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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後来想,不虔诚也就罢了,在教堂里想三想四,恐怕会是一种亵渎,还是不要去了吧,──所以仍旧只能寂寞地在家里看著窗外的枯树发呆,覆了雪的树枝自窗格看出去,像一副炭笔素描。
寒假就这麽懵懵懂懂过去了,开学的时候,小年享受忻柏的同等待遇,得到了一件开学礼物,一条滑板裤。由发型和裤子做为开端,忻楠推著小年的後脑勺,催他进入了自己的青春期,开始灿烂起来了,证据是班里的女生跑过小年桌子的时候,也会嘻嘻笑著多瞄他几眼。
春季联赛,H大附中如愿以偿拿了冠军,比赛结束後忻柏不但没轻松下来,训练反而加了码,几个月下来,他变得更黑、更壮,突然长高了三公分,完全象个大男生了,只除了正好开始变声的嗓音,粗嘎的像只鸭子,以及仍然充满快活稚气的眼神,暴露了他的青春少年身份。
小年印象中,那段时间的忻柏似乎永远浑身水淋淋,从球场上下来是汗水淋漓,回到家又到水房冲淋冷水,头发梢上的水如同下雨一样滴得到处都是,又常常报怨身体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少年正在长成,雄性荷尔蒙味道浓重弥漫,精力过人的好动少年们自己却还摸不著头脑。小年则完全没有这种困扰,他的声音依然是带著童音细软的清澈,身体依然纤细瘦弱,象个很小的孩子。忻楠开始想小年是否发育迟缓,他想的第二件事是小年糟糕的功课。
忻楠一直在为这事儿伤脑筋,虽然不算什麽非常紧急的事情,但总有一天要逼到眉毛下面的。最初的手段是给他补习,很快忻楠就发现,成效甚微,小年的基础确实差,缺乏学习天份,而且走神儿的本事天下无敌,高中三年如果不发生奇迹,他考上大学的希望相当渺茫。忻家两兄弟都是不用操心功课的主儿,所以乍遇这种事,忻楠一时有些无措,直到有一天被他逮到小年走私,却突然来了灵感。
那天给小年讲完代数卷子,忻楠出去煮宵夜,让他自己再重新做一遍。等他端著馄饨小心翼翼地用脚尖推开门时,毫无意外地看到台灯下小年托著腮帮,一动不动的背影,不用问,元灵又不知跑哪儿去了,忻楠叹了口气,叫他,“小年?”
那孩子好似吓一跳,手忙脚乱在桌子上动作一番,才回过头来。
忻楠把碗放下,挑著眉看他,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抽小年掖在作业纸下面的东西,小年面红耳赤地还想压住,被忻楠扬起声调“嗯”一声,吓得缩了手,垂下头。抽出来的一张白纸上,是用铅笔粗略描绘出轮廓的人物形象,一男一女。忻楠看著,瞪大了眼睛,惊讶万分,问,“这是画的我和安宁?”
小年随手勾出的线条有点像漫画,但仍然能很明显地看出忻楠的形象特征,尤其是漆黑的头发和眼睛轮廓,眼珠好似还在发亮,──还有毛衣,分明就是他那件胸前有菱形图案的蓝灰色毛衣。旁边的安宁线条就简单得多,穿著长大衣,下巴抬得老高,鼻孔朝天,忻楠哭笑不得。
小年局促不安,嗫嚅著,“忻楠哥,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画画……”。
忻楠瞪著他,好似在想什麽,半天,才突然醒过神来,说,“快去吃馄钝,吃好了把卷子做完!”说著随手将那张画了图的纸收了起来。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忻楠让小年跟他出门,小年一向是不问的,即使有疑问,也乖乖放下功课跟著走。两个人乘车下山,往老码头去。很近,两三站地而已,尚在远处鼻子已经接收到一股咸腥的味道,拂过皮肤末梢的风温暖而潮湿。殖民时期德国人建造的古老石头栈桥长长地伸入海中,现在已经成了游艇码头周围防波堤的一部分,黄昏时深紫色的海浪温驯舒缓地拍打在石堤上,一起一落的潮水从石缝里汩汩退去,留下一种奇怪的,低沈的,懒洋洋的哗哗声,时轻时重,似在低语,又似在打呵欠。
码头周围都是殖民时期的老房子,斑驳的三角山墙,深窄的小窗,墙基布满绿苔。忻楠带小年进去,穿过小小的天井,爬上又高又陡的楼梯,推开门,然後小年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有两根柱子的大房间里。
房间里显得有些暗,也许是因为窗户被拖到地上的厚厚黑色窗帘遮的太严密的原因,光线好似完全聚集在屋子中央的一堆东西上。他们进去时,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们一眼,但大部分人都聚精会神专注著自己面前的事,没有理他们。小年发现屋中央被灯照射著,光影分明的东西是一尊摆在粗布中间的白色人物半身像,身体面孔扭曲,表情狰狞可怖,头发乱蓬蓬似杂草。每个人身前都有一个架子,笔刷在纸上的声音沙沙作响。
有个站在墙角的年青男人走过来,忻楠同他打了招呼,对小年说,“我朋友,季雅泽。”小年老老实实叫人,“雅泽哥。”
季雅泽个子跟忻楠几乎一般高,但是却瘦很多,一件薄薄白衬衫!!荡荡吊在身上,他拍忻楠肩时,小年看到他半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的细细手腕骨头突起。他皮肤很白,是那种不太健康的青白,单眼皮,细长的眼睛,眼角上挑,本来应该是很妩媚的凤目,可惜季雅泽眉头总是有点儿锁起,搞得眼睛老是微微眯缝著,倒象是只常年在打瞌睡的狐狸。
他看著小年,对忻楠说,“就是他?”
“嗯。”
季雅泽问小年,“以前学过画画没有?”
小年摇摇头,“没有。”
“喜欢画画?”
小年有些呆滞地看著他,呃,这个问题……
“……你先随便看看,看看别人怎麽画,”季雅泽吩咐道。
小年呆呆立了一会儿,走到旁边去,看周围人画架上的画。这间布满灰尘的大房间,安宁而沈静,站在此处的人,与光和影的石膏像也没有太大差别,除却一只腕而外,长久的一动不动,时间像灰尘一样落下来,沈淀在洗擦得露出木色的地板上,无迹可循,小年意外地感觉恍惚与安然,倏忽间已经熟悉了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奇怪的淡淡的味道。
忻楠与季雅泽站在门外低声说话,“会不会太晚了?”
“有的人学六个月就通过专业考试,看悟性,不同学校要求的程度也不一样。”
“他呢?”
“难说。时间紧,总要比别人多下点功夫。”
“他注意力似乎不容易集中。”
“没有兴趣的东西很难让人专注。”
“看起来他喜欢画。”
“那样最好。”
“无论如何,能够上普通学校的程度就已经很好。”
“……你真是爱操心,你弟弟呢?放手了?”
“他自己已经很会拿主意。”
“所以把注意力转到这小孩儿身上来了,他是谁?”
“忻柏的同学,他情况有点特殊。”
“嗯,忻楠,你向来就爱照顾残猫病狗。”
“我家既没养过猫也没养过狗。”
“你知道我说什麽。”
“你说的话一贯是错的。”
“我做的事还一贯不对呢,我这人整个儿就不对。”
“又开始打倒自己了,死脑筋!”
“……嗯,你说的对。”
“……怎麽样,最近?”
“你看到了,还不错。”
忻楠看著季雅泽,他慵懒地倚在过道墙壁上,毫不在意灰尘会弄脏衣服。一只手抄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架在身侧,刚刚点著一支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偶而凑到嘴边吸一口。黑暗的走廊里白色烟雾??上升,季雅泽的脸有些朦胧,透著一丝悒郁和迷茫。
忻楠叹了口气,“少抽点烟吧。”
季雅泽笑了一下,两边嘴角上翘,本来薄薄的冷淡的唇,忽然显出一点儿性感的调皮劲来,“已经很少了。”
忻楠想一下,有点不放心,“最近没有出去闹吧?老实点儿,你身体经不起折腾。”
“我知道,”季雅泽抬起眼睛看他,带著笑意,“光是想著被你念到死,就什麽也不敢干了。”
“那最好!”忻楠瞪他一眼。
季雅泽忽然出声地笑起来,把烟在墙上按熄,丢掉,叹一口气,“忻楠,要是我喜欢的是你多好。”
“谢了,”忻楠白他一眼,“我只负责看管,到时候要完壁归赵的。”
“要是永远没人来要呢?说不定我这件东西都已经被人忘了呢,那样你也不要?”
“不要!你是易燃易爆危险品,生人勿动!”
“易燃易爆麽?”季雅泽轻笑著。
危险品爆炸燃烧起来,炸伤了周围的人,自己也一样要粉身碎骨的,──太危险,所以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从季雅泽的教室出来,忻楠带著小年悠闲地在海边逛,并不急著回家。他到路边小店里买了饮料,丢给小年一罐。两个人沿著栈桥向海里走了一会儿,忻楠在石堤上坐了下来,小年也在他身後的栏杆上坐下来,脚伸到靠海的这一面来,用双臂抱著铁栏杆,下巴抵在手上。
他看著海面出神。
不知不觉季节已经翻到初夏这一页,气候温润潮湿,在海边坐一小会儿,皮肤上已经感到黏腻。夕阳里海水变成深紫色,海平面上越靠近落日的地方颜色越亮,与天空连成一片的赭红深赤亮黄,荡漾著耀眼的光芒,可是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却已经变成清透高远的淡蓝色,点缀著几颗荧白的星。
小年侧过头,脸颊枕在手上,把视线掉回到忻楠身上,他坐在他侧前方,两条长腿很舒适地向前伸著,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右手的大麽指和食指轻松地捏著一罐冰啤酒,隔一会儿,送到嘴边喝一口,仰起头的时候,颈部的曲线流畅漂亮,随著吞咽的动作,喉结轻轻跳一下。海风把他额前的头发掀起来,充分显露出饱满额头和高挺的鼻梁线条。他浅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闪闪发著光。
小年简直是倾慕,忻楠的长相真的好看,可是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还真不是他那英俊的相貌……正迷惑间,他听到忻楠开口。
“好,谈谈想法吧。”
“……什麽?”
“刚才,你在雅泽的画室里看了看,感觉如何?”
“……他们画得很好。”
“你想学吗?”
那孩子似乎有些意外,看看他。
他想一想,改变问法,“你喜欢画画吗?”
小年一时有些困惑,刚才季雅泽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他喜欢画画吗?喜欢麽?忻楠哥是因为……看到他那天在乱画所以……想让他专门去学吧?……为什麽呢?可是下意识地,小年觉得应该答喜欢──虽然他还没有想好──否则的话,忻楠哥会失望吧?至少……他并不讨厌……而且跟其他的事情比较起来……喜欢……也可以这麽说……
“……嗯,喜欢,”小年说。
忻楠看起来果然很高兴,回过头来朝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灼灼发亮,“我猜的没错,你一定会喜欢!”
“老实讲,我一直在想,”忻楠侧过身来,让自己能面对著小年的眼睛说话,“你高中毕业以後该考什麽学校,你知道你的成绩,嗯……”
小年垂下眼皮,有些难为情。
“相对来说美术专业对文化课的成绩要求比较低,我觉得可以试一试。主要是你好像对这个还算有兴趣,是不是?”
小年慢慢点头,有点不想扫忻楠的兴,“可是,我现在学画画……不晚吗?”
“当然不晚,还有两年的时间,足够了。”
“……好。”
“可是你要多练习,这两年要稍微刻苦一点,可以吧?”
“嗯,”小年犹豫了一会儿,终於说,“可是,忻楠哥,我高中毕业之後,不一定能考大学啊。”
“为什麽?”忻楠有点诧异。
“……我妈妈没有给小姨留我的学费。”
忻楠愣了一下。
小年抬起头来,圆圆大眼睛平静淡漠地直视著他,“小姨说我只能跟她住到18岁,我想我高中毕业大概就要去工作赚钱的。”
在他许多次的出神时,早已模模糊糊地想过这个问题,他记得自己早一年上学,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只有17岁,可是即使有一家大学肯要他,小姨一定不会出学费的,而且18岁他就要自己吃自己了。小年许多时候都恍惚地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要如何活下去,他设想自己的一生人会结束在18岁那一年,因为实在无法想象以後的日子。
忻楠看到小年的表情,好像有一张锋利的纸划过手指的感觉,手指上几乎看不出伤痕,可是疼痛是存在的。他近乎粗鲁地伸出手去敲了小年的鼻子一下,看他吓一跳地抖落那种让人疼痛的表情,换上困惑与温顺的神色,才笑著道,“笨蛋!”
“笨蛋!想得还挺多!”
……
“办法总是有的,你只管好好学画画就行了,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
那该由谁来操心呢?
这个完全被动、极度消极的孩子,若无其事地讲述著自己毫无生气和希望的将来,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放手的话,两年之後他会如何呢?忻楠根本不考虑那种可能性,不知从何时起,他很自然地把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把他当做自己的责任带在了身上。
这个可怜的小小的责任,对他来说,轻的仿如不存在,却又重的时时令他心窒。
“你小姨最近不常出去吗?怎麽一直在家住了那麽久?”他扯开话题。
“嗯,”小年点点头,“前半个月她一直在家里。”
忻楠看著他的表情,想,真奇怪,事情似乎不应该是这样,如果让他来说,应该正好相反,陈碧瑶在家的时候,小年才最该住过来,──空无一人的屋子都比那个女人的杀伤力小。
“她最近在相亲,嗯……约会。”
“咦?相亲成功了?”
“好像是,”小年托著腮,犹豫著说,应该是成功了吧?小姨最近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的表情也温和许多,甚至还跟他说过几次话。
“那很好啊!”即使不喜欢那女人,忻楠也真心为她高兴。一个人有了感情寄托,看待事物的眼光都会改变,也更容易快乐,而一个人如果快乐的话,她周围人的日子应该也会好过许多吧?
“嗯,我也这麽想,”小年点点头,“我希望她有个伴儿。她天天对著我,大概很不开心。”
忻楠看著他,笑起来。
第9章
美术课一周以后就开始了,季雅泽让筱年每周去上四次课,从素描学起,其他时间如果有兴趣也可以过去跟着画。忻楠偶尔去看了两次,发现筱年居然很专心。
季泽雅教了几课之后,评价说,这孩子算不上什么天才,但悟性还不错,学得很快。
解决了这件棘手的事,忻楠确实很高兴,至少在这方面不用再操心了?
他本来是这样想的,所以也难怪他再次接到季雅泽的电话时,心里有点窝火。
“你那个小朋友,已经连着一周没来上课了,本来不关我什么事,不过既然是你带来的人……”
雅泽淡淡语气说出来的事实却让忻楠皱起了眉头。然后他想起,似乎有些日子没看到筱年了。
忻柏又累又饿的回到家的时候,他哥哥正在等他。
“忻柏,这几天筱年有没有找你说过什么?”
“筱年?没啊,我最近事儿忙,没大去找他,干嘛?”
“明天放学你叫他过来,我有事儿问他。”
“什么事儿?”
“他去学画画儿的事。”
“哦,知道了……啊,老哥,我也有事跟你说。”
“什么?”“哎……”忻柏挠着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忻楠皱着眉看他。
迟钝的忻柏好像到现在才发现今天哥哥的面色不佳,一时有些犹豫。忻楠撇撇嘴,他是那种自已郁闷就迁怒别人的人吗?这小子!叹口气,放缓了语气,问忻柏:“吃饭了吗?”
忻柏忽然抱住胃部,才想起来:“没呢!饿死我了!”
“走吧,今天没做饭,出去吃吧。”忻楠起身带头:“……你们最近有比赛吗?怎么练到那么晚?”
“没……”忻柏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忻楠带着弟弟往山下走,海洋节期间也是旅游旺季,海边的小酒店一个连一个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去小胖子那儿喝点酒!”忻楠有点烦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