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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解,一向拘谨的赛明军,但觉心头澄明宽敞,很愿意落落大方地表达自己的一份心肯意愿。她说:“我其实也怕应酬,但有人一齐共赴难关,就不成难关了。”
谢适文喜出望外,约好赛明军说:“这个周末,准七时半,我来接你。”
明军点点头。
适文以极轻快的脚步,走上他的座驾。
谁知明军又回转头来,叫住了他,问:“很隆重的一个场合吗?我要穿什么衣服才合规矩?”
谢适文朗声答:“有什么穿什么,不必紧张。”
这以后的几天,赛明军的生活非常忙碌,她一直要跟那负责新百货商场建筑图则的谢氏地产高级职员,清楚她交代会议上提出了、又彼此都同意要研究的建议,留在建煌集团的时间比较少。
黄昏,她一定拨电话给小图,看有没有特别的口讯和要签批的文件。
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了左思程的消息,他根本连口讯都没有留给赛明军。
当疲累的一天过去,赛明军将日中发生的事遂一记起来分析时,明军不禁对左思程的这种忽冷忽热、忽晴忽雨的脾气叹气。
真有三岁定八十这回事吧?
从前跟左思程相处时,每一宗他提出的要求,赛明军必须答允;每一件他规定的事情,赛明军必须遵行。偶有不同的意见,或打算变个法子来做,左思程就让赛明军看他的脸色,不瞅不睬好一阵子,直压迫得赛明军让了步,或甚而加倍顺从,以逗他高兴才作罢。
自从那次左思程约会赛明军之后,他一直沉寂至今,没有再作任何表示。
这代表他不满被拒绝约会?代表他放弃对明军的期望与要求?
赛明军心上有一点点不自在;然,骚扰她的情绪还不至于太严重。
也许,这些年来,事业上的历练,使明军习惯自己应拥有独立的意愿、思维、裁决。不能被对手或旁的人,在未提出充分理由之前,过分左右自己的意志与判断。
赛明军坚持,在跟左思程再续前缘一事上,应该再慎重考虑,明军其实觉得左思程有点笨。如果他真的非常渴望跟自己复合,不是这样一团急惊风似,席卷而来,令人措手不及。
毕竟,她已经没有他,而好好的生活了几年。又因岁月如梭,长时间的分离,令最亲密的人都会变得陌生。
赛明军心上不错仍一直有一个清晰而微弱的期望:左思程会回到自己身边来。但当愿望突然在自己毫无准备下实现时,仍需要一个短短的缓冲期,才可以平安接受下来。
明军想,也许像那些至希望发达的人,忽然一朝醒来,人家告诉他已中了六合彩了。不是不高兴、不是不震荡、不是不接纳,而是要先待惊魂甫定之后,好好整理自己的感觉,才会去领奖,才会去享用。
左思程如果会制造一些自然的机会,令他们的距离先缩短了,关系由疏离复现亲切,感情由冷漠而变温软,一切就好办得多。
且,实实在在的,左思程那令出如山、旨在必得的盛势,生了一点点相反效果,令赛明军却步不前。
周末,很快来临。
明军没有忘记是晚的约会。
她最要率先安排的不是什么发饰服装,而是她的小小嘉晖。
假日其实是应该属于孩子的,故而明军尽量用下午时间陪伴嘉晖,带他到游艇会去。
建煌集团的高级职员都可以享用游艇会的会员服务,故而明军带嘉晖去用午膳。然后,再陪他在游泳池内嬉戏一会,才将嘉晖交托给黄小兰和她妈妈去。
当母子俩尽兴而回时,隔壁黄妈听到了开门声,慌忙探头外望,连忙叫住了赛明军:“有人送来两大包礼物呢,你们不在,我代收了,这就拿过来给你们吧!”
当赛明军跟儿子一齐拆阅礼物时,差不多要同时惊叫。
送给明军的是一袭月白色软缎的古典式晚服,漂亮矜贵高雅得叫人忍不住要往身上穿去。低低的领口,大大方方的露出了净白无骨的颈与肩,细腰微微一束,裙子向两旁撒开来,造就了一重高雅的架势。
整件衣服的款式,极其简单。然,非常美丽。
穿在一个美丽的人儿身上,更添多很多很多很多倍的美丽,要叫穿的人、看的人都晕眩。
小嘉晖瞪着眼,看住自己那艳绝人寰似的母亲,也一时间呆了,才晓得挥动手上的模型玩具,大声嚷:“妈妈,你看我获得什么?”
明军蹲下来,抱住嘉晖:“你真要好好的向谢叔叔致谢,看,这么精致的玩具,甚至并非妈妈的经济能力可以负担得起。”
“为什么谢叔叔如此慷慨?”嘉晖歪着头问。
“因为他认为自己约会妈妈,会令嘉晖寂寞,故而作出补偿。”
“谢叔叔可以不停约会你,我不介意。”
童言无忌,赛明军差点笑得呛死。
当她在车子内,把嘉晖这两句说话告诉谢适文时,大家又再笑至眼角湿濡,不能自已。
“不错,嘉晖是太高兴了。但,还这么小,就利害分明,真是!”明军半开玩笑式的慨叹。
“不怕,取之以其道,是聪明的表现。”
“我们不应该接受你的礼物。尤其是这袭新衣。”明军是诚恳的。
“我不要你为了一次半次的应酬,而要作无谓的花费,我知道如今女性服装,价值不菲。”
明军身上的这一袭晚礼服,怕起码是她的三五个月薪金了。
“我其实并没有打算买新衣赴会。”
“现今是两全其美的了,其余的问题就不值得顾虑了吧!”
当他们抵达餐舞会现场时,明军就更明白,更感谢谢适文的心意。
一整个酒店大礼堂的嘉宾,全是城内顶尖儿的工商政界人物,争妍斗丽,互相辉映。
往那种衣香鬓影、翠明珠亮的气势内一站,要觉着自己没有被旁的人比了下去,是完全不容易的,竞争是太激烈了。
然,赛明军所到之处,都是无敌的。
男士们固然漂来极之友善甚而热情的目光,就是女士,那种妒羡交替的神情,只平白地为赛明军加添声威。
她活像一尊美丽而不宜触摸的玉观音,只微笑而祥和地接受着人们的尊敬与崇拜无可否认,人靠衣装,那一袭怕是价值连城的晚礼服把她托衬得如此无懈可击。
全是谢适文的周到。
正如他自己曾说过的,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应该由前者肩负照顾责任。
他当然不好意思邀请女伴赴餐舞会,而又不照顾她的需要。
谢适文在跟嘉宾应酬的缝隙时间内,仍不忘低声问赛明军:“没有闷着你吧?”
“怎么会?既高兴热闹又增广见闻。”
“要是你不答应捱这场义气,我其中一位妹妹就遭殃了,找不到舞伴,我往往就要她陪我赴会,她可是怕得要死。不比我最小的一个妹妹,恨不得夜夜笙歌,晚晚应酬,对于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她俩是一个避之则吉,一个趋之若鹜。我比较中立。”
“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看,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们来了。”
随着谢适文的目光望过去,赛明军看到左思程夫妇手拖着手地走进来。
谢适元一身的珠光宝气,颈项上围了一条金澄澄钻链,还附带一颗巨极、足有二十克拉或以上的黄色钻石。耳环、手镯、戒指,全部配套,完完全全的富贵迫人,灿烂夺目。
奇怪的是,当她站到赛明军身边去时,赛明军半点没有被比下去。
两个女人的姿色品味不只是清俗高下有别,而且明军脸相上慈祥平和,跟谢适元那嚣张跋扈的神态,实在令看官们不期然有舒适与厌烦的两种不同感受。
若不是赛明军看到左思程的出现,心头有种不能自已的惶恐不安,面部表情比较生硬,表现就更出色了。
毕竟,明军不能轻松的原因,是因为看到左思程望住自己的眼神相当怪异,混合了尴尬、不忿、暧味、欲语还休的感情在一起,变得复杂。
倒是谢适元直毕毕地问她哥哥:“我以为你不要来?”
谢适文没有解释,他只说:“要我给你们介绍吗?这位是我们建煌的同事赛明军小姐,舍妹谢适元。”
赛明军首先伸出手来一握,道:“我们见过面了。”
谢适元对这句话根本不劳反应,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表现,她只转脸继续跟她哥哥讲话。
赛明军是难免有点窘态,尤其是在左思程跟前,似乎就在这一分钟,矮掉了一截。
富贵中人,永远如此不可一世、高高在上,无视旁人吗?
也不见得吧!
谢适文与谢适元是同根而生的两个人,待人接物就有若云泥。
明军想,是不是自己心里头有鬼,故此份外觉得不能跟谢适元比较。
她到底是切切实实从自己手中把左思程抢了过去的女人。
如果有那么一天,左思程放弃谢适元,跟自己再在一起,会不会有一种胜者为王的自豪感,态度立即跟眼前的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谢家小姐无异?
赛明军随即非常肯定,她不会。
这些年来,最积压在心头的感受,原来是一种渗透全身每一个毛孔的疲累。
她只想精神上获得歇息,不再奔波、颠沛、流离、失所、紧张、仓皇、失措。
是的,她只想心上找到寄托,如此而已。
这个寄托,会不会仍是左思程?
那答案似乎是当然。
实则上,赛明军从未曾细心分析考虑。
她只确定一事,如果她可以把自己整个人、整个心停泊在一个能保护她、疼爱她、珍惜她、负责她的男人身上,她会感恩、她会喜悦、她会满足,这种种的情绪决不会聚合幻化而成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赛明军是赛明军,并不是谢适元,或其他任何人。
谢适文兄妹俩在餐舞会上是坐同一桌子的。
赛明军被安排坐在谢适文与左思程中间,当适文将她介绍给其他同台的朋友认识时,其中一位叫马力行医生的,个子高高,模样儿顶爽朗,就大声大气地说:“适文,你这阵子容光焕发,一回香港来就走运了,连舞伴都如此标青。”
谢适文笑着答:“老兄,你说话小心点,场内醒目的小姐多的是,都要来怪你轻此重彼了。
“我来告诉你一个真实笑话,有一次晚宴一围台共十二位朋友,六男六女,某君酒酣饭饱之际,忽然兴奋过暴,情不自禁地说:”今儿个晚上真开心,跟四位国色天香的女士们共晋晚餐,酒不醉人人自醉!“
“结果怎么样?”同桌的人都急着追问。
“结果?”谢适文慢条斯理地答:“一齐强迫那傻小子说出哪四个是倾国倾城的佳丽,害得他无地自容,自讨苦吃。所以,我嘱老马当心点才好!”
众人都乐得哈哈大笑。
只有左思程并不显得太热衷于谢适文的笑话,也只有赛明军留意到他的这个冷淡反应。
当舞会开始时,谢适文急不及待地把明军带下舞池。
明军低声问:“你喜欢跳舞?”
“我喜欢跟喜欢的人跳舞。”
跟着轻轻拥着明军的细腰,把她占据在怀抱里,跳着狐步。
阵阵的发香随着悠和的乐音飘进谢适文的鼻子里,原来是如此温馨浪漫的享受。
两人都无话,只不住的轻轻移动舞步,沉溺在一个第三者不能擅自闯进的、属于他们彼此的宁静世界里。
过了很久很久,明军可以感觉到适文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似乎要借助那股力量传送一个什么信息。
明军是过来人,她明白。
有微微的慌张,同时也有微微的陶醉。
这是可喜的一个现象吧?
“明军!”
当乐台上演奏着一支《齐瓦哥医生》的电影主题曲“吾爱在一方”时,适文这样叫了她一声。
明军抬起头,望住对方。
适文说:“如果从今晚开始,我要不停约会你,再不以其他公事为借口,只为想见你而约会你,你会答应我吗?”
明军没有回话,她只让谢适文以一种非常宝贵她的态度,重新把她纳入怀中。
当舞会有个半场休息,举行什么抽奖节目的当儿,谢适文牵着明军的手,把她带回座位去。
只须留意,就必看到赛明军两颊似泛了桃花,顿现酡红。
漂亮得令人目为之眩,心为之醉。
注意明军的,除了谢适文,还有左思程。
抽奖节目告终,音乐再度扬起来时,没想到左思程会站起来,对赛明军说:“轮到我请你跳只舞了,赏面吗?”
赛明军没有理由不站起来。
她被左思程握着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曾几何时,她跟左思程也有过很多很多这样的、只属于两个人的欢乐时光,中间容不下外头世界的任何人与事。
然,现今是不同了。
赛明军深切地体会到,她有甚多的顾虑,那起码已包括在场的另外两个人,谢适文与谢适元。
她显然的精神不集中,有一点点跟不上左思程的舞步。
左思程问:“什么令你如此的战战兢兢?是我,抑或是他?”
赛明军愣然。她料想不到,对方会如此明目张胆的问。
叫她怎么回答呢?
她只好推搪:“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左思程坚持说:“经过了多天的考虑,怎么样?你决定下来了没有。”
“思程,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绝对简单,只要你愿意。明天,向建煌递辞职信,我给你们母子俩另找一间舒适的房子,在赤柱好不好?在那儿,我有一所自置的小洋房,环境相当的清静,以后的起居生活,我一力肩承,谢适元不会知道。”
这就是那么简单的答案了。
赛明军没有作声,她既迷惘,又清醒。
在这一刻,她依然无法辨别自己对左思程的感情。毕竟那已是种下经年的苦果,很难在极短时间之内连根拔起。
然,对于左思程的要求,是否正确,或说得公平一点,是否她之所愿,明军是清楚不过了。
她并不认为自己应该以无名无分的一个含糊身分生活下去。
她固然热爱自己的工作,也舍不得放弃那份因工作带来的自豪与安全感。
尤其是后者。经过这些年的挣扎,赛明军知道最可靠的人,还是自己。
这个思想如果是无可奈何的、悲凉的、幽怨的,也叫没法子的事了。
人往往因自己的际遇而定夺自己的信仰。
“思程,我的职业得来不易,请勿要求我辞职。”
“你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那份工?”
“思程,怪人须有理,你不以为自己的指摘或揣测,是稍为过分?”
“明军,我舍不得你,还有,我的骨肉。”
唉!明军在心内叹气,这么动听的说话,为何早不说呢,迟至今时今日,选一个如此龌龊的时候环境才说,真是太叫人听着难过了。
“我们还有时间,反正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明军这样说。
跟着音乐停止了,明军示意要走回座位去。
“要回家去了吗?”谢适文站起来迎回了赛明军。
明军点点头。
“夜了。”
于是谢适文风度翩翩的向在座各人道晚安,轻轻搀扶着明军的臂膀,走出了礼堂。
回到家门口,谢适文问:“明天是假日,你跟儿子一定有节目。”
“还没有订下来,可是陪伴他是一定的。”
“可否让我参加你们的行列。”
明军心内有无限的安慰,谢适文完全晓得尊重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这是重要的。
“好。欢迎你,相信嘉晖一定会很高兴。
赛明军的猜测完全正确。
翌日一早,谢适文就开车来接她们母子。一上车,适文就说:“今天的节目,由我安排。兴尽而回时,才给我批评指教好不好?”
当然好。
把头枕在汽车内时,赛明军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安乐感。
只为她肯定这一天有人会照顾她,不用她再劳心劳力,而能好好的生活。
汽车风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