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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把钱分成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爸爸。”
“给我做什么?”
“由着你随意运用,买你喜欢的东西。”
慕天当时是感动的。的确,这几年,庄竞之待他很好,几至无懈可击。
从来,有什么好吃好用好看的,竞之都要预留一份给慕天。
甚多时,她更宁愿自己省着,把好的东西全给了慕天,才觉得安乐。
很明显地,在竞之的生命中,她没有把自己放在首位,父亲跟杨慕天对她至为重要。
只有他们快乐,她才会快乐。
慕天提起了竞之的手,说,
“竞之,你待我真好。”
竞之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到慕天“哎哟”地惨叫一声,握着竞之的手立即放松了。
“什么事?”她问。
“有蛇咬了我。”
电光火石之间,果见那条可恶至极的畜生,从他们的坐处窜到树后的草丛去,在那些树叶上溜过了,起着沙沙的声响,令人听得毛骨惊然。
竞之吓那么一大跳。
回头见慕天已经一头的冷汗,脸色有如白纸。
竞之立即卷起了他的裤管,看到伤口已红肿起来。
她不顾一切地扑下去,用力地吮吸慕天腿上的毒素,连连地吐到地上去。
她赶忙扯破了衣服,以布条紧紧地扎住慕天的伤口。
“慕天,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痛。”
“我们赶快下山去。”
竞之扶着慕天站起来,才走了几步,慕天那受伤的右足就有强烈的痹痛感觉,每一着力,都使他痛得难以忍受。
“不行,不行,让我坐下来。”
慕天一边摆手,一边管自跌倒地上,竞之扶也扶不住。
“慕天!”竞之看着慕天痛得额上青筋暴现,她就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听父亲说过,被毒蛇咬了,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内延医就诊,一下子毒气攻心,就无药可救了。
竞之刚才看不清楚那条究竟是什么蛇,但这都不重要了。从慕天如今的反应,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弄得他寸步难移,痹痛不已的,一定是毒力相当。现今四顾无人,竞之想,就算自己跑下山去,都已经入夜,再求医生摸上山来救慕天的话,人家会不会肯呢?
就算能够请到医生,火速赶上山来,必定已过时限,慕天的生命也就难保了。
不,不能让慕天死去。
一个非常非常强烈的念头,凿进竞之的脑海里。
她一定要想办法。
竞之紧握着慕天的手,很有信心地说:
“慕天,你别怕,我这就背着你走下山去!”
慕天还来不及反应,竞之已把他扶到自己背上去。
初背着慕天时,竞之还能勉强应付得来。
越走下山去,背上的重量就越觉沉重。
是真的举步维艰。
多次,竞之抱着大树树干,不住地喘气,她的疲累,无法形容,就像在下一秒钟,就妥倒下去似的。
慕天在呻吟,痛苦吼呻吟。竞之额上的汗,混和着泪水,流了一脸。
她踉跄地连连走了几步,一脚踏在一块滑石之上,重心一失,就向前摔去。
两个人像是两只葫芦,一直滚动了一个相当距离才晓得停下来。
皮破血流,手足尽是伤痕,自不在话下。
顾不得痛楚,竞之扑到慕天身边去,狂喊:
“慕天,慕天!”
“竞之!”慕天分明的气若游丝:“让我就此死去!”
“不!”
竞之被慕天这句话刺激着了,浑身热血沸腾,她实实在在地觉得,天下间最凄厉的情况莫如杨慕天就在此刻死去。
“死”,这个字太恐怖,太不可以接受!
竞之不能想像,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了杨慕天,她会怎么过?
是命中的缘分。她自知的,一定是命中的缘分。
她才十岁的那年,在河畔,见到了杨慕天,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他,喊了一句话:“你原来还是活着的呢!”
他转过身来,望住了她的那一刻,竞之就知道,她自己在以后都会照顾这个男孩子了。
绝对不能让慕天死去。
竞之跪倒下来,默默祷告,
“神明在上,请保佑杨慕天平安活下去,如果此愿能偿,愿我以后为慕天受比如今更凄凉百倍的痛苦,作为补偿。”
跟着,竞之深深吸一口气,立时间又再背起了慕天,一直地冲下山去。
竞之实在无法记忆自己是怎么样在日落之前,把慕天带到城内的诊所去的!
真的如获神助!
当慕天被诊所的医生护士推至急救室去之后,她颓然地倒在那张硬梆梆的木凳子上,人像支离破碎,完全凑不全似的。
竞之全身的器官都已失灵,只有一颗心还晓得卜卜乱跳,双眼干睁着,无神地望住那扇通入急症室的门口。
一直地等、等、等。
过了千亿个世纪之后,那原先走进去的医生再走出来,向竞之微笑点头。
竞之这才放心让自己陷入昏迷状态,
慕天是在康复之中了。
竞之这一夜用心地熬了一锅小白米粥,配一些咸菜肉丝,捧到慕天的床前去。
彼牧对望着,一时间竟有种仿如隔世的感觉。
“趁热,吃下肚子里会舒服点。”竞之温柔地说。
“竞之。”慕天没有接过碗,他把竞之的手握得紧紧,然后带到唇边去。
是第一次,两小无猜的他们,有这么亲热的举动。
虽是多年的日夕相处,然竞之还是红了脸,益显得她的娇柔美丽,楚楚动人。
慕天说:
“真不知该怎么样谢你,我是个不大晓说好听话的人,这是你知道的。”
“那就不要说好了。”
“竞之,有一件事可不能不说。”
“什么事?”
“那是我们的终生大事。”
年纪轻轻的杨慕天说了这句话出来,好像有点跟他的年龄格格不入。还好,由于说话是充满着他的真心诚意,幼嫩当中仍甚可爱。
“竞之,如果有一天,我有本事,可以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庭的话,我就立刻娶你。”
竞之微垂着头,视线平望,故意避开慕天的眼光才答:
“要你有本事才娶我,如果你一世没有本事,是不是就不娶我了?”
慕天看着庄竞之苍白当中泛着红晕的脸,那眉、眼,鼻子、小嘴,全部都灵灵跃跃,闪动着活生生的光彩。怎么以前没有注意到,原来自己跟个小美人天天生活一起呢?
竞之的眼神,最令人晕眩,这么轻轻瞟人家一眼,就传送了无限凄迷情意,抚着对方的心,像烫过一股暖流,舒服得难以形容。
慕天闭一闭眼,满脑子仍是一对竞之水灵灵、乌亮亮的眼睛,他不期然地联想到要把这小人儿簇拥在怀,万万不容她走掉了才好。
“竞之,竞之!”慕天搂抱住竞之,口中乱嚷。
竞之呢,刚刚相反,她默默无言伏在慕天的怀里,安乐得不想动一动。
但愿天地间在此刻静止下来,让自己与慕天永不分离就好。
“竞之,竞之,只要你愿意,我立即起誓,我永远不遗弃你!”
竞之没有回答,她的小嘴唇蠕动一下,想起慕天那句说话。
然而一颗心甜腻得胶着,连带整个人都变得软绵绵,懒得动,懒得回应,懒得说话。
“竞之,看情形,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不信我?我可以起誓,若有违誓,但愿我全部财产与本人都葬送在庄竞之手里。”
竞之只是抿着嘴笑,并不造声。
“你还是不信?”
“信、信。怎么不信呢?”
慧黠的竞之想,这杨慕天之所有也不外乎那几件粗衣麻裤罢了。
然,这有什么关系呢?杨慕天纵使有日雄霸天下,抑或比现今还要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竞之对慕天的感情是没有分别的。庄竞之收住了笑,很认真地对杨慕天说:
“慕天,我只要你的心,其他一切,都是次要。”
“不要我的人了?”慕天问,仍是傻兮兮、戆直直的。
“慕天,我看现今形势,真不敢奢望。”
女孩子一般比同年龄的男孩子敏感,且成熟。
竞之积聚于心头多时的顾虑,才第一次触动到慕天的注意。他默然。
竞之的心事更重,自救了慕天回来,他在诊疗所养伤的那段日子,竞之实在世七痨八伤地躺在家里休养。
庄世华把这个女儿一直侍奉着,直至竞之体力渐渐复元。有一晚,世华坐在竞之面前,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爸爸,你有心事?”
竞之绝顶聪明,她很能看人的眉头眼额。
庄世华重重地叹一口气。
“爸爸,对不起,我害你担忧。”
庄世华拍着女儿的手,以示安慰,且说:“我明白,这是宿世前缘。”
竞之看父亲一眼,飞红了脸。
“竞之,如果你跟慕天能在别个天地重建家园,那才是有前途的。”
连竞之都吓得下意识地周围张望,自己那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仍然是那模样,不可能隔墙育耳。而竞之的手心,跟她父亲的一齐都冒出冷汗来。这句话非同小可。
“竞之,我是言出有心的。”庄世华说。
竞之明白,她说:“爸爸,你打算怎么样?”
“女儿,要打算的是你们,我老了!”
“不,”竞之冲动地高嚷一声,随即压低了声浪,再说:“要走就一起走,我决不放下你!”
竞之把父亲紧紧地抱着,不放。生怕下一分钟,庄世华就要消失似的。
“别傻,别傻,竞之,你从来都不是这样子的!”庄世华说。
对,庄竞之遇事一向镇静。杨慕天跟在他们身边的开头那段日子,邻居的孩子们都以惊骇的、怪异的,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竞之,她只是不理,一贯气定神闲地过日子。
庄竞之,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委屈以及为难向她的父亲倾诉。
十多年来,一个少女的成长过程中,怎能没有惶恐、忧虑、疑惑、困扰、屈辱呢?何况生存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中?然,庄竞之未曾向她最亲近的父亲和杨慕天哼过半句。
这份坚忍、能耐,力量、修养,是天生的。
庄世华为此而感动不知多少次。在他亡妻的灵牌前落泪,心里默祷:
“多谢你赐予我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庄世华因此对竞之说:
“快别这样,你从来都不曾令我担心失望过。竞之,你以后也不会。不论我在你身旁与否,你都会好好照羸自己,为我和你妈妈的安乐!”
竞之点点头:
“可是,爸爸,我不要离开你!”
“我们再这样子苦下去,不会有前途。年纪轻轻的人,就快避无可避,被迫着去做些伤天害理,背父弃母的歪行来。竞之,”庄世华是越说越冲动,“我看情势在急剧变坏,我不要你们馅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爸爸,我不会,我不会跟他们一道地疯!”
“洪潮暴发,所有人都会身不由主,无一幸免。”
庄竞之愕然。
“竞之,你要有心理准备,待慕天康复以后,我们再从详计议。”
“爸爸,”竞之再度抱紧父亲:“是事在必行吗?”
“对,事不宜迟了!”庄世华说。
故而庄竞之对杨慕天指望在家园长相厮守的愿望,不置可否。
她把父亲的这番心意,告诉了杨幕天。
慕天先是惊异,其后就说:
“你父亲的顾虑,都是对的。”
家中的两个男人,竞之心中最敬畏的亲人,都一致默许这件大事,且已开始慢慢筹算计划了。
慕天与竞之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竞之是愁容满面,难舍难分,毕竟是骨肉分离,生离死别韵事。
慕天却跃跃欲试,期望着重出生天。
这些日子来,他打探得的消息都极具鼓舞性,人家都说香港是座金矿,只要能南下成功,从此必一帆风顺,自由自在了。
庄世华有位女学生叫顾春凝。在北京教学时,世华和她的感情很不错。只因她父母是海外华侨,希望未出国的她,能学好英文。庄世华看她好学温文,额外地腾出时间为她补习。
顾春凝被父母申请到香港去,原本打算再转赴美国旧金山的。
后来,在她写给庄世华的信中说,她在香港遇上了一位叫陈庭钧的广东仔,二人已共偕连理。小夫妻拍档做点小生意,不再去美国了。
这女学生还真念旧,不但一直有音信问候老师,还不时寄回一公斤的花生油,执了弟子的敬礼。
信中,常问老师与师妹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只管嘱咐她,自当尽力而为。
这番心意,庄世华一直记在心上。
他最近回了顾春凝一封信,小心地暗示,如果春凝念旧,请在有机会时照顾竞之和慕天,并把慕天的身份略略描述在信里头。
不久,顾春凝的回信寄来,大意说,
“近月来,疏于问候,只因庭钧病逝,新寡心情恶劣,又要打理小生意,既烦且闷。为庭钧的一病,家资耗用不少。然,如老师有紧急需要,仍可去信美国老父,请求接济,只是未到最后关头,不欲多添老人忧虑。老师,请多多保重,师妹与慕天是老师毕生至爱,自是不言而喻,但望有日能跟你们相见,让我有机会稍尽心意,稍报师恩。”
信是写得相当含蓄,也实在非常清楚。
顾春凝是一定会尽力照顾竞之和慕天的。
这才使庄世华放心让女儿跟慕天成行。
启程前的一晚,世华写了一封信,信封写上顾春凝的地址电话,放进一个小胶袋内,密封起来,再啁竞之把胶袋缝在内衣里头。
慕天一早就将干粮备妥,再把庄世华辛苦筹得来的一些钱收藏在裤头袋内,就好好上床睡觉,以养足精神。
竞之父女俩相拥着,一整晚,不曾入睡。
还是到近天亮时,竞之才稍稍止住了眼泪。
启程时,晨光熹微,庄世华不打算送他们去火车站,怕太惹人注目。
就在木屋前的园子内,父女泣别。
竞之恭恭敬敬地在青砖地上跪了下来,给父亲叩了三个响头,跪了好一会,仍然舍不得站起来走。
连慕天都跪下去了。
终于让庄世华一手扶住,说:
“慕天,我把竞之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就是报答我了。”
慕天郑重地点了头,再扶起竞之,这就出门去了。
他们乘早班火车先到东莞石龙桥,便得下车。因为一入宝安县范围,即有第二线边防设在松岗,由解放军把守。
准坐火车直入宝安,都要备有边防证,才可入特区之内。
慕天与竞之当然没有边防许可证,故而在石龙桥站下车后,再坐公路车至松岗边防。
仍然是有钱使得鬼推磨,载他们到松岗边防去的是一辆运载蔬果的货车,司机问都不问两个大孩子为什么要到松岗去,收了钱,就让他们坐到车后去。
松岗边防下车后,到珠江江畔还有好一段路,幸好,他们身边带有地图,晓得方向。
“竞之,我们要不要等那些单车经过,坐到单车尾去省得走这一段路。”
竞之想想,点了头。
反正身边的钱,到了香港就用不着了,这最后一程就算花光了也无所谓,省着气力应付江海最重要。过了这一夜,就得下水了,逗留在江边丛林太久,也是危险的。
二人坐在两个女工人模样的单车尾,对方讲的是广州东莞话,为免讲多错多,竞之假装不懂,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把二人撩得笑了起来。慕天则以普通话对答,对方又莫名所以,一于只收了钱,送他们一程便算。
下车后,还未入夜,他们急急沿着山边小路,跨过山岗,直奔至江边去。
树林是茂密一片,慕天与竞之手牵着手,坐在江边的几棵大树树荫之下,还要静心等待,直至午夜,再下水去。
慕天解开了行囊,把干粮拿出来,分了馒头给竞之,自己却吃不下。
“慕天,怎么呢!吃嘛,要吃饱才有气力游呀!”
“我想起从前……”
慕天看着手中的馒头,曾几何时,为了一个这样的馒头,他被人狠心地打至头破血流,还是因此才遇上庄竞之的。他原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