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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杜江撑在桌案上,久久不语,被烛光照耀,沟壑满面鬓满霜,完全是个老人的神态。窗外,仍依稀听到瑟瑟风声中夹杂有渺茫的叫嚷声和奇怪的劈啪声。似乎,拷问已经开始。
此时,杜江抬起头,慢慢扫望向众人:最后落到封旭身上,浑浊的眼睛陡然燃烧起来,唇艰难地张开:“青王,是吗?”
话语轻缓,然而却似乎在屋内卷起阵无以名状的森森凉风,陷在沉思中的封旭惊得险些失态,随即想到,行刺的主使最最不可能便是李氏,也绝不可能是杜氏,那么似乎便只有他,于是不由愣住,不知如何开口辩解。
李原雍坐在旁太师椅上,端着珐琅茶杯,低头用杯盖撇着茶沫,不耐的开口:“杜阁老问话呢,还不回话!”
俨然副审问犯人的口吻,但此时此刻,绝不宜去计较什么,封旭起身揖礼,恭谨答道:“回阁老,确确实实不是。”
杜江犹疑片刻,慢慢踱到封旭的身边,声音透著悲凉:“五十年,宦海波澜,老夫直以为会死在儿厌恶的眼光中,倒没想到,又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太后默然听着,仿佛只是听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唯有自己知道,淡淡垂下眼睛挡住渐渐的心酸,心有戚戚,斗些年,不是不兔死狐悲的。
“事出突然,还望王爷原谅老臣刚刚的失仪。”杜江又缓缓踱回理石书案前,眼陡地花,案上书本、笔镇、纸砚搅成团,脚下不禁歪,几乎是跌倒在椅上,银白的鬚眉瑟瑟微颤。
所有人惊,陈启封旭忙要上前,却被杜江扬手止住:“您和昌王爷先回避到外室。”
陈启张嘴还待要什么,却见杜江虽老迈不堪哀恸欲绝,但是眼里却是泄底,阴狠的眼神将陈启震震,只老老实实的封旭出去。
杜府书房外室,楠木冰梅八角退光漆绿的月牙落地罩,南面通是明窗,百竿凤尾竹,映着纱窗,都成浓绿。
外室未设火盆,可陈启来来回回焦躁间,出密密麻麻头汗,封旭却连眉都不曾动下。
也不知过多久,陈启到底忍不住:“太静,怎么声音也没有?”随即想到什么,陡地在封旭面前站住身,极低的声音惊道:“不会是毒发作?!”
封旭手指在黄梨木制的桌子上面扣两扣,缓声道:“不可能,陈瑞亲口过,蝎蛛毒五日后方见效力,绝不会么快,再还有杜阁老,怎么也不会对自己父亲……”
话到最后封旭却打个寒颤,后背的寒毛根根都竖起来,再顾不得什么,直直来到书房外,高声道:“阁老!阁老!”
将晓未晓五更,满院中森森竹影,鸦雀无声,唯有雪白的影子轻轻翻拂在窗纱上,希希莎莎响。细看时,竟是雪花。
接着又是片!
接着又是片!
“下雪!”几声惊喜的尖音在远远处几乎同时响起。
个冬日无雪,却在今日落下。封旭则丝毫觉不出欢喜,落雪么大庄事里面却毫无声息,心里慢慢生出几分不妙,再不犹豫推门闯进书房。
定睛看,惊出身冷汗。
李原雍趴在地上,暗青的便袍与屋樑上吊下来的几盏灯笼辉映,惨淡成片。
陈启上前,将李原雍反转过来,他脸上青白交错,探探鼻下和颈侧,竟是气息也没有。
陈启面色先白后红,尔后重重跌坐在地上:“没用蝎蛛毒,们到底小看……”
封旭阵头昏眼花,只得扶住墙。歪在上首的太师椅中的李太后此时却挣扎抬起头,双眸满是淋漓的血色,金钗玉摇落地,半蓬头发散开来覆在脸上,跟着的人起,止不住地哆嗦着。
“败棋……”
僵硬十指鹰爪似的朝空中虚爪着,那样的力道骨节都在发白,似要生生撕碎着什么。但随即,便没声息。
封旭呆住,好半晌才想起杜江。
杜江仍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只静静歪头,静到封旭的心“唰”地下,停跳拍,手里哆嗦着,整个人都苍白得失血色般,快步来到桌案前疾呼道:“阁老!!阁老!!!”
杜江的头软软的垂著,上半身也软软的靠在椅子上,封旭蹲下去,捧起他的头,扯下他的根头髮伸到他的鼻孔前,那根头髮纹丝未动。
看着眼前透出丝尸青苍老面孔,任谁都不敢相信那是前刻还在身旁运筹帷幄的人,封旭微眯眼睛,手指慢慢扼在掌心:“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放过……”
陈启脸色苍白,心底涌起阵寒意,踉跄后退,脚下不知是被何物绊绊,险些坐到地,狼狈之至:“封旭,们完,们完……陈瑞、陈瑞是杜江忠心耿耿的条狗,若知道杜江死……们完……”
封旭心里狠狠的缩下,暗暗咬牙。
语成谶,他们确实败。
脑中浮起的依旧还是那双桃花般的眼眸,孩子般……原来,自己从未曾看透过。原来,切的算计都不过又落入算计,盘棋,自以为盘活眼,只差上步便可全胜。可是毕竟封荣更胜筹,明明暗暗布下杀招,子子交织成网,自己避无可避的落进败局之中。到头来,陷入死地。
昏昏沉沉站着,败棋……败棋……败棋……李太后临死前句话在脑中不住盘旋,四面八方潮水似的涌过来冲他叫嚣。
切都像是个笑话。
蔚蓝的眼中,泛出腥红,心中,骨子里,无不在叫嚣,在血肉之躯上顿挫拉磨,可是却连丝毫的声音都出不来。
蓦然,封旭意识到,它意味着什么。
“不错,们是走步败棋。们原想不透,为何封荣么多年对李杜两氏隐忍不发,还要处处做荒唐奢侈,麻痹他们,筹出银钱以谋后定。”
他脸色阴狠,愈笑愈烈,是透着妖青的诡异:“们错就错在未曾领会‘均衡’两字。李杜两氏相持多年盐道河工吏部塞外,处处势均力敌。贸贸然除去,国库的亏空,边疆的战事,都会倾覆掉整个陈国!要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陈启猛的站起身来,死盯住封旭,看着他双唇颤抖,却是毫无声息,过会才道:“些有什么用!都晚!”
声音已经支离破碎。
“晚也比杜子溪到死也不知道的强!杜子溪自以为连自己父亲都毒死是为封荣斩草除根,其实是下步比们更加惨败的步!”封旭笑意面孔下子扭曲狰狞,再不见往日力持镇静:“封荣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皇后会愚蠢的做到种地步,对们是生机!他跟李氏杜氏牵连甚深,步步怎能不心机营营,他是守。而们,谋朝篡位,是‘夺’!原就没那些个忌讳!”
陈启顿时静下来。
咣当而开的门,风若狂号,在房内的灯烛摇曳,那簇火焰,明灭不定,满是透着妖异的鬼魅,
冲进来的李嬷嬷倒抽口气,尖锐而短促的声:“太后!!!”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分外的清晰。
陈启呆楞还未反应过来时,封旭已俯身自靴中抽出匕首,反过手来,刀刃朝李嬷嬷的肩颈处直直扎下,刀刃几乎嵌在血肉里。
样的刺法极为讲究,杀人几乎不见血迹,还是陈瑞亲自教授。
封旭松手时,李嬷嬷直坠到上桐油的青砖地上。
那边陈启方反应过来,抓起茶盏,猛喝上几口,上等碧罗春此刻也也不过是当寻常的茶水,哪里品的出来半味道,待到精神略好些,才推开门大声喊道:“万岁毒鸩太后李尚书!毒鸩杜阁老!!!”
风终于吹熄满室灯烛,烛为灯火命,灰飞烟尽袅绕起的黑丝缠身。
封旭眼中滑落滴泪,映着他瞳眸的颜色,小小的幽蓝。
门外大雪纷扬,仍是渐渐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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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重伤,回坤泰宫救治,封荣打发人来问询,医药等物什,体贴仔细从却始终不见人影。
御医匆匆而来,又匆匆去钦勤殿回禀。
静到极处时,纷纷落雪深深覆盖在宫殿的飞檐,琉璃瓦上,阵近,阵远,清晰听在耳中。
痛。
胸口内浸透刀刃翻剐的尖锐。
“娘娘!”
的耳畔似乎只余下宫人的低泣声。
重重叠叠的宫阙,无数垂幔在香墨眸前打开,下刻在身后合拢,幅又幅,不知尽头。
最深处,有捧小小的橘色,融化几许暗晕,替床上生气也没有的子,指个归处。
香墨走到床边:“爱他吗?”
“……那么爱他吗……”颤抖的声音中几乎带着那么丝恶意。
躺在床上的杜子溪缓缓张开眼,琉璃朱鸟莲花灯燃着,莲花琉璃重瓣十色,灯光层层染染,第重苏木红,第二重上是鹅黄,最后晕于佛青。只蝴蝶,为光所引,拼命的扑过来,撞在琉璃上,滑落下来却仍不肯放弃,再撞过去。
看到个场景,杜子溪立刻笑开。香墨是第次看到样笑,跟封荣如此相似,稚子样。
“瞧,是蝴蝶……”
香墨淡淡扫眼:“那是蛾子。”
杜子溪勉力支起身,不解问道:“蛾子?”
香墨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堵;转过头去,:“蝴蝶于白飞行,蛾子则爱夜间出没,尤其喜欢扑火。它们虽然很像,但是蛾子更丑,更低劣,也更愚蠢。”
杜子溪微微的笑:“不知道,从没人告诉过。”
是下的国母,是杜氏的长千金,琴棋书画无不精,自幼便被督导谋略心计,却从没有人告诉最普通的切。
所以,不知道。
可是,另些事,早就知晓。
“很久以前就知道……所爱的人……如果他被人刺杀时候,定会冲过去保护他,他定会……”
杜子溪呼吸始终是急促的,腮边渐渐殷红,似是刚刚润开的胭脂:“他会毫不犹豫的用刀剑把的胸口刺穿,然后刺进敌人的身体。”
面上仍旧微笑,用种小小的温柔,是飞蛾扑火,倾尽最后丝气息,哪怕就样死去,甘然赴死。
“他没有做错什么,爱他,自然希望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甚至是驱除风雨!可以成为他的棋,去完成他自己所作不到的事情……哪怕是弃子,便觉得很幸福……”
人生朝为红颜,夕成白骨,幸福总是短暂的措手不及,可是终究是抓住。
琉璃朱鸟莲花灯,烛光映出仿佛层层霓色的波浪蔓延在冰冷的湖水,波波蔓延开去,雕梁,画栋,窗纹,长廊,不放每个角落。
继续笑着,面上被晃得尽是虹彩:“因为,能够为他如此的人,只有……”
香墨站在那里,漫不经心的,夜宴时散乱开的发未来得及挽起,不过是随意束在身后,浓偶有那么几络,顺着水碧色的衣衫,垂落于绣着金翅鸟的迭迭裙纹中。
杜子溪也望住香墨,的手掌下,包扎后的伤口不住渗出血,已经打透白布。
熏香绕着竹帘,缥缈地流散开,迷朦模糊,恍惚时几乎以为置身黄泉地的陌生客。
是只熬干烛,惨白得怕人,早就没生气。随时会黯然熄灭,挣扎得无比辛苦只是在等待着什么,强自支撑着。
时,宫婢进来在耳畔耳语片刻。待含泪的宫婢退下,殿内就又只剩下香墨和杜子溪两人。
窗半开,风寒飒飒侵入肌肤,几片雪花从斜探入内,还未来得及落在地上,便悄然细碎。
杜子溪收敛笑意:“杜江死,李原雍死,李太后也死……可是青王和还没有……到底是小看们……
微微抬首,像尊冷淡的白瓷。
“快死。”
云清风淡的几个字,没有波澜。
却逼得香墨后退步。
“为求让他们喝下无色无味且验不出的剧毒,也随着饮。现在不过是和日常服的毒,毒性相抵,硬撑阵罢。也就是,被他推出去前,已经是死人。么会不会少可怜、同情?”
香墨惊得心上大乱:“杜子溪,谁同情!”
世间那么多人,独独不会同情杜子溪。
人人都只当是枚弃子,生死不过股掌之间。人人都想要死,想要活下去那么难,那么难才能活下来……对于个如此轻易就放弃自己性命的人,若同情杜子溪,情何以堪?
伤重不治,杜子溪的眼丧失大半光线,朦朦胧胧的角,刺眼的光亮毫无章法地射进来。眨下眼,不自觉的,抹微笑浮上来,未经世事的清浅真:“如此而已。”
浸透雪光的夜晚,做着雪样的梦。
慢慢地躺下,慢慢地将头倚在龙凤合卺枕上,慢慢地合上双眸。
恍惚中,知道有双冰冷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温柔地没有任何温度。
那只飞蛾终于冲进灯火中,黛色翅膀,眨眼间簌簌烧成灰烬。
殿外风雪漫,飞檐犹如雪雕,悬挂着无数由小小的铃,响得淡淡漫漫。
香墨突地想起,杜子溪最喜欢的水碧色,就如的性子,藤萝样柔顺,磐石样坚硬。
可,到死都是身正红。
光大亮,钦勤殿外,树木冰霜冻结,变成巨大的蜡台。香墨进殿,方进恭谨戒惧地拦住,低声道:“夫人,万岁睡。”
香墨眉细细地皱起,藏不住的倦乏,还未开口,柱后就传来声轻咳,方进抬头,沐浴着雪光的柱子,活像是白骨似的,将德保掩得只余下浅浅淡淡的浮影。
方进忙又转身下去。
待无人,香墨方开口道:“他都知道?”
德保整个人都隐在柱影中,神色模糊:“太后、皇后薨;阁老、李大人的病故,万岁都知道。东西已交给方进,让他呈给青王。”
香墨头,无声地走近内殿,屏退众人,自己搬张靠椅置於床前。
封荣身子背对着,明亮旭日用细腻的笔触描个冬晨中的晕影,长长的发绢般,顺着倾流满榻。雪白的内衫,绣着嫩椿的织红腰带松散地垂落下来。
香墨欲开口,却仿佛被人扼住喉咙,不出话来,也挣扎不开。最后,还是垂眸轻语:“直觉得皇后很像当年的太后,杜子溪又那么爱,却偏偏冷着……就仿佛当年的太后对……”
凝红长带,嫩椿羽锦,他躺卧穆燕织锦茵褥上,静静地沉眠。只能望见他手中紧紧攥枝殷红的展翅凤簪——按规制,那是只有皇后才能佩戴的饰物。
“其实,是个可怜人。自幼便没有可以亲近可以信任的人,于是只会对着镜子话,日复日,年复年。渐渐,除自己,谁也不再相信。”
“清楚知道,自己从不是例外。”
往事总是不期然的浮在眼前,但并不是他们在大陈宫内耳鬓厮磨的两千多个日夜。偏偏是陈王府时,还只是个仰人鼻息的奴婢。风清的日子,习惯采摘晨晓时的指甲桃,研成丹寇,慢慢地在甲上描摹。
那时的窗上挂枚风铃,铃下红锦结成的流苏,无风犹颤。他总会偷偷溜来找,执意拿起染笔,笔划,勾出那朵的嫩红椿。
那么孩子的侧颜,专注,干净。有时,他会感觉到的目光,微偏过头来,笑得悄然无声。
往事如同茧般,缠得渐渐恍惚。
远远处声轻咳,香墨陡地惊醒。
封荣仍旧睡得平稳,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心狂跳如急鼓,无声的喘着气。
“而的目的也很简单,只是活下去。”
只是要活下去,为燕脂,代替燕脂活下去。哪怕路再艰难,也要活出两个人的人生。个念头占据填满,再容不得半其它。
可是,对别人来讲那么简单的事,却对格外的难。
“祭时,求皇后保性命,待到真的未死时,又明知露中有毒,让喝下。”
“反反复复,多少次……不舍得死,又必须死!”
眼前半拢的床帐上,丝线抹挑,绣出千百只蝴蝶。香墨有恍惚,不由偏神,蝴蝶锦绣的翅舒展,攀向枝梢高高的红椿。
上元夜,人约黄昏后,放下河灯:“愿封荣生平安。”
封荣望住轻柔地笑:“望香墨快乐无忧。”
再眨眼,无碍是青白日的梦,不再觅得。
那个扑火的人已经死,而绝不会像杜子溪样,心甘情愿的任由人摆布自己的性命。
当日,当时,以飨客之身,献於陈瑞随兴玩物,从那时,便是颗棋子,可有可无。
可,绝不会死!
定要活下去!!!
跨出钦勤殿时,极不好,乌云掩日,风雪盈门,嘶吼的仿佛能掀屋顶去。
雪地上迤逦出长长的道影,封旭似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见香墨出来笑,自袖内拿出明黄布包,展开竟是道圣旨,笑道:“其他不要紧的,也不读,可知道最后条就是鸩毒墨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