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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儿在林梢-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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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他手上的烟。“给我一支烟,行吗?”“你也抽烟?”他惊奇的,语气里有微微的抗拒。

    “在伦敦,女孩子十四岁就抽烟。”她淡淡的回答,接过了他手里的烟,熟练的点燃。
他凝视她,她吸了一口烟,抽烟的姿势优雅而高贵,那缕轻轻柔柔的烟雾,烘托著她,环绕
著她,把她衬托得如诗、如画、如幻、如梦……他又神思恍惚起来。“姐姐抽烟吗?”她忽
然问。

    “是的。”他本能的回答。

    “哦?”她惊奇的扬起了睫毛。“我以为——她绝不会抽烟。”“为什么?”“因为,
很明显,你并不赞成女孩子抽烟,你不赞成的事,她就不会做。”他怔了怔。“怎么知道我
不赞成女孩子抽烟?”他问。

    “你赞成吗?”她反问。

    “不。”他坦白的。“你的观察力很强。我不喜欢女孩子的手指上有香烟熏黄了的痕
迹。”他下意识的去看她夹著香烟的手指,那手指纤柔白皙,并没有丝毫的烟渍。“你很小
心,你没有留下烟痕。”“姐姐留下了吗?”她又问。

    他蹙起眉头。于是,像是猛然醒悟到什么,她坐正身子,抬了抬那美好的下巴,提高了
声音,清晰的说:

    “对不起,说过了不再谈姐姐。我今天来,并不完全以陶碧槐的妹妹的身分来的,我在
练习写作,可是……”她轻声一叹:“你显然还没看过我的作品!”

    “我会看的!”他急促的说:“给我一点时间!”

    “你有的是时间,我在台湾会住下去。”

    他困惑的看她。“我以为你学的是戏剧。我以为你正在伦敦表演舞台剧。”

    “我表演过。”她说:“演过‘捉鼠机’,也演过‘万世巨星’,都是跑龙套的角色,
是他们的活动布景。我厌倦了,所以,我回台湾,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一个人。”“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

    “我独来独往惯了,”她望著烟蒂上的火光。“这些年来,即使是在伦敦,我也是一个
人。我母亲……”她沉吟片刻,熄灭了烟蒂。“她和她的丈夫儿女,一直住在曼彻斯特。”
她抬眼看他,忽然转变了话题。“我会不会太打扰你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我想,如果
我识相的话,应该告辞了。”她站起身来,去拿那件披风。他飞快的拦在她前面。

    “你敢走!”他激动的说。

    “哦?”她仰头看他,眼里有著惊愕。“如果你不跟我一起吃午饭,如果你不把你这些
年来的生活告诉我,如果你不带我到你的住处去,如果你不让我多了解你一些……”他大声
的、一连串的说著。“你休想让我放你走!”她的睫毛向上扬著,她的眼珠亮晶晶的闪耀著
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她的嘴角微向上弯,一个近乎凄楚的笑容浮上了她的脸庞,她
闪动著眼睑,眼底逐渐流动著一层朦胧的雾气。她微张著嘴,半晌,才吐出了声音:

    “你实在不像个冷漠的伪君子,我一直在想,你是神仙还是魔鬼?你何以会让我姐姐那
样爱你?现在,我有一点点明白了……”她眼底的雾气在加重。“江淮,”她清晰而幽柔的
说:“你怎么允许她死去?”

    他迅速的背转身子,不让她看到他的脸,他呼吸急促,肌肉僵硬,全身心都笼罩在一份
突发的激情里。然后,他觉得,有一只纤柔而温暖的手,轻轻的握住了他。他不自主的浑身
一震,这手是传电的吗?再然后,她的声音和煦如春风,在他耳边轻轻响起:“听说,台湾
的四川菜最好,请我去吃川菜,好吗?”

    他回眼看她,她已经披上了那件黑丝绒的长斗篷,她浑身都浴在一片黑里,可是,那白
皙的脸庞上漾著红晕,那小小的嘴唇绽著轻红。他想起古人的辞句:“唇不点而红,眉不画
而翠”!再加上那盈盈眼波,和那遍布在整个脸庞上的,近乎是圣洁的笑容。天哪!她多么
像碧槐!她又多不像碧槐!她高雅得像一尊神祗,而那笑容,却是属于天使的。天使!他心
中惊悸,黑天使!黑天使代表的是什么?欢乐还是哀愁?善良还是罪恶?幸福还是不幸?摇
摇头,他不愿再想这个问题。

    伸出手去,他揽住了她的肩。

    “我们走吧!”他说。雁儿在林梢3/352

    这家咖啡厅小小巧巧的,坐落在新开建的忠孝东路上。装饰得颇为干净雅致,白色的
墙,原木的横梁,原木的灯架,和古拙的木质桌椅,颇有希腊小岛上岛民的风味。江淮和丹
枫坐在咖啡馆的一角,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了。隔著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他们一起
吃过午餐,又一起到了这儿——

    艾琴娜——这“很希腊”的咖啡馆也有个希腊女神的名字。

    街上已薄薄的蒙上了一层暮色,冬季的白昼,总是特别短,今天的白昼,似乎比平日更
短。丹枫斜靠在那厚厚的椅垫中,眼光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穿梭的街车,那些车子,有的已
经亮了灯,灯光过处,总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光晕。她的手指拨弄著一个银色镶黑边的打火
机,打火机敲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笃笃笃”的响声,似乎给她的叙述在打著拍子。她静
静的说著,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稳定,那么自然。却又在那平静与稳定的底层,带出某种难
以解释的哀愁,与淡淡的无奈。“我常想,当初我或者该留在台湾,跟姐姐住在一起。但
是,那是件做不到的事,无论如何,那年姐姐已经读大学,而我才十四岁。命运要让我那守
寡的母亲,去爱上一个英国人;命运要让我们姐妹母女分离,什么话都没得说。我想,妈妈
和姐姐分开也够痛苦,碧槐,她有她的固执和痴情,她总不能原谅妈妈去嫁给外国人。或
者,她对爸爸的印象比我深,也或者,她还有中国那种保守的观念,女子从一而终。总之,
在我的印象里,姐姐是个外柔内刚而古典的女孩。”她抬眼看他,轻问了一句:“她是
吗?”他喷出一口烟雾,沉思著,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等待他回答,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总之,我们到了英国,一切都比想像中艰苦,我的继父并不富有,他常常失业,我母
亲在四年中给他添了三个儿女,实在是伟大。他们在短短的一两年间,就变成了道地的英国
家庭,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谐调者。天知道那时期有多难过,弟妹占去了母亲全部的注意
力,我像一只被放逐的、离群的孤雁。只有碧槐,她不断给我写信,安慰我,鼓励我,她成
了我精神上的支柱。”她停住了,喝了一口咖啡,抬起睫毛,静静的望著他,轻声说:“我
何必告诉你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听你说。”

    她沉吟了一下,取出一支烟,他帮她点燃了火。她轻轻的、优美的抽著烟,那轻柔的动
作,使抽烟也变成了一项艺术。他深深的研究著她;那微带欧化的娴雅,那深邃的眼神,那
细致的谈吐……不,她不像碧槐!他再定睛看她;那眼角的轻愁,那唇边的无奈,那眉端的
微颦……不,她正是碧槐!“不再跟你谈你所知道的事了。”她摇摇头,接著说:“然后,
有一天开始,碧槐的来信里充满了你的名字,你的身高,你的年龄,你的体重,你有多少根
头发,你有多少个细胞,你的幽默,你的才华,你的努力,你的奋斗,你的学问,你的漂
亮,你的潇洒……你的一切的一切!你是人上之人,万神之神!”她一口气的说著,那么流
利,那么顺口,这一连串的句子却像串鞭炮般猝然响起,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经。他不由自主
的向沙发深处靠进去,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而那绞心的痛楚却不容许他逃避,他蹙紧了
眉,闭上了眼睛。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却在那儿辗转轻呼;碧槐!碧槐!碧槐!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不是碧槐一个人的,你也是我的!”她坦率的说著。他睁开眼
睛,立即接触到她那晶亮的眸子。“虽然我才十六岁,我脑子里已经塑满了你的影子,每
晚,当我母亲和继父在晚祷的时候,我的祷词里只有你和姐姐!然后,我的生活更艰苦了,
我面临升学与就业的选择,又是姐姐和你来救我,你们给我寄学费来,不停的寄,由台币折
合成英镑,我的学费多么奢侈!我到了伦敦,专攻戏剧,姐姐每封信都对我说,你的事业越
来越成功了,这一点儿学费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怎能不算什么?”她紧盯著他。“我告诉
我自己,这些钱算我借的,我要还。我念得很苦,白天,猛攻我的学位,晚上,猛K我的中
文,我从没有丢掉我的中文。”

    他想著现在还摊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那本“黑天使”,想著那扉页上的题辞,点了点头。
“不止没有丢掉,”他说:“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国文学,是不是?”“是的。我看红楼
梦,看老舍,看徐志摩,看水浒传,也看聊斋志异,我看了很多书。”

    他不语,赞赏的望著她。她拿著香烟的手很稳定,烟雾往上升,她眼底也有些轻烟轻
雾。

    “之后,忽然间,姐姐的信变少了,越来越少了。不但变少了,而且变短了,但是,她
仍然寄钱来,每个月都寄。她拚命要我用功,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的姐姐?然后,一下子,姐
姐不再写信来了,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我想,碧槐快结婚了,她一定忙著布置新居,她一
定忙著帮助我那未来的姐夫,去扩充他的事业,她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给她的妹妹写信……
何况,那时,我也在忙,忙于毕业考,忙于排演,忙于交男朋友,忙于跳舞,忙于在匹克得
里的嬉痞店里流荡……”她熄灭了烟蒂,用手支住额,眼底的雾气在加重。“直到我通过了
毕业考,我发电报给你和姐姐,我才收到你的回信……”她抬起眼睛,望著他,脸色在一瞬
间变得无比的严肃和庄重。“你告诉我,姐姐死了已经半年了。我至今保留著你那封信,因
为,你那封信写得太美太好太凄凉。”

    他注视著她那盈盈欲语的眸子,注视著她那轻轻蠕动的嘴唇,注视著她那眉端的轻
愁……他猛然坐正身子,熄了烟,粗声说:“别谈那封信,别谈你姐姐,谈谈你。为什么后
来你不给我消息了?”“谈谈我?”她挑挑眉梢,又拨弄著那个打火机。“我的事没有什么
值得深谈的。这许多年来,从我十四岁到我二十一岁,我的生命,不论在精神上或物质上,
都依赖著姐姐而存在著,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大段山和海。然后,我知道碧槐死了,我生命
的支柱倒下去了。我也知道,是该我独立的时候了。这一年半以来,我就在努力的学习‘独
立’。”

    “说详细一点。”他命令的。

    “详细也是那么简单。”她难得的微微一笑,笑容里也带著轻愁。“我在表演,演舞台
剧,跑龙套。我赚钱,拚命的赚钱,工作得很苦很苦,赚钱的目的只有一样,赚够了钱,回
台湾,看看我姐姐的墓地,看看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夫!”她眼光如水。“不,我不该叫你
姐夫,只能叫你江淮。江淮——”她声音低沉如梦。“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不在她死亡以
前娶她?那么,我在台湾,多少还找得到一个亲人!”

    他微微震动,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惊悸了。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带著沙哑:“我记得
我在信里对你说过,她是死于……”

    “心脏病!”她轻声接口。“老天在很多不幸中还安排了一件好事,没有让她多受痛
苦,她死得很快。”

    他面部肌肉僵硬,低下头去,他望著手里的咖啡杯,咖啡已经冰冷。褐色的液体躺在白
磁的杯子中,没有丝毫的热气。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后的脸孔,白得就像这白磁一样,冰得也
像这白磁一样,他打了个寒噤。

    “真糟!”她叹口气。“我们谈话的内容总离不开死亡。”她歉然的看他。眉尖轻蹙,
不胜同情。“我了解这题目对你并不好受,对我也是。”她掉头望向窗子,手指又下意识的
在玻璃窗上画起来了。“再谈我吧,很简单的几句话,我回来了,安心不想让你知道,因为
姐姐去世已经两年,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她顿住了,回眼看他,忽然问:
“你找到了没有?”他看著她,心里有些明白,她在明知故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低低的念,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我不懂
你在嘀咕些什么。”她说:“可是,我来了已经三个月了,我打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这两
年,你的事业成功得好快,你成了出版界的巨子。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网罗了,你有个独立的
办公大楼,有家印刷厂,有自己的发行网,有座漂亮的公寓,有部雪佛兰……唯独,没有一
个妻子!那么,”她的声音又轻柔如梦了。“你依然没有对姐姐忘情,是吗?”

    他咬咬牙,没说话。抬起眼睛,他扫了她一眼,三个月,她来了三个月!打听了很多事
情。一种朦胧的不安对他笼罩过来,凉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但是,她沉坐在那儿,沉静、
娴雅、高贵、细致、而温柔。他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假如你已经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了。”她继续说:“我租了一间
公寓,开始写点东西,然后,我觉得,我应该来看你了……所以,我今天到了你的办公
厅。”她啜了一口咖啡,微微露出两排整齐细小的白牙齿,像两排珍珠。“这就是有关我的
一切。既不神秘,也不奇怪。江淮,你会对我的出现,觉得烦恼吗?”

    他正眼看她。“是的。”他坦白的说。“为什么?”“你唤回了很多往事,你撕开了一
个已愈合的伤口,你使我这两年来的努力,一下子化为虚无。”他凝视她,摇了摇头。“有
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非常像碧槐?”

    她点点头。“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给我,母亲说,我越大越像碧槐,本来嘛,我们是
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再度打量她那宽宽的额,那眼睛,那嘴唇,他从齿缝里吸了口气,似乎什么地方在发
痛。她的眼光又调向了窗子:

    “天都黑了,”她说:“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一整天,我该回去了。”“我请你吃晚
饭!”他很快的说。雁儿在林梢4/35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动而温存。“中午,你请我吃了川菜,然后,
到这儿来,你又请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预备再和你一起吃晚饭,谈了这么多,
我什么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微微一怔。

    “我说错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义不应该单纯指一个睡觉的地方。这些年来,我
都没有家,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现在,我要回到那暂时的栖息之处去。你知道一支英文歌
吗?歌名叫雁儿在林梢?”“燕儿在林梢?”“不是燕子的燕,是鸿雁的雁。”

    “不,我不知道。”“你知道吗?鸿雁是一种候鸟,它的体形很大,通常,它只能栖息
在水边的草地上,或沼泽之中。可是,有只孤雁,却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只能短
暂的栖息一下的,那是无法筑巢的。”她若有所思的住了口。

    “哦?”他询问的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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