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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打量天花板,吊灯电线出口处有圆型玫瑰花纹图案,正是我最喜爱的细节。
我在端详这间屋子,世球在端详我,我面孔红了。
会议如意料中复杂冗长,三小时后室内烟雾弥漫,中午小息后,下午再继续。
华之杰一行众人各施其才,无论穿着打扮化妆有何不同,为公司争取的态度如一,每个人在说话的时候都具工作美,把个人的精力才能发挥至最高峰。
散会后大家默默无言,世球拉队去填饱肚子。
有人说这儿也应有美心餐厅。
仍然是上海菜。
广东小姐吃到糟青鱼时误会冷饭跑到鱼里去,很不开心,她在家从不吃上海菜:“样样都自冰箱取出,”她说。世球白她一眼。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我问:“今天几度?”
“摄氏三十五度。”
哗。
世球问:“心情如何?”
“很好,久久没有过群体生活,很享受。”
“是的,这么多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感觉上非常好。”
“我想到淮海路去走走。”
“明天傍晚或许会有空。”世球说。
“今天傍晚有什么不对?”
“你没有经验,今晚我们自己人要开会讨论。”
真没想到时间那么迫切,我们在世球的套房里做到晚上十二点。所有女性脸0上的胭脂花粉全部剥落,男士们的胡须都长出来,但没有人抱怨。
我们这些人真能熬,咬紧牙关死撑是英雄本色。
只有六小时睡眠,世球还自备威士忌到我房间来喝,他这种人有资格娶三个老婆,分早午晚三班同他车轮战。
我用手撑着头,唯唯诺诺,头太重,摇来晃去,终于咚地撞到茶几上,痛得清醒过来。
世球大笑,过来替我揉额角,嚷着“起高楼了”,忽然他凝视我,趋身子过来要吻我,我立刻说:“世球,你手下猛将如云。”
世球立刻缩手,大方地说:“我不会勉强你。”
我很宽慰。
“你是吃醋了吗?”
“神经病。”
“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个男同学早熟,他经验丰富,与我说过,如果女孩子肯骂你神经病,对你已经有感情了。”
我们大笑。
第二日会议很有用很有建设性,皆大欢喜,大局已定,我们回去将做初步正式图则。
世球说:“头五年一定要赚回本来,跟着五年才有纯利,这十年后资产归回当地政府,最大敌人是时间。散会。”
我一定要到淮海中路去。
世球陪着我,在这条鼎鼎大名,从前是法租界的霞飞路上踱步。热气蒸上来,感觉很奇异,世球问我,有没有可能,他父亲同我母亲,于若干年前,亦在同一条路上散过步?
他说:“从前国泰大剧院在这条路上,父亲喜欢珍姐罗渣士,苦苦省下钱去看戏。他兄弟姐妹极多,而祖父是个小职员,半生住在宿舍里,他童年很困苦。”
叶伯伯的一生与我父亲刚相反。
“要不要买些什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并没有在旅行期间购物的习惯,通常是一箱去,一箱回,看见人家什么都抓着买就十分诧异。
“我同你去吃刨冰。”世球说。
与他去到戈壁他也懂得玩的门槛,环境真的难不倒他。
菠萝刨冰既酸又甜,又有一股浓厚的香精味,不过含在嘴里过一会儿才吞,倒别有风味。
“回去吧。”世球笑,“我们还要吃晚饭。”
女同事们还是去购物了。
助手给我看她买的一串项链。真的美,全用绿宝石串成,珠玉纷陈,价钱公道,陶陶最喜欢这样的饰物,我见猎心喜,连忙问在什么地方买。但时间已晚,店铺已打烊。
幸亏助手取出另一条让给我,我才有点收获。
结构工程师找到一条丝披肩,流苏足有三十厘米长,结成网,每个结上有一颗黑色的玻璃碎米珠,东西是旧的,但仍然光鲜,一披在身上,整个人有神秘的艳光。
我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物,赞不绝口,不过不像是中国东西。物主很高兴,告诉我,那是俄国人遗落在这里的,说不定是宫廷之物。
我不敢相信,诡秘的古国,无论拾起什么都有几十年历史,一张布一只花瓶都是古董,而且保存得那么好,奇异地流落在有缘人的手中。
还有人买到镶钻石的古董表,只有小指甲那么大,机器还很健全,只不知有没有鬼魂随着它。
我们这班蝗虫,走到哪里搜刮到哪里,总有法子作乐,满载而归,我慨叹地笑了。
深夜,世球说:“在这个古老的城市住久了,不知你是否会爱上我?”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第二天清晨我们上了飞机。
回到家,弟弟立刻找到我,我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便赶往医院。
继母眼睛肿如核桃。
我同她说:“他脾气一直坏,架子一直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忍着点。”
她拉着我的手,“切片检查过了,是鼻咽癌。”
我头上轰的一声,如炸碎了玻璃球,水晶片飞溅至身体每一角落,都割在肉上,痛不可当。
啊,上主。
我握住继母的手,两人坐在医院走廊长凳上,作不了声。
过半晌,我撇下她去见医生。
医师很年轻,很和蔼,总是安慰病人家属:“对这个症候我们很有研究,已开始电疗,幸亏发现得早,有机会”等等,我没有听进去。
我去病房看父亲,他刚服了药。
他看见我只是落泪,他们已经告诉他了,这真是天地间最残忍的事。
他同我说:“我们明明是一对。”
我一时间没听懂。
“我们明明是一对,她是独女,我是独子,门当户对,可是叶成秋偏偏要拆散我们。”
我听明白后怵然而惊,他已经糊涂了,当中这几十年像是没有过,他永远不会原谅母亲。
“叶成秋是什么东西?”他不住地说,“他算什么东西?我杨家的三轮车夫还比他登样。”
我说:“是是,你休息一会儿,爸。”泪水滚滚而下。
护士前来替他注射。
“之俊,”父亲握着我的手,“之俊,做人没味道。”
我也不再顾忌,把头靠在床头上哭。
护士像是司空见惯,平静地同我说:“不要使他太激动,你请回吧。”
历史上所有的不快都涌上心头,我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坐在病房外号淘大哭,怎么都忍不住。两个弟弟见我如此,也陪着落泪,继母用湿毛巾替我揩面,我发了一身汗。
抽噎着,忽然呕吐起来。
医生说“中暑了”,接着替我诊治。
我拿着药回家,面孔肿得似猪头,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过一会儿发觉母亲在推我:“之俊,之俊,脱了衣服再睡。”
我尖叫起来,“不要碰我。”
“你别这个样子,人总会病的。”
我尖叫起来,“你巴不得他死,你巴不得他死。”
母亲把我推跌在床上,“你疯了,他死活还关我什么事,他另娶了老婆已经二十年,两个儿子都成年了。”
我才惊觉说错话,急痛归心,更加失去控制,嚎叫起来,“他潦倒一生,妈妈,他几时高兴过,太不公道了。”
母亲也哭,“他潦倒,难道我又什么时候得意过?”
这话也是真的,我只得把头埋在枕下尖叫。
“芬,你先出去。”
是叶伯伯的声音。
叶成秋轻轻移开被枕,用手拨开我头发,“之俊,三十多岁了,感情还这么冲动,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他坚定的声音极有安抚作用。
“伤害你母亲能减轻你心中痛苦?”
“我不要你管。”
“你不要我管要谁管?”他笑。
我回答不出。
“人当然有悲伤的时候,切勿嫁祸于人,拿别人出气,叫别人陪你痛苦。”
他陪着母亲走了。
我支撑起来换睡衣,天旋地转,只得又躺下来。
胭脂06
06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并没有即刻开灯,呆着脸沉默着,暗地里只闻到头发受汗湿透后的酸馊气,我叹口气,又决定面对现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妈妈。”
陶陶的影子在门边出现。她走近我,坐在我床边。
“我煮了白粥,要不要吃一点?阿一送了豆瓣酱来,是用篙白炒的。”
“我不饿。”
“同你切点火腿片好不好?”
“你回到外婆家去吧,我过一两日就好了。”
“是外婆叫我来的。”
“我没事,只想洗个头。”
“我帮你吹风。”
“一生病就想剪头发。”
“妈妈的头发大抵有一公斤重。”陶陶在黑暗中笑。
至此我已经平静下来,对于刚才失态,甚怀歉意。
“外公不是不行了吧?”
“乱讲。”
“人总要死的。”
年轻人一颗心很狠。
“其实我们一年也见不到外公三次。”
我叹口气,改变话题,“你拍完戏没有?”
“拍完了。不过现在帮忙做场记。”
我忍不住问:“你把乔其奥全给忘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你没有回答我问题。”
“忘了。”
“很好,能够忘记真是福气。”
陶陶拉开床头灯,看见我吓一跳。
我笑,“可是成了蓬头鬼了?”
“一笑又不像,好得多。”
她扶我洗了头、帮我吹干,编成辫子。我觉得太阳穴上松了一点。
我缩缩鼻子:“什么东西烧焦了,粥?”
“不是,早熄了火——哎呀,是药。”
一小壶神曲茶烧成焦炭。
我瞪着陶陶,忍不住笑起来。
死不去就得活下来。
还不是用最好的浴盐洗泡泡浴。
父亲自医院回家,继续接受电疗,我每日下午去看他,情形并不那么坏,只是支出庞大。
一连好几天都没见世球在华之杰出现。
一日大清早,我回到写字楼,看见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装襟上,别着块黑纱。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险些儿跌在桌子上。
他抬起头,一切尽在不言中,眼神很哀伤。
“世球。”我无限同情。
“我只觉得体内一部分经已死亡。”
“什么时候的事?”我拉张椅子坐到他身边。
“前夜。”
“你父亲如何?”
“自那时开始不食不眠。”
“我没看见讣闻,自己也病了数天。”
“我母亲是一个值得敬爱的女人。”
“一定。”
“我是这样伤心,之俊,我竟哭了,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泪,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
“她一生寂寞,之俊,她也知道父亲并不爱她,而我又那样不羁。”
“我认为你父亲是爱她的。”我说。
“你也该知道,爱情不只是手拉手或者跳热舞。”我说。
“但是他们甚少说话。”
“爱情亦不是发表演说。”
“他亦不称赞她。”
“爱情不是街头卖艺,敲响铜锣。”
“他爱她?”世球微弱地问。
“当然。他更溺爱你。”
“我一直认为他爱的是你母亲。”
“世球,在他的感情世界里,总容得下一个老朋友吧。”
他释然,呼出一口气。
“世球,你爹没事?”
“你们真的像对父女。”他说,“我很妒忌。”
“去你的。”
“你爱谁?你生父还是他?”
“不选可不可以?”
“不行。”
我说:“其实我与父亲没有沟通,我认为他性格上充满弱点,但不知恁地,有事发生,我自然会扑过去,看他吃苦,恍若身受。”
“那么同样的事发生在叶成秋身上呢?”
“他那么强壮,谁理他,”我忍不住说真话,“我们生疮,去找他,他长疱疱,他自己打理,谁管他?”
“这太不公允了。”
“什么人同你说过这是个公平的世界?咄!”
愁眉百结的世球也被引笑。
过一会儿他说:“我父亲是个寂寞的人。”
“我相信,”我喃喃说:“HE’S LEADER OF THE BAND.HE’S A LONELY MAN.”
“你也听过这首歌?”
我点点头。
“我也寂寞。”
我毫不容情地大笑起来。
“你总是踩我。”
“因为你从不介意。”我称赞他。
“你不信我寂寞?”
“算了吧,世球。”
“之俊,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不会答应?”
“与我结婚的人,要爱我,爱我母亲,兼加爱我女儿。”我说。
“这太难了。”
可不是。
他又沉默,恢复先头那种哀伤,即使是叶世球,也有他沉着的一面。
我冲两杯咖啡,给他一杯,满以为他已经忘却适才的话题,谁知他又说:“只爱你一个人,可以吗?”
“那样你也做不到。”
“你太小看我。”
我笑,拍拍他膝头。“我们几时再上去开会?”
“你向往?”
“嗯,”我说,“我喜欢与华之杰这组人一起工作。”
“自然,都是我挑选的精英。”
我很惭愧,我不够资格。
“下个月吧,一个月一切准备妥当再上去。”
我说:“世球,我要开工了,不能陪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他悻悻说。
“这才是好伙计呀!”我笑。
下班我去看母亲。
她不在,老规矩,去打桥牌。
阿一服侍我吃了顿好丰富的家常菜。她年纪大了,有点混乱,大热天竟煮了火腿猪脚汤,被母亲抱怨,正在烦恼,碰见我来,把汤推销掉,乐得她什么似的。
做人真不容易,佣人也有烦恼。
饭后她捧满满一碟子白兰花出来,幽香扑鼻。
我躲在沙发上看报纸。
“大小姐今年也三十二了吧?”她在剥毛豆子。
“快三十五了。”
“时间过得真快。”她感叹。
“谁说不是。”
“自小你是乖的。”她说。
自小我不是个有魄力的孩子,一向只能做些雕虫小技,初步功夫学得很快,钢琴、芭蕾、法语……都容易上手,但等到一天要苦练八小时的关头,就立刻放弃。
少壮不努力,老大自然徒伤悲。
阿一又说:“陶陶就不同了,她主张多。”
是的,这一代是不一样的。
“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
“你放心,救火车上不来,不能盖大厦。”
她放了心,悠悠然工作,身上一套黑色香云纱唐装衫裤已有二十年历史,早洗成茶叶色,领口都毛了,但还是她心爱的衣裳。
阿一也有新衣,冬天母亲做给她哗叽衫裤,同时也接收我与陶陶过时不用的手袋皮鞋,母亲很反对她身上弄得似杂架摊子,母亲说:“之俊,你乱穿是有型够格,她一乱就像垃圾婆。”
我才像拾荒的。
“陶陶说,她那串项链是你带来给她的?”
“嗳。”
“上头还好吗?”
“你怎么不去看看?”
“我都没有亲人,我是孤鬼。”
门一响,母亲回来了。
阿一捧着毛豆回厨房。
母亲换上拖鞋,坐在我身边。
我说:“叶太太去世了。”
“是。”
我们并没有见过叶太太。而世球长得似他父亲,无从查考。
“要不要去鞠躬?”
“之俊,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我行我素,是你们妇解分子的祖宗,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胆子离婚,处理事情自有我的一套。我不去。”
我点点头。
母亲随即讪笑,“你看我多么慷慨激昂。”
我问:“你会去看我父亲吗?”
“亦不去,他老婆子女一大堆,何劳我。”
“到底夫妻一场。”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父亲叫回来,让你们重话家常,可不可以?”
我马上噤声。
“最恨人家说这种虚伪的、不负责任的滥温情话:到底是孩子的父亲,毕竟是夫妻,一笑泯恩仇……连你都这个样子,之俊,你才三十多岁就糊涂了。”
母亲直到现在,还是火爆的脾气,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现代,也难怪陶陶与她谈得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