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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江回味着方丹最后的几句话,真切地感到方丹变了,变得对生活充满信心,每句话都显得生气勃勃。她的确不再是那个病弱孤独、眼睛里蒙着不幸的阴影、嘴角边挂着寂寞的女孩子了。她身边有一个使黎江感到陌生的环境,她在那个环境中像鱼儿游进了大海一样自由、快乐。
忽然,黎江心里产生了一种有点别扭的感觉,他无声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方丹当老师,第一个给她鼓励的不是我,她学习当医生,第一个为她找来医学书的不是我,她治愈了病人,第一个为她感到高兴的仍然不是我。他蹙起眉头,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让他感到别扭。难道方丹在困难中得到周围朋友们的帮助不好吗?不,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可是……
他抓住一点思绪猛追下去,他要弄清往事中让他朦胧感觉过,却始终没有真正理解的一种感情。他觉得自己就站在一个门边,只要再迈一步就能看到谜底。
一轮明月从平原尽头冉冉升起,万盏银星缀满了黯蓝色的夜空。瞬间,万物在昏暗中又变得明亮起来。渠水在月光下泛着银波,芦苇在月光下随风摇荡,晃动的苇叶看上去仿佛比白天多了几倍,像一队黑森森的人马正在借着月光潜行。薄云在月光下缓缓飘移,轻袅袅的夜雾在月光下旋转,转出一个诗意朦胧的夜……这一切都不能像往常那样吸引黎江。他躺在露水初降的草丛中,遥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嗅着原野上略带苦涩的草香,听着秋虫唧唧啁啁的歌唱。告诉我,告诉我,思绪中那个让人猜不透的谜底是什么?他问月光,问流水,又对着原野轻声地问,灼热的语气烫着了风。
月亮升高了,变得十分遥远,一片轻柔的云缓缓游来,把月亮遮住了一半,那闪光的一面恰像一个少女的侧面头像。这使黎江心中怦然一动。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方丹,是在那个敞开的窗前,金色的阳光倾洒在她的发丝上,她的脸上眨动着一双生动好奇的眼睛,浮现着一个热情而真诚的笑容。然而现在,那一切却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在他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黎江突然感到他的心忽悠一下,像被人摘走了似的,空荡荡的。
露水下浓了,凝在草叶上的水滴偶然在月光下一闪,像一颗晶亮的珍珠跳出草丛。他伸手一拂,珍珠消失了,留在掌心一片湿漉漉的水渍……他想起几年前他和方丹分别的时刻,那个泪流满面的女孩子,她让他陡然产生出无限的爱怜,直到今天那种爱怜还隐藏在他心底的深处。黎江好多次想驱赶走一种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想的东西,可那个影子实在太深刻了,仿佛被雕凿在记忆里,那一次连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是那样突然地拥抱了方丹,她也在那一瞬间紧紧拥抱了他,就像电影里生离死别的情景。黎江黎江,我还能见到你吗?方丹不停地问他。能,我们还会见面的,你要相信……黎江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流了那么多眼泪,而且是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还有……唔……那一会儿他很想用嘴唇吻去她的泪痕,很想,他想着就觉得心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有一股热流迅速在体内膨胀着,涌动着……他的嘴唇也想去吻泪痕以外的什么……他忽然又阻断了那个念头,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不……不能那样……方丹是你亲爱的朋友……朋友……她需要的是顽强的意志,而这也是你自己需要的……
这个回想就像水珠的闪光在他眼前一亮,是不是自己喜欢方丹,或是比喜欢……这个念头仿佛变成一团有力的气体,在他脑海中嗡地一下扩散了,又挤进他的胸腔里膨胀起来,猛烈地碰撞着他的心脏,使它跳动的声音变得擂鼓般的响。经过固执的冥思苦想,一丝甜甜的甘露终于慢慢浸透了他那颗不安的心,是的,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从第一次见到方丹,他就被方丹那种独特的性格吸引了,尽管她那时还是一个小姑娘,但她用微笑使他抛弃了在女孩子面前一贯的拘谨。
黎江沉浸在回忆中,他要借每一件往事的痕迹来证实自己的感情。在他和方丹的交往中,他做的每一件事不都是为了使方丹快乐吗?在那些日子里,看到方丹在困境中挣扎,他痛苦,看到方丹哭泣,他悲伤。不是吗?当那操场上焚书的烈焰在燃烧,当那地下室里,恐怖的黑暗在聚拢,当他躲在闷人的天花板上逃避追捕,当他跟在精神失常的哥哥后面四处奔走……他想得最多的是方丹,甚至一次次不顾自己的安危跑去看她。
黎江的家里没有姐妹,他无法判定自己对方丹是不是一种兄妹间的感情,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心被一根看不见的游丝拴着牵向远方。他想起自从来到军马场后,他多么渴望获得她的消息,哪怕仅仅看一眼她的字迹呢。于是,他给方丹写去了一封信,在期待回信的日子里,他整日打着马向远方狂奔,太阳落山才踏上归途,惟恐自己忍受不住在地窝子里长久的等待。
月亮开始移向西天,秋夜的风带来侵人的寒冷。黎江紧靠着静卧的小红马,从它赤红的躯体上借取几分温暖。这是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黎江希望夜能再变得长些,好让他有充足的时间体会他的初醒的感情。也许,他会永远这样默默地保存他的深情,也许,将来有一天,当方丹能够理解时,他会向她敞开心扉,倾诉埋藏在心底的真挚话语,他要告诉她,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就默默地爱她了……对于未来的一切,黎江还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在他和方丹之间会发生什么,但是有一点他很坚定,学校放寒假的时候,他一定要去陶庄。
夜风吹着他发烫的脸颊和胸膛,他深深地吸进一口凉风,感到被夜露净化了的空气是那样清新。曙光已在东边的天际悄悄升起,黎江仿佛看见大学的校门像一座神圣的殿堂为他敞开,新生活向他伸出热情的双手,一切都在等待他……
76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太阳红红,云儿飘飘,鸟儿叫声格外嘹亮的早晨。活泼的晨风使满树金黄色的秋叶发出轻轻的窸窸窣窣的吟唱。我趴在小窗口,看到杜翰明又站在枣树下拉琴,他把大自然点点滴滴的音符凝聚在一起,揉进琴弦,汇成了一个优美的旋律。
从晨曦初现到阳光满天,杜翰明一直在拉琴。前不久,一支浩浩荡荡的解放军野营部队开进了平原,为了加深军民之间的鱼水情谊,部队和公社决定组织一场军民联欢晚会。为此,公社让各个村里的知青小组准备文艺节目。杜翰明的小提琴独奏被认为是最精彩的节目,他要在晚会上演奏自己创作的随想曲的前半部分。几天来,他一直在加紧练习,今晚就要演出了。
琴声在晨风中荡漾着,又同轻纱般的薄云缭绕在一起,细细柔柔在我的心间穿过。在无边无际的想象中,构成一幅声的图画,仿佛有一只手牵来了一片明净而辽阔的蓝天,接着,花儿开了,鸟儿唱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也都蹦蹦跳跳地跑来了,啼声,叫声,欢唱声汇成了一片活泼喧闹的合鸣……
我在哪里听到过这个旋律呢?这个旋律好像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线,把我心灵深处一个遥远的记忆牵了出来,我恍然觉得,小窗外的原野在向后旋转着,旋转着,我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飘飘摇摇飞落下来,火车在震响中一直向前开……朦朦胧胧,我看见一个男孩子正拉着小提琴,在晃动的车厢里向我走来,他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大皮帽子,蓬松的茸毛一直遮到眼睛上,就像在眼前多加了一层浓密的睫毛,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他对我微笑着……
我觉得心里猛然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使劲儿揉揉眼睛,仔细打量着杜翰明,那会是他吗?不,我还是不能把眼前这个身材高高的,焕发着青春气息的杜翰明和记忆中那个脸蛋儿红红的男孩子重合在一起,可我却分明觉得过去和现在,琴弦上流动着的好像是同一个旋律。我真想叫过杜翰明,让他也穿越记忆的门,在这支旋律一次次的重复中,寻找一个风雪弥漫的日子,寻找这支旋律同火车震动时发出的交响……
可是此刻,在我急于想得到答案的时候,却不能打断杜翰明的琴声。他正在很投入地拉着琴,那么入迷,仿佛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如歌如诉的旋律里了。
这时,小金来从外面风风火火一头闯进来。口袋里的那盒跳棋哗啦啦地响着。他兴奋地冲到我面前,双手忙乱地比画着,眼睛里闪动着欣喜的光芒,啊呗啊呗!他急急地指指窗外,模仿着杜翰明拉琴的样子。
杜翰明怎么了?我看看窗外,杜翰明依然沉浸在美妙的琴声里,我奇怪地看着满脸喜悦的小金来,比画着问他,你要说什么呀?
小金来见我不明白,神情显得更加着急,他使劲儿拍拍木轮椅的扶手,心急地比画着催促我,姐姐,快上车!看他着急的样子我只好坐进木轮椅。小金来立刻推着我冲出门,咕噜噜地跑起来,一口气跑到地头上才站住。
小金来,你推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一字一句地大声问,还一边比画着,这儿有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呜——呜——,小金来把手罩在嘴边叫着,又对我指一指田野,我侧耳倾听,没有什么,只有轻风吹摇青纱帐,发出一片刷啦啦的声响。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小金来又迫不及待地推起我,一口气跑到场院里。他拿起一根秫秸秆儿逗弄着正在埋头吃草的小毛驴,惹得它昂起头啊啊地叫着,他却快活地又拍巴掌又蹦高。
小金来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啊?我一遍遍地猜,一遍遍地问,小金来见说不明白,干脆又推我飞跑起来。跑到池塘边,他撅了根柳条,起劲儿地撵着水中的鹅鸭,把它们惊得嘎嘎乱叫,凫水而逃。他欢笑着,学着鹅鸭们蠢笨的样子,伸长了脖子嘎嘎直叫。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只见他喘着粗气,涨红着脸,跑到我面前,双手罩在耳边,做出聆听的表情,又学着鹅鸭们嘎嘎地叫着,那声音仿佛把他自己吓着了。接着,他指指我的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高兴得手舞足蹈,还在地上连连竖了几个蜻蜓。他所表现出来的狂喜让我明白了,小金来的耳朵听见声音了!小金来听见声音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喜悦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我真想再大声问他,小金来,你真的听见了吗?可我的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只是抽泣,不停地抽泣,眼泪像一阵急雨纷纷坠落。哦,小金来,小金来,我为你高兴,我也为秀娥大婶,为桩桩大伯高兴……
小金来垂下眼睛,颤动的睫毛下,涌出一行行泪水,胸膛里发出一声声呜咽,他趴在木轮椅的扶手上哭起来,这一天他盼望了很久,也许他受过的委屈,忍耐过的寂寞都在这不顾一切的哭泣中得到释放。
小金来终于又得到了他曾经失去的声音的世界。我轻轻抚摩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抚摩着他手上和耳边的针眼儿,好像又看见他在急切地比画着,姐姐,你扎吧,俺不怕疼!他的眼睛里流露着焦急、执拗和希冀。
我想起,在好多次针灸治疗后,小金来的耳边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针眼儿,可他的病情却仍然没有好转。每一回秀娥大婶看着我从他耳边取下一根根银针,看着他因为疼痛而涨得通红的脸,她心疼极了。那一天当我又拿起他的手,在上面寻找穴位时,秀娥大婶紧紧搂着他的肩头,眼睛里闪着泪花,嘴唇嗫嚅着说,方丹,能换个法子治治不?说着,她把小金来藏到身后,声音低下去了,方丹,俺知道你心眼儿好,难为你这么上心给金来扎针,可扎了这些日子也不见轻。看着他受疼,俺心里下不去。俺金来这辈子兴许就是不该说话的命,要不就别让他受疼了……
我好像又看见小金来从秀娥大婶身后跑出来,扑闪着睫毛,看看我,又看看秀娥大婶,执拗地把手伸到我面前,可秀娥大婶却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走。他不情愿地挣扎着,出门时,他还使劲儿回过头,向我投来一个救助的目光。
我拿着银针愣住了,心里充满了愧疚,泪水溢出眼眶。我真恨自己,这么长时间还治不好小金来的病。我有些灰心了,可是,如果放弃治疗,也许就等于放弃了让小金来开口说话的希望,就等于看着不幸的阴影笼罩他的一生,不,我不能放弃!
我那时怎么也没想到,小金来那么快又跑回来了,他的小小的身影像只敏捷的小猫扑到我的眼前,脸上带着顽皮的、得意的微笑,他双手比画着告诉我,姐姐,娘把俺关在屋里,纳着鞋底看着我,她烧火做饭,出去抱柴禾,俺就偷偷跑出来哩。他笑眯眯地把手伸过来,又比画着,姐姐,你扎吧,俺不怕疼!
我把小金来拉到胸前,紧紧拥抱着他,哦,小金来,你是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啊!
从那天开始,小金来每天都瞒着秀娥大婶来扎针。我为他翻遍了我所有的医学书,寻找着一个又一个新的治疗方法。为他扎针的时候,我心里总是默默地对秀娥大婶说,总有一天,小金来会用一声亲切的呼唤来报答你那颗慈爱善良的心。
这会儿,小金来脸上带着一副入迷的神情,侧起耳朵注意倾听着第一阵风声,第一阵鸟鸣声,还有小羊咩咩和小狗汪汪的活泼的叫声。看着在美妙的声浪中贪婪倾听的小金来,我在想,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温柔的风啊,你吹吧!美丽的鸟儿,你唱吧!宇宙间的一切声音都来发出震响吧!为这个可爱的孩子唱一曲喧闹的歌,让他在声音的海洋里找回那些曾经失去的快乐吧!
第二十三节
77
晚上,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小窗后就传来一阵稀里呼隆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小小子乱嚷嚷着扑在我的窗口,他们脑袋挨脑袋地挤在一起,五星三梆子带着一脸兴奋,和别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叫着喊着,姐姐,咱去看联欢会不?
姐姐,快走呗!
再晚了可就开唱咧。
还没等我说话,屋门咣的一响,改妹和一群小闺女又叽叽嘎嘎地笑着挤了进来。
姐姐,俺们来推你瞧大戏去哩。我觉得眼前一亮,小闺女们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她们都换上了新衣裳,辫梢儿上还扎上了一节红绒绳儿,脸上也都喜盈盈的。我看着她们,说,瞧你们今天打扮的,一个个就像去走亲戚。
改妹说,姐姐,你也梳梳你那辫子吧。
我从抽屉里拿出镜子,支在桌上,拿出梳子,拆开发辫儿轻轻梳理着。小闺女们都围在我的桌子边上,有的摸摸我的头发,有的探头照照我的镜子,改妹拿起我的塑料头绳,对着小油灯照着,惊讶地叫起来,咦,这扎头绳还是透亮的,怪不得叫玻璃丝哩。小闺女们一听都挤过来争着瞧。可香劈手夺过那根头绳,嗔怪地说,改妹,你咋这么没见过大世面呀?她把头绳递给我,说,姐姐,麻利地扎上,咱快走呗。
这时三梆子在窗外发出了一声怪叫,他气火火地说,用着你这伙子了不?人家等了大半天,你倒要推着走哩。小金来也啊呗啊呗地不愿意了。小闺女们也不示弱,改妹撇了撇嘴说,咦呀,三梆子,也不上井台子照照你那样儿,脸皮儿比那榆树皮都花花。小闺女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我也笑了。三梆子不在乎地转了转眼珠子,嬉笑着说,噫,装啥样儿?你这次穿这么新,是上那村里相小女婿去不?一听这话,小小子们又乐得没法收拾了。小闺女们一个个气红了脸,改妹气鼓鼓地说,姐姐,快上车,咱走,不理他们。五星他们一听,急忙离开窗口,呼隆隆跑进屋里。五星挤到最前边,抓住木轮椅的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