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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彩已经掀开琴盖,固定好顶盖和支撑架了。她坐在磨旧了的琴凳上,眼神愉快地看着他说:「安东尼,我弹我最心爱的钢琴给你听。」
江云冰走了过去,却在看见雕刻在琴身侧面的英文缩写时,楞了一下。
J。C……
他走到钢琴旁边,伸手抚摸着那在岁月的善待下依然可以辨认的刻痕。这是……
「安东尼,你怎么了?」
「这是……」他猛地抬头看着郎彩关切的眼神。「这台钢琴是我***钢琴!」不会错的,爸爸钢琴上的英文缩写是S。K,***则是J。C,两台钢琴的型号一样,他不会认错。只是妈妈车祸后,一气之下将她的钢琴卖给了中古商,J。C的下落自此成谜,他再怎么样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它……
「呃?」
「彩,妳的老师是……」
「到了也不先打声招呼,还是一样没礼貌啊,丫头。」一个宏亮的声音在玄关处响起。
郎彩转头看向右后方,眼神为之一亮。「哈啰,雪金老师。我以为你不在呀。」
雪金老师?!江云冰的肩膀为之一僵。
「我在睡午觉好不好,妳不知道老人家都喜欢睡午觉的吗?」纪雪金慢吞吞的从玄关处走了过来,最先现身的是一双拖鞋,其次是一头乱糟糟,黑里夹着银丝的发,最后才是那双带着挑衅与诙谐的眼睛。
只不过那双眼睛在看见站在郎彩身边的年轻男人时,带着笑意的脸猛然一震。
「小冰……」纪雪金有些沙哑地喊了一声。
江云冰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这么多年没见面,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一点儿也没变,只除了黑发上增添了几丝银丝。然而他却已经从孩童长成大人了,他这个缺席的父亲怎么还有办法认出他?
父子俩隔着几公尺的距离遥遥相望着。
老师认识安东尼吗?郎彩看了看纪雪金,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江云冰。但仍然找不到他们的相似之处──除了都是美男子以外。
所有曾经听过的故事在她脑中迅速地排列组合起来。啊,有了!
彷佛过了一千年那么久,江云冰才开口道:「好久不见了,爸爸。」
「爸爸?!」郎彩诧异地掩住嘴。原来不是前世失散的忠狗与主人啊。
看来安东尼比较像妈妈喔。要不然说他们是父子,可能没人会相信喔。
纪雪金尴尬地笑笑。「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他还没准备好见儿子啊。
「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不回家?」江云冰抖着声问。
纪雪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
当年江蔷霓把他赶出家门后,他为了找回江蔷霓的钢琴,从台北一路追到台南,后来又从国内追到国外,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国内,最后终于在一所孤儿院里找到江蔷霓那台被转了好几手的钢琴。
他原先希望江蔷霓气愤的心情能平复下来,然而随着时间过去,情况只是更糟。在他能弹琴的时候,她不能。他们在钢琴上的默契已经变成了过去式。江蔷霓一看见他心理就不舒服,因为那场车祸发生时,他正是驾驶那辆车的人。结果他毫发无伤,江蔷霓却得终止她的钢琴家生涯。她把钢琴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她认为,不能弹钢琴的她,就不是完整的她了。
他们无法再在一起生活。他只好离开家,远远地看着他们母子俩,无法接近。
然而他从没错过儿子的任何一场比赛。当他看着江蔷霓把江云冰教得那样好,看着他站在国际舞台上发光发亮时,他深深地为儿子感到骄傲。但是他无法靠近他。
纪雪金向来能言善道,但在儿子面前,所有的幽默感和口才全都不见了。他能跟他儿子说,他这个老爸是被他妈妈一脚踢出来的吗?
「你知不知道……妈妈每天都在想你?」他抚着钢琴侧面那两个英文缩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蔷霓……想他?儿子也想他?纪雪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么说,他们是原谅他喽?正要上前给儿子一个大大的拥抱,谁知江云冰又道:
「我真恨你。」
然后,纪雪金就僵成了一尊化石,才要张开的手臂又垂了下来。
「小冰,实在是很对不起……」
郎彩坐在琴凳上,双手撑着下巴,眼珠子滚来滚去地看着这一对奇怪的父子。
「你看,安东尼,我就说我这个老师很奇怪吧,虽然他没有尖尖的鼻子,手上也没有拿着钓竿,可是他明明想回家却不敢回家,明明想抱抱他的宝贝儿子却又没那个胆,明明心里难过得要命,还拼命故作潇洒。我觉得他比我上回见到他时还要奇怪呢,你觉得呢?」
纪雪金前所未有的胀红了脸。
但江云冰眼里仍然结了一层冰。
唉!「我说老师呀,」郎彩又说:「你确定这家伙真的是你的儿子吗?要是认错了人可就糗大了,十几年没见面了是不是?你要不要靠近一点检查看看?毕竟这实在是满令人怀疑的,哪有儿子见了老子像见仇人一样?还是你们家的人流的血都比较冰?」
江云冰的眼神瑟缩了下,不再需要更多的鼓励了。纪雪金已经大步上前,用力地抱住了他的儿子。父子俩一般高,两棵大树合抱的姿态有些惹人发笑。
「我不原谅你。」江云冰坚持地说。却没推开父亲的拥抱。
「老师啊,你要看清楚啊,他真的是你儿子吗?」郎彩在一旁呼喊着。「你们长得实在一点都不像耶。」
纪雪金紧紧抱着儿子僵硬的身体。「没关系,没关系。」
「老师啊,你怎么那么没志气啊,什么叫做没关系?」郎彩摇摇头道。
实在受不了郎彩在一旁不断地搧风点火,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瞪向她。「郎彩,闭嘴!」
郎彩一脸受伤地道:「哎哟,忠言果然逆耳啊……」
她微笑地转身面对钢琴,让「蓝色多瑙河」的旋律温暖这冬日里的每一处角落。
纪雪金静静听着郎彩的钢琴。十分讶异她的钢琴精进的速度。真不知道这个他无意中发现的女孩,未来会走上什么样的路?
他建议她读音乐学院,她不依,自己考了外文系,还拿奖学金。也许,他得再跟她谈谈,看着一个天生适合弹钢琴的人埋没自己,总觉得有些可惜。
郎彩,这女孩,其实很像他自己……过去的他……
☆ ☆ ☆
离开淡水,搭上捷运后,郎彩问:「其实你是嫉妒我的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江云冰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郎彩的脸孔,不由得点了个头。
「嗯,我是嫉妒妳。」他承认地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妳身边教妳弹钢琴,而我却为了无法超越他而苦恼,实在有点不公平,但是……」
「但是?」
「但是我很高兴他出现在妳的生命里。」
「嗯?」为什么呢?
「妳是我永远的对手。彩,我要弹得比妳好。」
「真的?」好荣幸。
他捉起她的手端详着。「妳有一双好手。将来与我一起站上国际舞台,如何?」
郎彩眨了眨眼。「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没有很久以前。」是郎彩点醒了他。当他发现他又开始可以想象自己站上国际比赛的舞台时,他便知道他可以再一次喜欢自己的钢琴。
「如果我说不呢?」
「那也没有关系,但是有个好对手会是一件很棒的事。」也许王润芳说的没错,正是因为有竞争,钢琴才会有趣。
郎彩回过脸,看着坐在对面的陌生乘客。「让我考虑看看。」扬起唇。「不过,有件可以确定的事是,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我们可是以结婚为前提在认真交往的喔,那是与钢琴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你同意吗?」
「钢琴不也是妳的一切?」
「是一切啊。」她笑说:「不过在我看来,人的心可以狭窄到容不下一粒沙,但也可以广阔到像是多啦A梦的百宝袋一样,只要自己愿意,什么东西可以一起放进去。钢琴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我心里还有很多同样重要的东西,比如说朋友啊,比如说你……」呵呵,害羞地看了他一眼。「你同意吗?」
他深深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两件事情我都同意。」
「那……我以后就好命了。」很梦幻地想象着美好的未来情景。
「怎么说?」
「等你以后变成国际知名的钢琴家,要办音乐会时,我就可以帮你卖门票兼收钱啦。」掩着嘴窃窃地笑了笑。「我的数学还满行的喔。」
「郎彩。」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有!」习惯性地高举起右手。嘻嘻一笑。「什么事?」
他很轻、很慢、很清楚地说:「等妳开始认真的时候再通知我。」
「安东尼……」郎彩没有很久就投降了。「我真的有很认真啦,你相信我……」
「我不叫安东尼。」
呜……「云、云冰……」呜呜呜……下次不敢了啦。她真的真的是……认真的唷。
第十一章 是尾声,也是另一个开始
关于,一个可爱的小狗小姐与一位俊帅酷哥的爱情故事。
☆ ☆ ☆
许多年以后……
龚千雅匆匆忙忙地拖着行李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进了饭店大厅以后,她伸长着脖子找寻着熟悉的脸孔──
「千雅!」刚从饭店门口走进来的秦宝蓁身上还穿着法官的大袍,显然是刚刚从地方法院搭车直奔过来。
龚千雅缓了一口气,走向秦宝蓁。「其它人似乎都还没到。」真是的,到底是谁订了这家饭店来办同学会的呀。这么偏僻难找。
秦宝蓁看了下时间。「阿维说他会晚一点,在打一场官司。那些男生喔……」瞥见她手上的行李箱。「妳刚飞回来吗?美国那边的市场经营的怎么样?」
「还好,一切顺利。」龚千雅大而化之的道:「妳呢?台湾史上最年轻貌美的法官大人,工作顺利吗?」
「累得要死。」她毫不讳言地说。
「其实,我也是。」龚千雅很能体会职场女性工作上的辛苦。
毕业这么多年来,他们都各自有了新生活,然而最难忘的,还是大学时代那一段……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穿着正式西装的男人跑了过来。一看见秦宝蓁,便一把抱起她转了好几圈。
龚千雅笑看着他们。
秦宝蓁连忙拍开他。「快放手啦。」眼里有着相识多年的了解。「打赢了是不是?」瞧他高兴成这样。
「赢了赢了──」瞥见龚千雅的身影,孔令维笑开。「好久不见了,大美人。」
「迟到的人,嘴再不甜就没救了,大律师。」龚千雅故意调侃他。
「咦,宗奇还没到?这家饭店是他订的耶。」孔令维挽起袖子,正气凛然地道:「待会儿看我好好修理他。」
「修理你自己吧。」正义的使者──大法官──宣判了。小律师只能委屈地噤声。
「啊,慕恩来了。」孔令维大步走向门口,将一身风尘仆仆的画家迎了进来。
「刚开完画展,很辛苦吧。」龚千雅问说。
李慕恩笑道:「再辛苦,也要来跟大家喝杯咖啡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路上塞车──」
「塞你个头!」四只来自不同方向的拳头一齐捶向晒得黑抹抹的刘宗奇。主办人还迟到,真该打。
「哇,不对,是天上塞机啦。」
「海上还塞船咧。」龚千雅凉凉地道。
刘宗奇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果然还是妳最了解我。」
龚千雅蓦地胀红了脸,住口不语。
刘宗奇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大家说:「今年还是老样子,那两个人还是不能来。不过Miss Dog交代我一定要告诉大家,她很想吃卤味,而Mr。 Ice则说他很想念大家──好了,事情宣布完毕,我们到包厢去吧,这家饭店的温泉SPA很有名喔,待会儿填饱肚子、消化完后,一定要好好享受一下……」
至于那远在天边的两个人呢,日子还很长,以后,一定会有再见面的一天的。
这是他们毕业第三年的同学会──秦宝蓁是学姐,不算喔。
同一个时间,在北半球的另一端──
江云冰下了飞机,婉拒了接机人员,自行搭车前往英国著名的皇家音乐学院。
沿途拦下几名学生询问后,他在学院里一个僻静的角落找到了郎彩。
两年前,她终于决定继续进修,在拒绝被推荐的情况下,自己考进了皇家音乐学院。
看来她是决定要认真地弹钢琴了。他真高兴她做了这个决定。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树荫下睡午觉,脸上盖着一本钢琴琴谱。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拿起那本琴谱随意地翻着。
郎彩依然睡得很熟,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在她身边躺下来,修长的手指调皮地在她身上轻轻敲着。
Do Re Mi……
「嗯,好痒……」翻过身去。
纤细的腰部躲不开调皮的戏弄。不得已的,只好醒过来。「安东尼……」没睡饱不高兴的嘴巴翘得比天高。
他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没有太多时间,等会儿就得走了。」
郎彩捉开他还在她身上东敲西敲的手。「快走快走。」
后天他首次与伦敦交响乐团合作,联合举办音乐会,并且将要弹奏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这首作品被所有钢琴家视为演奏技巧与艺术境界的试金石。过了这一关,他就算是一个成熟的钢琴家了。她真希望他能成功。
「我拿了票来给妳,贵宾席。」他将音乐会的票塞进她的口袋里。
「可是我──」正想推拒,但转念一想,又将票收好。她仰起头看着他依然好看,但逐渐成熟的脸。「好吧。」
「妳想音乐会会顺利吗?英国的听众和媒体会接受我这个东方人的钢琴吗?」
「只要尽力就好啦,而且我相信你绝对没问题的。不过如果你不小心出岔了,不可以像拉赫曼尼诺夫那样得到忧郁症喔。我可不要一个郁郁寡欢的琴伴。」顿了顿。「你妈妈会来吗?」
「嗯,她明晚会到。」
「那……雪金老师呢?」
「我还没打算原谅他。」
「很爱记恨ㄋㄟ。」唉,算了。「把头低下来一点。」
他照办了。只见郎彩解下束住她那头不羁黑发的红色缎带,在他的衬衫领下打成一个领结。「安东尼,后天我与你同在,要smile喔。」
这样就够了。江云冰闭上眼睛,临走前再用力拥抱了她一下。
☆ ☆ ☆
然后……
音乐会当天,伦敦的爱乐人准时地走进了亚柏厅──Royal Albert Hall in London。
江蔷霓坐在贵宾席上,既骄傲又有点紧张地等待音乐会的开始,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在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而那个人正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再然后,音乐会开始了。
江云冰没在贵宾席上看见郎彩,反而在那个留给郎彩的位置上看见了爸爸。真是受不了她。他玻ё叛墼诤谘寡沟娜撕@镅罢易潘纳碛啊H缓笏醇怂ぉ
彷佛担心他会找不到似的,她站在中排的位置,手里挥着一条红色大手帕。真受不了,这里又不是斗牛会场──想必这傻瓜一定是自己掏腰包买了门票,却又因为阮囊羞涩,只能买中后排的优待券,然后又趁有人临时无法前来而坐到别人的位置上。
尽管如此,他还是安心了。在他人生最重要的这个晚上,三个对他来说最最重要的人都在这里陪着他。
看着那台闪烁着光采,等待着他的钢琴。
他勇敢地走向前去──带着郎彩耳提面命的微笑。
郎彩拉着身边一个陌生大胡子老伯的衣服,兴奋地道:「看,台上有我最爱的人。」
她不知道,她自己的未来也将迈入另一个阶段。
坐在她身边的人是柏林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特别从柏林赶来聆听肖邦。江云冰的钢琴。
看来今晚将有一个美好的开始。或许还不只一个喔。
祝福他们。
以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