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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都古里古怪的,又卑微又好像怀着恶意,不知这么小的生灵又能造什么大的罪孽,并以为快活一般。夜枭的眼睛上像有一层灰白色的厚厚的硬壳。画皮觉得它好像透过这个霾障看了自己一眼,心里不由得打个格楞,说不清怎么不舒服。
夜枭怪叫一声飞起来,展开翅膀比身体蜷缩在树上时扩张了三四倍有余,很有力地打断一枝树干。上面一只鸟窝翻了,正好跌在画皮面前。里头两三只蛋摔得稀烂如泥,还有只已孵化的小雏,摔下来折断了脖子,嘴张着,原本就丑,湿的灰黑色毛黏在脑壳上,眼珠子突出,神情可怖。
画皮心里一堵,也没做声,接着往前走。走了四天,大家都没有说话的多余气力和兴致,一肚子烦躁和愤懑,说不清的不安,只希望尽快能走出这邪气得紧的地带。哪怕打横杀出个山贼妖怪也好啊,不过三天前就已经清楚这是个奢望。
山贼妖怪,让他们劫什么去?人在这里,就会发疯,会死掉。树上还盘缠着蛇,好在不进攻人,但是嘴里吐着紫红的信子,幽冥界里的火苗似的忽悠悠闪烁,小而尖细冰冷的眼睛死盯着人,像要把人看成石头。食尸的鹫在上空盘旋,也在等这五个行进者的倒下。它们视力很好也很有耐心,看得出来这五个人着实疲惫了。
白眉蝠也说不上来,这路究竟是什么地方那么不对劲。他们去往彼岸,抱着这个信念不断走着。一路上诸多艰难险阻,说什么斩妖除魔,到后来全都是不得己。谁要为害他们,阻止他们找到停止周而复始的苦役的方法,截断他们的进程,只好除去,一如这荆棘。
白眉蝠也分辨不太清妖魔事物,所谓明察秋毫的三光眼,只是走的路多了,吃的苦受的罪深毒了,辨察、判断、决绝尽可能不在英雄百年的愁肠里纠缠分寸。本来也没有能分得清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有过去的人,有故事的人,尤其是会感到疲惫不堪。英雄是不是就该拿得起放得下,白眉蝠不知道。原本说活了千秋万载了,理当心如止水,偏偏念念不忘。可是要有多坚强,才能念念不忘?白眉蝠对胡杨林就不满意。
传说那么说,于是就那么怀念一遍,当初的天绝人路呢?凶险呢?截斩狠毒呢?那么样的惊心动魄、暗恶叱咤、赴汤蹈火的场面与胸怀,怎么还是褪了颜色,变得淡了。
真的不够,当初远远超过这记忆的一百倍,每一举一动每一处细节都生动一百倍。到底是回忆里的东西,当初若是还在那里,你头发已经有多长。只能说是回忆的缘故,时过境迁,三千年了,三千年过眼云烟,白眉蝠竟还保留着一些骁勇和狂妄的气焰。真的是弥足珍贵的事情。多艰险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再怎么样做都会重蹈覆辙。事情怎么做,都是殊途同归,毫无办法。
真叫人累,累得不想再走了,可是总也不能困死,再走真的害怕还是重蹈覆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人事,竟好像恶夜丛林里鬼打墙一样兜兜转转都走奈何桥,除非一头撞死。
真叫人累。再看眼前的沙棘丛林,潮湿晦暗,闷,庞大,只有不懈地找寻出口,这才是当务之急。眼下的事情,总是来得直接、贴切,比什么记忆都迫在眉睫。手腕粗的藤条把星月锁缠住了,一时没能抽回来。一根生刺的树枝划过他额角,在眉骨上方划出一道血口子。
他不禁微皱一下眉头,牵动伤口一疼。眼前的沙棘丛林更深了,天色正在变暗下来。向前看,更是茂密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丛林。还有口粮的问题,水够不够,气力够不够。白眉蝠不由得回头看马车里的小骗子。
小骗子在马车里,脸色苍白,紧咬牙关,双手牢牢抓住车辕,早已有些吃不消,但还是坚持着。
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他们在荒草乱石间隐约看出了条路。
——那就该有人迹了!四个人谁都没有说,但显然心中都一阵欢喜,加快了步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终于射天狼说:“这下可好了罢。”
白眉蝠朝他微微一笑表示同感。
加紧沿着能发现的痕迹走,天是越来越黑,而且忽然一下子黑得好快。急急骤骤的太阳光线隐没下去,只剩下一丝半缕孱弱乏力的光线从高大密林尖梢的一点缝隙透下来,很快便连这一丝半缕都没有了。
白天不停歇的跋涉中,觉得一天很长很久,这时候才发现光阴易逝、猝不及防。好在有人家的痕迹逐渐明显,不至于空空的欢喜一场,落得更是颓丧。他们在暗中辨物的视觉比一般人好上许多。走着走着路清晰起来,沿途有烧尽的柴火、树木上斧子砍斫的印记、脚印,且一直是下坡路,脚底的泥也略变得愈发稀软。
过了一会儿又有极微弱惨淡的白光笼罩在周围,想来是出月亮了。抬头看不见月亮,树叶遮天,不知道月亮的好坏。算日子,大约是月在下弦。
忽然月光陡现,一片凄清。再走百余步,见到了小村子。矮矮的,几栋小房舍,黑沉沉地畏缩蛰伏着,不见半点灯火。料想是偏僻地方的人睡得早,不然无事可做。
在这里度日必定不易,大约行的是猎户生意,在家的能睡一些暖和安生时候就多睡一些也是该的。五人一行,进入这由驿凹洼地里的人家。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衣裳的碎片被小风吹起来的声音。果然是下弦月,星星稀寥。
小骗子叫白眉蝠去敲一户人家借宿。
二
白眉蝠再往前走几步,伸手去推一笛柴扉,没想到吱呀一声,柴扉歪歪斜斜地晃开了去。白眉蝠一愣,朗声道:“请问主人——”
“我们是上彼岸传灯的,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白眉蝠又道:“有人吗?”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射天狼上前跟在他身后。外屋有一张桌子,依稀看见桌上有烛台。点上蜡烛,又在外屋唤了两声。房屋甚小,应该是当真没有人了。
白眉蝠、射天狼心下觉得蹊跷,退了出来。又去敲对门一户,仍旧无人。
白眉蝠站在空地上长啸一声,四下只有回声。射天狼却一户一户开门去看,跑回来也说:“见了鬼了,半夜三更,整个村子没一个人?人都跑哪儿去了?”
白眉蝠道:“也许是个荒废的村子,不久前迁徙走,也未尝不可。”
小骗子道:“是这个道理。”
白眉蝠道:“来了也好有一处落脚,困上一觉,养些精神明朝赶路。”
五人就进了白眉蝠方才点起蜡烛的房屋。屋内陈设虽然破败,灰尘蛛网积得却不厚。他们心里有点儿发毛。既然要住下,总要看个究竟。白眉蝠便端了烛台,五人去看。转过—屏门,是一座穿堂,堂后有个小厢房,窗阁半开。进了厢房,有二顶黄绫帐幔。画皮掀开一看吓得退了一步,原来那帐里是一堆白媸媸的骸骨。骷髅有巴斗大,腿顶骨有四五尺长。小骗子定了性,止不住腮边落泪。
忽听得后院有什么响动。
白眉蝠、射天狼顿时箭一样地掠了出去。
后院有一口井。
响声正是井里面传出来,好像是一个身体痛苦之极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的人发出来的一声呻吟。
白眉蝠、射天狼就紧紧盯着这口井。射天狼吞了口口水,索性大步走过去。就在他要走到井边时,井里又传出了倥倥的动静,在四周井壁震荡回响。
听上去井中无水,井下还有一个不小的空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这下连射天狼也不动了。画皮和小骗子也来到后院,四人都站着不动,盯着井口。
突然白眉蝠动了。白眉蝠在一瞬间发动身形掠起,在正好井中事物探出井口的那一刻一手扣拿住那东西一口气窜出去。画皮等人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见黑乎乎的一团被白眉蝠提在手中飞了出去,半空中惊叫了声“啊呀”。
白眉蝠可是看清,那是个人,老迈而腐朽,于是一拧身落回后院地下,将那老头放在地下。老头一落地就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原来是个人。
只见这个老头穿着极肮脏的破旧衣眼,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手指像枯枝一样撑在地上,先是受了大惊吓吭不出声,然后就是大口大口深深喘气,肺里有浓稠的痰一直溢到气管喉头,发出呼噜声,令人听了骨头都有些发痒。
他每吸的一口都好像一柄刀子在他的肺里一通绞剐,很难想象一个人每一次呼吸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着这么巨大的痛苦。但是白眉蝠能,因为他也经历过。恐怕射天狼、画皮、小骗子也能。也许不是伤病,不是身体的疾苦,可是每个人都有他的伤处。老头抬起头来,脸上瘦得剩不下什么血肉,眼眶深陷,惊弓之鸟地看着三个人,他甚至不太敢去看白眉蝠。
小骗子道:“老丈——”
老头突然抢先说:“你们是不是妖怪?
这时井里又爬出来一个小孩,也瘦得厉害,身上又臭又脏,一双眼睛还算灵活。突然看到五个人,也吓了一大跳,骑在井沿上不敢动。
小骗子道:“我们不是妖怪,路过此处。”
射天狼道:“你们都在井里做什么?为什么这里房子里都没有人?”
小孩看见地上的老头,叫唤了一声:“大当家。”
老头听了神色里隐约有一丝威严和凄楚,向小骗子道:“路过?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这里除了妖怪,谁都不会来。”
小骗子道:“我们是去彼岸传灯的,非走这里不可。敢请问,大当家?”
老头闷哼一声,道:“这里是龟兹镇。我七公姓乐。算我年纪大了,做些主,叫我一声大当家,倒也贴切。庄之不庄,也叫不得庄主了。”
射天狼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乐七公刚要开口,又是一阵气息接不上来,咳嗽不止。
白眉蝠问道:“你受了伤?”
乐七公用力咳了好一会儿才尽力屏住了喘息,斜过脖子看白眉蝠,用一种古怪的声音道:“那厮下的手,却还没有要去我的老命。”
射天狼道:“什么妖怪?”
乐七公忽道:“我们都躲在井里。为什么不下来说?”
小孩道:“大当家,怎么信得过他们?”
乐七公道:“人都来了这里,信得过信不过,都只有信信看。”
画皮看了一眼白眉蝠,意思是问他井中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算计。白眉蝠点了一下头,意思是,乐七公那句话也说的是这个道理,他们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三
井底下没有诈,当真是龟兹镇残存下来的十余个居民的避难所在。井下大约有一间半屋子那么大的地方,阴冷潮湿。氧气不足的缘故,火也生不好,用的是磷火在照明。一堆一堆惨碧的冷光照着劫难中苟且偷生的人们,比鬼卒好看不了多少。
乐七公缩着身子坐在地下污泥和苔藓里。那十余个居民也是,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生息,大都麻木了,见到井上下来的四个陌生人,都露出警觉惊惶的神色,动作却没有了,好像真要是妖怪也就会坐以待毙。
白眉蝠习惯站着,射天狼蹲着,画皮设法替小骗子收拾了稍微干净一些的一块地方坐下来。
乐七公道:“龟兹镇是一处洼地,山上共有四千八百只妖孽,但气数浅,与村民只是各行其道、泾渭分开、互不相犯。自打来了个孔雀王,把山上妖孽尽数收罗,开始行凶作恶,专门在那里吃人。
龟兹镇的先人当初来到此处安家落户,以狩猎为生,性情都是很倔强的。起初觉得猎物出景惨淡,对营生有大妨碍,也曾有过年轻精壮的猎户一起上山除妖,无一生还。后来妨害的就不是营生,而是身家性命。这妨害岂是猛虎恶狼可比的!先人要我们在这里生存,我们是怎么样都不能够撤退逃离的。”
说到此,一个长脸男子插嘴道:“不是顽固坚持,是没法逃。我们在这里,捱一天是一天,等于是等死。我们也终日想着脱离这个绝境的地方,可是——”
乐七公阴冷地道:“逃得出去么?我们已经逃无可逃。到这地步,谁都不许逃。”
又一妇人冷笑道:“都说了,是逃不了。北东南三面山域那么广,山里到处是妖怪逡巡,西边是铜雀台。假如有出路,我们是断然不会在这里陪你等死的。你要烂掉就自己烂掉罢!”
长脸男子低声怒斥了一句妇人。妇人住了嘴,怨恨地埋下头,怀里抱着一个婴孩,瘦得像小鸡一样,脑袋软绵绵地耷拉着,忽然醒了,却没有力气哭,只是嘶了一声。
妇人早已不理会礼教大防,拉开衣襟把干瘪的乳头塞给婴孩。婴孩吸吮了几下喝不到奶水,把妇人咬疼了,又自己呜咽了几声,再又睡过去。
白眉蝠问道:“铜雀台?是个什么所在?为什么也行不得?”
男子道:“是个大峡谷,是孔雀王的总部,故名铜雀台。”
画皮突然开口问道:“有很多麻雀吧?”
男子不料有此一问,愣了一下道:“有啊。”
画皮道:“为什么我们进来没有看到一只麻雀?”
男子道:“不会啊,漫山遍野的都是麻雀。”
画皮奇道:“真的?我怎么觉得不像?”
男子道:“认不得麻雀也是可能的。”
画皮摇摇头道:“不对。麻雀称作铜雀,就是因为它是一处大峡谷。我就算见识浅薄不认识麻雀,”画皮停了一停,接着道,“可是我也看到那上头有鸟巢,有很多虫,样子很恶心。”
白眉蝠心中一动,就在这时,只听得留在井上的圣诞老人粗粗的咳嗽一声。所有人都听见了,脸色俱是一变。白眉蝠第一个向井外掠去。
四
圣诞老人果然不见了。
白眉蝠等人来到井处,原来妖精已在刚才来到他们头上三尺之内,还掳走了圣诞老人。他们竟都不曾察觉!乐七公等人随后爬出井外,见此情状抖若筛糠。
白眉蝠只顿一口气,又追了出去。射天狼紧跟其上。两个人快得象两道流星的短促光芒投进幽暗无光的山林中,顿时被黑暗吞没。
白眉蝠几乎看不见东西,只凭着一念之间的敏锐感觉穿梭于莽林,跟踪搜寻着妖精的去向穷追不舍。射天狼连咫尺之内的白眉蝠都看不到,也只能收敛起任何一丝旁杂的念头凝神全力跟紧。每一棵树上每一片树叶都吸收了全部光线。树上长满了鸟,都不出声,瞪着瞎子般的眼睛做着没完没了的噩梦。
沙棘林里来来往往吹着方向乱七八糟的一缕缕风,交错匆忙掠过,吹乱吹散白眉蝠和射天狼凭藉的气息。白眉蝠射天狼的速度赶在风之前紧紧抓住那个气息,快如闪电,可是闪电在这里也是黑暗的。而且那个气息越来越浓郁,不对,好象发生了变化,是另外一种腥臭浓郁起来,那个气息反而……被掩盖了,抓不到了……白眉蝠他们的速度放慢下来。
风更加大了起来,像盲目狂躁的野兽横冲直撞。眼睛暂时关闭,而其他东西完全张开,耳朵、鼻子、皮肤、心。行立站定了,失去目标。他没有开口对射天狼说,射天狼当然能明白。需要等待、分辨、思考,需要我们自己静下来。
突然两盏幽幽的灯光在前面亮起。林里夜晚的雾气渐浓,灯光并不明亮,隔着雾的小水珠冷冷地照过来。光还是来得太突兀,叫人打了个寒战。
射天狼忽然笑道:“有意思,原来是个有道行的妖精。该交个朋友。”
白眉蝠也笑了,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