除了盐灶,他最在意的就是你了,不会为了这事失去你的。何况,有我给你送食物,你又饿不着,咱们跟他耗是他急咱们不急,怕什么!”
“你为什么非要我先提出来,你直接来求亲不行吗?”
“无缘无故的你爹怎么会同意?你闹成这样他都还不肯答应呢,我要直接上门来岂不白碰一鼻子灰?要先从内部突破嘛,等你绝食得差不多了,他也快顶不住了的时候,我再登门就事半功倍了。”他把她拉到桌子边坐下,“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沈玉林打开食盒,从第一层里取出四样凉菜:凉拌鱼皮、水煮花生、五香豆干、红油肚丝。从第二层里取出四种热菜:豆豉蒸青蟮、香菇烧菜心、炸酥肉、香辣蟹。第三层有一盆用枸杞、沙参、当归、百合等炖的乌鸡汤,还有一罐用红纸封口的酒。
第72节:盐骚(72)
那酥肉是用半肥半瘦的猪肉裹上蛋清调的芡粉炸的,刚炸好不久还热乎着,花椒的香味直冲鼻头,赵云珠也顾不上斯文了,一把抓起来就吃。以前她吃不得带一点点肥的肉,此时却觉得瘦的焦香可口,肥的一咬流油,吃起来十分过瘾。
“别急别急,慢慢吃,别噎着。尝尝这香辣蟹,它可是我花了一下午在后溪河抓的。本想给你抓几个大的来清蒸,却没抓到大的,只有这些小蟹。不过很新鲜,用干辣椒炸脆了连壳都能吃,很香的,下酒最好。”沈玉林一边说,一边盛了一碗汤端到她面前喂她:“来,趁热喝碗汤,这药膳乌鸡汤女人吃了最补身。”
赵云珠一手抓酥肉,一手抓螃蟹,又就着沈玉林的手喝鸡汤,吃得不亦乐乎。忽见桌上那条大青蟮盘在盘子里,头高高昂着,虽然粗壮的身子已经被一节节地砍开撒上豆豉、姜葱等作料,猛不丁一看还像是活的一样,不禁叫了一声:“好大一条蟮,大蛇似的怪吓人!”
“这家伙也是我下午钓到的。今天螃蟹没抓到大个的,却钓到这东西,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让厨子做成咸鲜味的,保持原味,特别鲜嫩。”
“玉林,你对我真好,还亲自去弄这些菜!”赵云珠红了眼睛。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