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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江清流回返的时候,只得知一个消息——单晚婵自尽殉节。江清流右手紧握成拳,大步闯进江隐天的住处。江隐天正与其他长老议事,见他进来,只是淡淡道:“何事如此莽撞?”
江清流几度强忍:“晚婵到底在哪里?”
江隐天神色疏淡:“下人没告诉你么?她午后归家,于住处上吊殉节。这样的贞洁女子,才不愧是我江家的儿媳妇。”
江清流右手扬起,一拳砸在他面前的红木方桌上,即使内力未复,也是木渣横飞。江隐天与他对视,他第一次寸步不让:“我问你她在哪里?”
江隐天挥挥手,示意身边的长老们都退下。等到人都离开了,他终于站起身:“不论她在哪里,都已经只是一具尸体。你待如何?杀了我和你太奶奶,为她报仇?”
江清流站在原地,只觉得肺部都已经变得僵硬,他吸入的空气如同牛毛细针,缕缕刺心。江隐天拍拍他的肩:“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终有一天你要长大的,我和你太奶奶撑不了多少年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样的你,怎么撑起这个家族。”
☆、第三十章 (修订版)
夜已经很深了,江清流的房里没有点灯。四周都是漆黑一片。门被人缓缓推开,江清流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周氏拄着拐杖缓缓走了进来。
哧地一声轻响,她点燃了屋里的烛台。江清流随即一个杯子扔过去,将烛台打翻在地:“不要点灯。”
周氏叹息一声,拄着拐杖走到他身边,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来:“她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
江清流冷笑,第一次在自己长辈面前出言无状:“她心里一定痛苦,没有死在歹人屠刀之下,却丧生于亲人之手。”
周氏语态平缓:“是啊,江家有一把双刃剑,内外双刃都饱浸鲜血。”
江清流不想说话,周氏却突然又道:“你也是从江家祖陵里出来的,祖陵剑冢中一共有六十七位导师,每一位都堪称武学奇材。可是他们只要踏入剑冢,就终身不见天日。你年龄最长的江敬叔叔,至今已有八十高龄了,却依然守在剑冢之中。每一年里,江家派出去以你的名义行侠义之事的子弟,有不下百人之多。死于歹人剑下的,更是不计其数。清流,你可以为晚婵伤神,但请万万不要让整个江家为你伤神。你是这个家族的主人。”
江清流整个人隐没在黑暗之中,周氏不再说什么,起身颤颤巍巍地出了小屋。
外面月凉如水。
月光从纱窗透进来,在地上留下灰白的影子。江清流闭上眼睛,他什么都做不了。杀死他妻子的,是他的长者,他的至亲。他的一切乃至生命,都只属于这个家族。
门再度打开,有个人抱着一坛酒走进来,酒坛并不沉,她却累得气喘吁吁:“娃娃,来陪老夫喝酒。”
江清流觉得自己是需要一杯酒,他拍开泥封倒了一杯,那个人已经坐到在他的身边。一坛酒分而饮之,过半之时他才反应过来:“这是珍珠红?”
旁边的人当然是薄野景行,她又喝了一杯才摇头:“谁知道呢,从你院子里那棵合欢树下刨出来的。老夫老远就闻着香味,果然这里有美酒。”
江清流破天荒与她碰杯:“听一位师父提过,这是三十几年前,我爷爷埋下的。本是大战归来与奶奶同饮,谁知道他是归来了,却中了你一记焚心掌,自此缠绵病榻,半年就过逝了。他死之后,奶奶也自刎相殉。树下的珍珠红,再没有人动过。”
那酒色果然是鲜红的,只可惜年月甚久,已不剩多少。薄野景行给他杯中斟满:“老夫没有杀你爷爷,再者你确定你奶奶是自刎殉情的?”
江清流一怔,她却又拿杯子与他一碰:“喝酒喝酒。”
那一晚,江清流其实根本没有醉。但是他却与薄野景行同宿了。夜色太冷清,身边有个人,会不那么孤独。
第二天,周氏找来江清流之母李氏,与族中有身份的女眷一通商量,最后决定——重新娶妻。江清流尚且无后,江家未来主母之事乃家族大事。
江隐天在审讯这次抓获的歹人——七个糊涂庙的人。这糊涂庙是个小组织,由几个少林弃徒组成。平时也不干什么好事儿。
这次的事明显是冲着江清流来的,有人花大价钱要买他的命。幸而江清流也有准备,去之前先通知了好友方若跟谢轻衣。两个人于药王庙蹲守,齐大暗中策应,以他当饵,再加之江清然围堵,也算是有惊无险。
江清流没有出面,一直呆在房间里。薄野景行睡醒了,方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她立刻令苦莲子拿瓶伤药。苦莲子正准备回屋去拿,薄野景行逮住他就搜:“费那事儿干嘛,随便一瓶金创药就行。”
江清流刚醒来,就有一个脑袋拱进了帐子。江清流头也没回就用竹枕砸了一下:“出去。”
薄野景行嘿嘿一笑,三两下拱上榻来:“江家娃娃,你受伤了怎么也不吭声。”
江清流没说话,薄野景行埋头把江清流衣服撩起来,还真好意思卖乖:“老夫从苦莲子那里拿了伤药,保管比你狐朋狗友给的好用!”
江清流哼了一声,虽然受伤,可也没糊涂。薄野景行的药,多半从苦莲子那得来。苦莲子的药,大家唯一的奢求也就是希望无毒了。
衣服下,他左肋果然有一道伤口,看情况是匕首所伤,伤口短窄,却非常深。薄野景行也不管上面上的什么药,兜头就准备把自己带的药粉给撒上。江清流挡住她:“不用!”
薄野景行还算是了解他,一下子全撒上了:“放心吧,没毒。”
江清流只觉伤口清凉,倒也没多说,倒头准备睡一会儿。身边那老贼可是睡饱了,她好奇地在床上东翻翻、西翻翻,比狗都淘气。
江清流这时候也没心思训她,索性闭目养神。薄野景行见床上没什么好玩的,索性拱到江清流胳肢窝里,也跟着闭目养神。
淡淡的酒香充斥在鼻端,有镇痛、安神的功效。江清流也没就没赶她,就这么让她窝着。
及至下午,外面突然有人敲门,江清流还没应声,门已经被推开了——薄野景行进屋,你还能指望她随手闩门?
进来的正是江隐天、江凌河、周氏、李氏等人,几人来意不消说,当然是娶妻一事了。
江清流素来没什么爱好,他的房间也一向没多大避讳,故而大家就这么大大咧咧就进来了。然而这次不太好,江清流半个月奔波,这次又受了点伤,睡得实在沉。诸人进来也没将他惊醒。
而床榻之上,薄野景行窝在他臂弯里,床上被她早先翻得乱七八糟,江清流也没精力规整。这时候诸人面上都有些不太好看。江隐天咳了几声,直把江清流吵闹。
江清流真心是睡着迷迷糊糊,他确实是疲惫不堪,以往很少有这样迷糊的时刻——他还以为身边揽的是单晚婵呢。随手把薄野景行压在被窝里,他披衣起床,三两下整好衣衫,再向江隐天等人施礼:“太爷爷、太奶奶,爹、娘。”
江隐天看了眼榻上的薄野景行——当然就别指望她起身行礼了,她瞅都懒得瞅这些人一眼。
江隐天板着脸,劈头就训:“白日宣淫,呈何体统?”
江清流倒也从容:“她是我妻……”他这时候清醒了些,突然想起床上之人是谁,立时住口,没再说话。
江隐天也没苛责,毕竟江清流也这么大年纪了,江家的继承人还没有着落。况且单晚婵的死……若他能移情别处,也是好事。再者,若是江清流无后,继承人可就要由其他宗室过继过来。那可不好。
李氏和江凌河向来不太管事,也没多说。周氏一脸严肃:“族里商量过了,你的亲事,我们选了一下午,觉得河南金家女儿金元秋不错。金家也是巨贾之家,一直频频向我们示好。这次亲事,定当能成。”
江清流站在原站,正要说话,周氏一顿拐杖:“好了,此事已定,我已找好媒人,后日便可让管家前往金家下聘。”
根本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他们不过是告知他一声而已。
晚上,江清流没有去单晚婵那里。薄野景行正在玩他的佩剑,眼看上面的宝石都被她抠得差不多了,江清流突然开口:“老贼,陪我喝酒去。”
薄野景行对于好酒也是无力抗拒的,当然欣然跟随。二人来到他的小院,江清流从院中的梨树下刨出两坛子酒。甫一拍开泥封,酒香四溢。薄野景行垂涎三尺,可惜抱不动坛子。
好在那坛口甚大——能装五十斤酒的坛子,那口可也不小,整个跟一酒缸差不多了。她整个人如同偷油的黄鼠狼,脑袋都伸进了酒坛子里,也不管干不干净,啧啧有声地舔食着美酒。
江清流甚至觉得一脚就能把她踢翻到酒缸里去。他举起大酒坛子,与薄野景行一碰:“来,今晚一醉方休!”
有酒,薄野景行话都顾不上说了,那酒香,真香,她整个人已经差不多要栽进去了。江清流先灌了几大口,他以前很少这样喝酒。大多时候红泥小火炉,好友或者娇妻陪伴一旁,略略烫上一壶,说的话比喝的酒多得多。
可是今晚他不想说话,他只想喝酒。
两个人默默无声地喝上半晌,薄野景行面色娇红,艳甚牡丹。江清流坐在她身边,突然开口:“薄野景行,族里已经派人前往河南金家下聘。过不了几天,我便要娶金家小姐过门。”
薄野景行只顾着舔酒,连唔唔两声应一下的功夫都没有。江清流只得拎着她的领子,把她攥起来。薄野景行恨不得醉死在酒缸里,四肢乱舞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意思:“恭喜恭喜!”
江清流这才把她放坛口,看她迫不及待地将毛茸茸的脑袋伸酒坛子里:“我甫一出生,便由族里几个长老养大。十五岁之前,连生身母亲都没能见上一面。从我记事开始,我身边一直就是长老、太爷爷,和一众严厉的导师。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玩伴好友,我甚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二十七年了,他们让我练功,我便练功。他们让我杀人,我便杀人。他们让我扬名,我就成了一代大侠。后来他们让我娶妻,我就娶了晚婵。”
薄野景行几次想抱起坛子都失败了,这时候正奋力地蹬着腿儿舔酒。江清流又将她拎起来:“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就不是人,我更像是沉碧山庄的山门,江家的一块匾额,聚贤厅的一根石柱。这庄中,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属于我,我也不需要拥有什么。只要就那么立着,承受整个门楣的重量。”
薄野景行伸嘴去他的酒坛里偷酒喝:“江家小娃娃,你开始想道理啦。”
江清流也不指望她能吐出什么象牙,仍然自顾自说下去:“我爷爷,也跟我一样么?!”
薄野景行终于停下了偷酒喝这样有失长辈风度仪态的动作,她慈祥地摸摸江清流的头:“江少桑啊,跟你差不多。你们江家人,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
江清流无疑也有了两分醉意,突然问:“你说,我爷爷不是你杀的,那他是怎么死的?”
他有些醉了,薄野景行可还清醒着:“咳咳,相信老夫,你不会想知道的。等你长大了,老夫就告诉你。”
江清流也不理她,又灌了几口酒:“老贼,你有过心爱的人吗?”
薄野景行像模像样地摆了一副沉思的姿势:“有过吧。”
江清流确实有些醉了:“很美好吧?”
薄野景行点头:“还不错,如果她不是那么淘气,老夫也许会娶她的。老夫更喜欢温婉如水的小女人,诶,你小媳妇就不错。”
江清流神色微黯,又猛灌了一口酒。
薄野景行又趴在酒坛子里,准备醉死在缸里。江清流将她搂起来:“我从来没有过心爱的东西,从来没有。”
薄野景行好心安慰:“好事,那样你就算是被戴了绿帽子也不用太伤心。”
江清流又一下子敲她头上:“老贼,你有没有想过,跟自己心爱的姑娘相识、相遇,会是什么样?”
薄野景行点点头:“老夫心爱的姑娘,一定要娇羞、漂亮。最好就是某一天,老夫从长街上走过,她撑起窗,不小心把晾衣的竹竿掉落下来,砸老夫头上。然后老夫抬头一瞥,胜似惊鸿……”
……
☆、第三十一章 (修订版)
月上中天,有夜鸟被惊起,穿过夜空,藏身于另一丛浓黑的树影里。江清流把薄野景行抱小狗一样抱在怀里,她身上的酒香,比之这两坛三十余年的珍珠红更香醇浓厚。
“薄野景行,珍珠红总让我想起我爷爷、想起我师父们、想起好多江家子弟。”
薄野景行伸长脖子去偷他酒坛里的酒喝:“娃娃不必伤怀,今日老夫满饮此坛,就当是你爷爷与你把臂同饮,以弥补当年之撼!”
江清流居然也懒得理她,一手执了坛口:“来,干。”
陈酿易醉,江清流虽喜美酒,还是颇为克制。这么多年的冷静自持,连想要大醉一场也做不到了。薄野景行则在奋战自己那一坛。她趴在酒坛口,脑袋伸里面,舔得十分欢快。江清流再把她拎起来,薄野景行终于不耐烦了:“江隐天是按养鸡仔的方法在养你吗?你要是男人,现在就冲到江隐天那老乌龟那儿,告诉他你不娶老婆!你这样的男人,就算娶老婆也只是多害一个女人罢了!你要是还没断奶,就继续窝在他怀里吃奶,听大人的话!”
江清流并不动弹:“家祖英年早逝,整个江家一直是太爷爷操持。五十多年了,你以为江家凭什么凝聚不散?各旁系宗亲中不乏资历过人之辈,凭什么我们这一支被尊为嫡系?江湖势力之所以敬畏这个家族,就是因为其上下一心。我自然是可以反对他,我若不娶,整个江家谁又真能奈我何?但是我若同他不和,我的人与他的心腹必生嫌隙。薄野景行,我虽身在江湖,却不能快意江湖。”
只是很平静地一番话,他再度与薄野景行碰了碰酒坛子。薄野景行没有抬头,舔得一头一脸的酒沫子。这样喝不了多少,酒坛里现在还是大半坛,她急得直嚷:“快给老夫一个碗!大碗!”
……
第二天,江家向河南金家下聘,代江清流求娶金家大小姐金元秋。
江清流没有任何表示。十五岁之前,他将振兴家族当作自己的信仰。后来,他开始行走江湖,江家的朋友,成为了他的朋友。家族的敌人,也一直就是他的敌人。他不需要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甚至连性格爱好都不需要。
这么样的一个人,能对一个女人承诺什么?!
他不知道,他继续看飞鹰寨找到的贺飞虎亲笔写成的手札,突然想起当年凤冠霞帔、艳若朝霞的单晚婵。
处理完日常事务,正是暮色四合之时,江清流走出小院,薄野景行那边的灯还亮着。他信步而入,薄野景行正盘腿练功,见他进来,赶紧收功,挥挥手:“江家娃娃,快过来。”
江清流眉毛微扬,径直在床边坐了下来。薄野景行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丝帕,上面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老夫突然想到一种方法,能助你尽快养好经脉。若照此法行功,不消十日,你便能恢复功力。”
江清流将信将疑:“你有这么好心?!”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娃娃真没良心,你且一观。”
江清流与她一同看那条丝帕,上面的行功经脉确实是有独到之处。他一边细看一边揣摩,越看越是心惊——这老贼对人体穴位、脉络运行实在是了若指掌。想到立刻就能恢复功力,他还是颇为重视:“姑且一试。”
薄野景行与他在榻上对掌行功,令内力缓缓流过七经八脉。江清流微微出汗,只觉全身经脉运行顺畅,看来甚至不到十天,他就能恢复功力了。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薄野景行也是香汗淋漓。那汗也是淡淡的粉色,在盈润的肌肤之上如同珍珠一般光泽耀目。江清流不好多看,随手挑了件衣服为她披上。
彼时已至子时,他为薄野景行化了两粒胭脂丸。薄野景行一边舔食一边开导他:“你若真不愿娶金家小姐,要不你就跟江隐天说说,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