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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父亲摆了摆手,对他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你父亲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那个时候他跟我们都一样,他是身不由己啊。”
这时,年轻人的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掉到地面上,悄然无声。他有些惶惑地站起来,不安地盯着父亲。父亲伸出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年轻人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他。我不是跟你说过,你父亲他是个好人吗。再说,如果我恨他,可他该去恨谁呢?……不管是我,你父亲,还是更多的人,没有哪一个人能为那段历史负责。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委屈。一个人不应该对往事不依不饶。再说,当年,我跟你父亲只是路线上的分歧……算啦,不说了,不说了。”
说着,父亲又看了看这个远道而来的人。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照着他健壮的后背。父亲眼前一花。他伸手扶住身边的桌子。
听到父亲这番话,年轻人才知道父亲方才所说的全是肺腑之言。他红着脸说:“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机会,能替父亲当面致歉。不管怎么样,滕叔叔,父亲他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您。”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父亲冷冷地说着,脸上又一次出现了那种不由分说的沉默。直到年轻人主动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转而谈起他屋子里墙上挂的那些字画时,父亲这才跟他接上话茬。
那一年父亲已近经八十多了。过后他总觉得这个叫做李安阳的的,也就是他老同事的儿子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他告诉我,当第一眼看到他,心里就开始砰砰跳个不停。“我做了个梦,感觉到是他回来了……”
“你说是谁?”
父亲在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与此同时,我也在记忆中搜索着。突然,心头一动,问:“您是说若……”
父亲打断了我:“这仅仅只是一种感觉,有机会你去见见他吧。也许……也许就是他,仁人之于弟,不迁怒,不宿怨……”
我在心里把这事记下,因为这是他的一个愿望。父亲一生对我们的要求很少,但他对我们有着一个很重要也是很相当严格的教诲:他教我们终生不得为人师长。当后来,宛晴大学毕业后选择以教师为职业时,父亲很多年一直都对这个心爱有加的女儿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直到最后,终于想到时代已然不同,毕竟她也是自己唯一女儿,才肯原谅了她。
我离休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这个叫做李安阳的人。
动身之前我又想起了俞白一家当年那悲惨的命运。他们的命运在那个时代是可想而知的,那是那个时代有如同背景的人悲惨的缩影。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岳父俞子安,一生经历大喜大悲。由“红色资本家”到“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只有一步之遥。最后,终于因为不堪折磨选择用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用当时一句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自绝于人民”。而我想,在那时,他多半会是想着自己的行为是“以死谢天下”的。
一个人,他一生虽然可以不必有太大作为,但他这一生不可以没有梦想。我的岳父,当年就这样带着自己未竞的梦想,却用一根衣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许,至死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我想,他一定把自己对命运不公平的愤恨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命运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太不公平了。比如我的岳父,他没有必要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却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
这难道不是一个错误么?
虽然,他曾经是一个很坚强的人。而开朗的俞玄,也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也受到很大折磨,一个如此开朗的人患了抑郁症。我的朋友杨易之跟她一样,两个人都是大资本家的儿女,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文革之后逃到日本某所大学研究学问去了。他们说自己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害怕再回到当年。这是他们的悲哀也是我们的悲哀。如今,我的朋友已经将他的书法带了日本,并产生了广泛影响。
我常常为他们感到难过。当我们为自己感到庆幸,并以过来人的身份以一颗平常心去看那段历史时反倒又觉得没有什么了。
如今,我们这些人活得远远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难过,也许,正因为我们的身处其中并曾深受其害吧?或者,还是因为对那些深受其害者的怀念。它我们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去了,却把思索留给了我们,所以说我们必须应该感到自己是幸运的。对于一段历史,当我们总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也许我们什么都不应该说。因为说与不说都会造成伤害。真正感到难过的只是那些身受其害而正在反思它们的人。我们应该为今天能活在这个健康的国度里感到无比幸福。
这么想着,登上东去的列车,去一个叫做日照的沿海城市,寻找一个叫李安阳的人。
车过黄河,终于看到山东半岛的丘陵。如远走山脉,又似近立劈削。一脉一脉逶迤折回,却又无迹可寻。当你的胸襟倏地广了,缦回的苍翠又把你无边的想象收回。当低下头时,却又一下子豁然开朗了。于是,目光又一次次随心驰去。
跨过黄河,由广袤的平原进入半岛,突然又开始觉得那么的新鲜。
当见到对方,我们都不禁深深地一惊。但这只是一刹那,很快,我们都又恢复了陌生人见到陌生人那如初般的笑容。这是一个小手工劳动者,一顶稀黄头发,稀眉疏眼,骨胳突出,手脚与做派微微有些局促。看到他第一眼我马上就断定:父亲的推想大概没错,他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
在那个下午,我们面对面开始了一番长谈。他始终低头不语。岁月对一个人的雕琢呀,竟是这般的不可思议,却又在处处留有印记让你有迹可寻。
于是,我试着让他对自己幼时的光景进行回忆。他问我问这些做什么。我告诉他不为什么,我只是对他的过去感兴趣:“说不定……说不定我们还会有什么关系呐。”
“不,不!”他忙摆摆手:“我们都是粗人,不会跟您有什么关系。不会,绝对不会。”
我笑了笑:“怎么不会?你再好好想想……”
回忆的结果却是他对当年所有的一切均一无所知。这样的回忆是徒劳无益的。李安阳所能够提供的,仅仅只是知道自己是李家的养子。他语出闪烁,总也抬不起头来,而且一碰到我的目光就转向别处,他的表情下面似乎藏着一种勉为其难的被动。我想,是因为一旦到了这个年龄,一个人的生活空间不再具有太多的余地,使得他不愿再想起往事以免心碎,还是因为他真的对以前的一切都已经一无所知?
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难道回到驿渡镇你就没有过一点点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突然提示般地问他。
一霎间他脸色苍白如纸,双手触电般抖了一下。
“运河,老院,大门台,还有……”我接着启发道。
他低头下去,像是陷入回忆,又像是不堪思索。
终于,他下定决心,老老实实地说:“你说的那些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实在没有想到他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话。于是,拿出临行前带上的一副旧照片,放到桌上,说:“这张照片你好好看看,说不定会帮你想起什么。”
他站起来,擦擦手,有些不安地笑了笑,伸出手来,又缩回去。“这,这有必要吗?”
我把照片放到桌上,握住他那只伸在空中的手,说:“你再好好想想,不着急,慢慢想吧,也许……”
说到这里,我看了看他,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摇摇头强作欢颜道:“告辞了。”
“你……”当他想再说些什么,我一只脚已经跨出房门。当我转过身来,看到他还拿着那张旧照片手足无措地立在门口。我向他摆摆手说:“我会再来找你的。”
也许是他实在想不起来,或者是我们的认亲心切吧,这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拉大;也许更是因为一个人适应某种新的东西必须要有个过程。总之,直到后来我们之间又有了一次面对面的对话时,我不得不如实相告:我们滕家当年曾失踪了一个孩子,如果活着应该就是他现在这个年纪。不但如此,而且,无论是从相貌还是举手投足一举一动,他都像极了当年我们家那孩子。我说:“父亲一生对这个孩子都充满了愧疚。他已经这么老了,而且大家都是朋友,即便你不是,我想你也应该帮帮我们,也算是帮帮他吧。”
他又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很不情愿地对我说:“既然父亲欠滕叔叔的……”
“不,”我说,“想必父亲已经对你说过,他从来都没有恨过李伯伯。所以李伯伯根本不欠父亲什么。”
“虽然滕叔叔没有恨他,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可以心安理得。也许,也许我可以还他一个人情……”
他问我他应该怎么做。我说让我好好想想吧,我们不愿意欺骗自己,我们也不能欺骗别人。
经过一个晚上深思熟虑才拿定主意。经我从中斡旋,父亲认李安阳作为义子,这样,在结果上也算是李安阳承认了自己是滕家失踪的那个儿子这种事实。
这结果让父亲很是高兴。他终于可以给自己那个失踪的儿子一个补偿了。
只有李安阳对他自己的身份表示怀疑。但大家谁也没有想过什么,因此,也未对此过于计较。在心里,大家都已经把他当作当年失踪的若何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不管他能否想起当年,不也不管他自己是否承认真是这样,我们都决定把他当作当年的若何来看待。
自那一年开始,我们两家开人始了亲如一家般的亲情互动。每年冬末,有时也会是腊月之初,李安阳,也就是父亲眼中的若何,必会携子眷千里迢迢从山东日照,一个沿海城市赶来,像看望他自己的父亲一样来拜望我们的父亲。
每年他们总要在这里住下,并像回到老家一样地随心可意。每在这段时间,总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他在人群中不出声地笑着,笑着,然后低下头去。人生最难得的是圆满,更何况对于他这样一个信佛之人。
自从找到了这个失踪多年的儿子——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父亲对佛教的积德行善与因果循缘更是深信不疑。到八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眼不花耳不聋,身体硬朗,精神矍烁,看起来得跟二十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这一年,他决定自己开始动手抄写一部佛经。我知道,他并非籍此表示对释家的虔诚,而是想在于这个物质时代给我们留下一些物质之外的东西。
时间就在样不知不觉地在我们身边流逝着。有一天,突然传来镇子要搬出河湾的消息。这些年,随着一年年水资源的缺乏,大运河已经干涸了。干涸的大运河漕运也早已废弛,人们的生活重心已经逐渐从运河转移到道路上来。“要想富,先修路”。规划有一条高速路由镇子西南穿过,经报请上方批准,镇子将整体西迁至河堤之外。这样,原来西半部基本不动,东半部则从新规划,由河滩之内迁到河堤之外。新镇子一分为二,并更名为东渡镇和西渡镇。
这对镇子来说又是一件重大的事情。随着时代变迁终有一些东西浮出水面,也终有一些东西会被大浪湮没。新镇很快在老镇以西拔地而起。旧时穿镇而过的河堤成为阻隔运河与镇子的屏障。
虽然大家都有些恋恋不舍,但也大都理解了这种变迁。流泪拆掉自己的老屋,举家迁离居住了几百年的老河湾。这样,老镇所在之地变为一片沧凉,处处是倾败的景象。站于河堤之上,向东而望,所能看到的只剩下一条干涸的河道与两侧龟裂的胶泥地,还有老镇原址那一地废墟。
对于世代居住的河湾,人们有着深厚的感情。特别是那些容易怀旧的老人们。在新镇上幸福地住下来之后,每天早晨,他们都照例会去河边转转转,以此表示对往事深切的缅怀。可每当刚刚走上河堤,即使还没有亲眼看到当年繁华之地如今的破败景象,他们的心情已然不一样了。悲伤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扑簌扑簌落下。于是,很多人都不忍再看,流着泪折身而返了。
新镇子却很快繁华起来。整齐的规划,合理的布局,又为紧毗高速公路,如此便利的地理条件很容易将一个有着深厚经济基础的镇子繁华起来。年轻人风风火火地做着自己的伟大事业,他们用自己的智慧与汗水创造着美好的未来。
而时间给我们这一代人留下的,却是更多的怀念与思索。如今,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搬迁过后,作为渡口的镇子已经永远消失了。它留下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名字了。新镇再也没有了那古老的格局,也永远失去了那厚重而深刻的背景。也许,这就是它为发展付出的代价吧。
搬迁之前,依老宅的样式居定不变,父亲请人在新镇建造了一所宅院。院子里相同位置植上花树,它们皆由老宅移送而来。屋内摆设,尽是与老屋一样不无二致。门窗尽用古朴,为的处处避开华浮之气。院子和屋内,铺地也用了原样的青砖。厚实的土墙,旧样的青砖门楼,皆花去很大代价。那些带有现代气息的自来水,空调,电话,马桶……等等,都设在不会轻易入眼的小间。这样一座宅院在新镇众多豪宅中间显得有些不仑不类。我知道,父亲这是为了足不出户便能找回过去那种生活感觉。
镇子搬迁完成那一年,离休的我在镇上购买宅地,也修造起一套院落。那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小四合院。总归觉得一个人搬回去不大合适,且不能强加于人,经民主商议,决定过半年城里半年乡下的漂泊生活。乡下冬天毕竟寒冷,于是三月回乡,十月返城。
新镇刚刚落成那年恰逢秀林从国外回来。我们两个一并在新镇住下。这时,距他离开故乡已经整整四十八年了。
甫一回乡,见到物是人非,他即兴作诗一首,以表胸意:
故园重回四十八,
巷陌非旧夕阳斜。
雏鹰枝头惜晚树,
绿叶萼下羡红花。
浩浩烟波逐风去,
滚滚流水浪淘沙。
景色远近各一致,
血脉疏亲不两家。
看到他的诗,我们又都想起了当年父亲让我们一起对诗的情形。于是,又对往事生出许多感慨。
这次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并没有带上他风韵犹存的妻子和他那一大堆儿子孙子。一家人高兴之即,难免有人向父亲提及:要不要让已经做了中校军官的子骏回来,全家人搞一次大团聚。言外之意不言自明,父亲的笑意登时僵在脸上。看到他情绪激动,大家赶忙把父亲扶回卧室。
第二天,我和秀林一起走在河湾。
秀林的皮肤是那种养尊处优的银白,脸部微微有些发胖,颊侧生了许多老年斑。这让他一脸皱纹看起来是那么地拥挤。一头银发飘飘,是典型的学者风范。我们并排而行,顺着已经干涸的河道向北走去。在那里,运河向东有一个大大的折回,这就是老河湾的位置了。当年,老迷糊的破屋这在这里。
站在老镇废墟之上,我们向北望去。
“我记得那里是就关帝庙吧?”秀林指着远处一片高高的土岗说。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到在河畔上一堆破砖烂瓦中间,当年关帝庙的旧址依稀可见。突然,心底闪过那个让人心底发怵的漆黑的夜,我和父亲手提马提灯轻轻拍叩关帝庙的斑勃的红漆木门时的情形。庙里“哗啦”一响,我们性命尤关系于一瞬。直到现在,每当想起当年那惊险万分的一幕,仍是心有余悸。我对他说:
“你还记得若何吧?”
秀林昂首挺胸,双手很潇洒地插在裤子口袋里。想了一会儿,他说:“你说的是我们家那个失踪的那个孩子吧?”
我点点头。秀林长叹一声,耸耸肩,回过身来对我说:“他才是父亲真正的长子呀。”
我告诉他若何已经找到了。看惯人间风云的秀林却只是作出一种淡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