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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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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口而出,“你应该向梅令侠学学谈话的艺术。”

“对不起,我不靠一张嘴吃饭。”殷永亨说。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学习,赶紧站起来说:“我走了。”

“别忘了你的诺言。”

我叹口气,“我不会忘记的。”

他犹疑地拉住我,“哈拿一一”

“我明白你为人,我俩之间虽不投缘,但我知道你是忠角。”我说。

他舒出一口气。

回到家。

一开门便听见老胡师傅在那里调弦。

母亲哑哑的低声哼:

“说郎君呀,

我只恨当初无主儿。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青楼女子遭欺辱,

付它一片浪花人渺茫,

悔煞李生薄恨郎……”

我听得呆了。

这是唱我的生母,她一直在吟唱我生母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作为怀念。

我走近去。

“哈拿,”她就小朱砂茶壶里喝一口茶,“又回来了,不开店?”

“关门算了。”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唷,那我这个股东岂非血本无归?”她笑吟吟地说。

“你怎么不睡?”我关心她。

“睡不着哪,哈拿,你又为什么不睡?前尘往事一刹间全回来啦,”她弹弹烟灰,“怎么睡?”

“——后来怎么样?”我没头没脑的问。

但妈妈完全明白。“后来伊无言无语无笑,直到生下你们两个。”

“又后来呢?”

“将你们托付给我,”妈妈叹气,“然后知道我们在联络殷若琴,发言骂我们。”

我的心狂跳,“再后来呢?”

“她得病……去世。”

“什么病?”

妈妈哽咽,“不要再问。”

“不是生病罢?”我摇晃妈妈,“是投河,是不是?她投水自杀了,是不是?”

妈妈巅巍巍的站起来,“你这孩子,算什么呢,竞逼起我来。”说着她的泪水四散弹开,号陶大哭。

我完全明白了。

我看向老胡师傅。

他佯装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他仍然在调弦,但是一双手抖得像筛糠。

我完全明白了。

我狂叫起来,“妈妈。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喊,“妈妈。”

“儿,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与妈妈紧紧搂作一团。

老胡师傅大叫一声,丢下胡琴奔开去。

是夜,我血红着眼躺房中。

马大进来说:“你忘了喂亚斯匹灵。”她探一探身子看我,“哈拿,你又哭了,为了什么?”

我转过身,呜咽:“马大。”

她问:“谁欺侮你?哈拿,我不会放过他,告诉我,让我去咬死他!”

我握着她的手,摇动它,只是说不出话来。

“哈拿,你想我做什么,说罢,什么我都为你做。”

“那么你同我去见一见殷若琴。”

她一呆。我逼切的看着她。

“好的,好的,只此一趟,好了没有?我不会同他说话,我也不会叫他,一切是为你,好了没有?现在你可以停止哭泣了罢?”

我哭得更厉害。

“天,哈拿,你不是一个哭宝宝,我从来没见过你淌泪抹眼的,你是怎么了?我已经答应你啦。”她转过头,“妈,哈拿怎么了?”

“我叫了医生来。”

马大跌脚,“我不管,我去弹琴。”

我不响。

她又来惹我,“不叫亚斯匹灵?”一脸担心。

我循她要求,不得不回敬一句:“尽管一辈子勤练,替郑京和提鞋都不配。”

马大满意的出去。

妈妈说:“你决意不让她知道?”

我摇摇头。

“你们这样相爱,你母在天之灵,亦感安慰。”

我颤声问:“在天之灵,妈妈,真有在天之灵吗?”

“你这孩子,怎么老说些我不能回答的话?”

医生来了,开药给我,替我注射,我昏睡过去。

于事无补,我还是醒来了,体力得到补充,精神略佳,殷永亨在我身边,焦急的看着我。

“没事吧?”他问道。

我撑起来,“马大已答应与我们上医院。”

他松出一口气。

“你只是关心这件事,是不是?”我问。

“不,我也关心你。”他不加思索的说。

听了这句话,我不禁笑出来、他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讨好的话了?

我轻声问:“你知道我生母的终局?”

他把眼睛看向远处,“猜得到。”

“勿告诉马大,她不晓得。”我说。

“也别告诉你父亲,他也不晓得。”

我讶异。

“我们所知……他以为是疾病。”

我忍不住悲愤。

“他很快会随她上到天,一切会成为过去。让他去得安乐一点,在那里,他若碰得到她,她会对他言明一切。”

“是,”我说,“希望如此。但到了那里,尚要见到仇恨的人,真是永远不得解脱的炼狱。”

殷永亨嗤一声笑出来,“哈拿,你的笑话真杀死我,永远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喷出来。”

我们忍不住握紧双手。

“唔哼。”

我一抬头,看到马大。殷永亨吓一跳。

“这么像!”他惊呼。

“我是漂亮的那一个。”马大仰仰头。

殷永亨为之气结。

马大随即说:“你别以为你哄得哈拿就哄得我,我比她聪明。”

我无精打采的说:“别看咱俩长得相像,她是精品,我粗糙得多,上帝造人,不公平如斯。”

马大说:“哈拿,你是怎么了?”

殷永亨问:“可以出发了罢?”

“去哪儿?”我茫然问。

“去医院呀。”马大不耐烦的提醒我。

“哦。”我起身换衣服。

马大替我用毛巾抹面孔,为我梳通头发,结成辫子。

殷永亨在一旁呆视,他喃喃说:“如照镜子,完全一模一样。”

梳洗停当,我们跟殷永亨的车子上路。


  







野孩子04



04

我因为刺激过度,反而不觉得如何,马大却紧张。我握住她的手。

我说:“一会儿你见到他,不用说什么。”她点点头。

病房在三楼,我与马大一路走上去,迎面的医生护士都投来诧异的眼光。马大走得很快,我因腿上不便,因此坠后,殷永亨故意止步等我,我有点感激。

在转角处我看到马大被梅令侠截住说话,我知道他认错了人。

他正在说:“哈拿,你来得刚合时——”

而马大瞪着他。

他随即看到我走上去,张大了嘴,没了声音,看看马大,又看看我,立刻明白是认错马大作我,但是还是禁不住讶异。

我说:“我们自己倒不觉得那么像。”

马大推我一下,在我耳边说:“还寒暄话家常呢?人在哪里?见过好速速走,了件事。”

“跟住我。”殷永亨说。

他推开病房门,一阵药水味冲出来,马大即时皱上眉头。梅令侠紧紧跟在我们身后。

殷若琴喃喃的说:“玉肘、玉珂。”

我问殷永亨,“什么?”

“那是他给你们取的名字。”殷永亨说。

我没好气,马大在一边低低的咒骂:“俗得要命。”

我大力推她一把,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你们过来。”他说。

马大不肯过去,双脚钉住在病房门口。

我自昨天看过他的日记,益发对他的懦弱表示厌恶,并且憎恨他。

“过来。”他不住的恳求着。

马大叫我说话,用手肘碰撞我一下。我们两个人,你挤我,我挤你,谁也没有挪前一步。

终于殷永亨说:“大家坐一会儿罢。”

马大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坐,我要走了。”

“玉珂一一”老人叫她。

马大夺门而出,梅令侠急急跟出去。

殷永亨瞪着她的背影,徒呼荷荷。

我觉得老人在利用他时日无多的悲剧在要挟我们迁就他,最好我与马大一人握住他一只手,直至他上天堂,或是下地狱。

他根本就是这么一个人,有艳福的时候尽享,但即使人人离他而去,他亦有勇气活下来,直到今日。

我并没有拉住马大,有我一个人泥淖深陷也已经足够。

护士进来说:“休息要紧,让病人休息。”意下请我们离开。

我再恨他,也只能够说:“我们改天再来。”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混浊的声音,护士摆手叫我们走。

我们甫出病房,便遇见殷瑟瑟,我没有心思与她斗嘴,向她点点头。

她吃惊,“你不是在医院停车场?”

我说:“那是马大。”

“啊,另外一个。”她今天很善意,“真像,不过她比你漂亮。”

我挤出一个微笑。

“父亲已在弥留阶段。”她说。

“很明显。”殷永亨答道,“没想到进院并没有帮到什么。”

“遗嘱都写好了吧?”殷瑟瑟直接的问。

我很吃惊。

“我不知道。”殷永亨板着面孔说。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殷瑟瑟冷笑一声,“你连他几分几秒要死都晓得。”

“我希望你对你的父亲维持最低限度的尊敬。”

殷瑟瑟不在乎的说:“一个人能获得多少尊敬,由他本身性格造成。”

“他是你的父亲。”

“你也有你的父亲。‘殷’先生,你尊重他吗?”

殷永亨气得面孔惨白,我把他拉着下楼。

到了停车场,只看见梅令侠一个人。

他说:“我替她叫了部车子,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妹?”

我都没有心情回答,与他擦身而过。

“喂,”梅令侠大声说,“我对你们可是客客气气的,你们干吗这样子对我?”

我说:“对不起,大家心情都不好。”

殷永亨忍不住说:“这家人!”

我安慰他,“你也是这家人一分子。”

他点点头,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问:“他……他是怎么心血来潮替我们取了两个新名字的?”

“我也不知道,一个人在临去的时候,脑电波会得产生异样的作用,尤其是他这种情形,服那么多的人参……”

我失声。“人参?真有用?”

他不再说下去。

过一会儿他问:“我送你到商场?”

“我没有做生意已有许多天,我忽然不敢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坐在那间小店内,我想多些与妈妈及马大相处。”

他说:“那么我送你回家。”

我犹疑的问:“你知道你父母是谁?”

他苦笑,“不知道,看到你的痛苦,但愿我一生也不要知道。”

“那你是同情我们的了?”

“哈拿,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比不得瑟瑟与梅令体……”

“好了好了。”我把头在车背上一靠,“靠一张嘴并不见得是大出息。”

他拍拍我的手背,很安慰。

咦,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了朋友?

我不由得从头到脚的再把殷永亨打量一番,他仍然是那个殷实模样(偏偏又姓殷),黎黑的皮肤,中等身材,一本正经的神情及态度,但是今日我们成了朋友。

我瞪着他。

他转过头来问:“干吗?”

这个人,老实得离了谱,我掩住嘴笑。

“很高兴看到你笑。”

“奇怪我在这个时候还笑得出。”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七情六欲时常混在一齐发展。”

我吁出一口气,“他总算见过马大了。”

“马大完全不像你。”

“像——不像,到底怎么回事?”

“外表像个十足,性格上一点也不像,完全两个人。”

“我比较懦弱。”

“不不不,”他连声否认,“怎么会?刚刚相反。”

“相反?”我朝他看去。

“你刚毅,她软弱,再明白没有。”

我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般,张大嘴,看着他,随即说:“你对我们了解还不够深。”

他微笑,“也许。”

到家,我请他上去坐,“反正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办公。”

“不,你们都需要休息。”

我点点头,自己上楼去。

当我看到梅令侠笑眯眯地坐在大厅当中,我简直不相信自己双眼。

我问,“谁叫你来的?”

“马大。”梅令侠说。

“谁?”我问。

“我。”马大说。

“你叫他来干什么?”

“哈拿,当着人家的面孔,你含蓄点好不好?”

梅令侠耸耸肩,“是不是?我早说哈拿没给我好脸色看,你还不相信。”

马大说:“见怪不怪,她给过谁好看脸色?”

梅令侠说:“哈拿,我们可是嫡亲的表兄妹。”

“去你的嫡亲的表兄妹!”我懊恼的说。

“哈拿,他是我的客人。”她提醒我。

我喝着英姐倒给我的茶,“妈妈呢?”

“打牌去了。”马大答。

梅令侠抬起头,“你们家真别致,这挂在门前的绣帐是什么?”

“是家母以前登台时用的,上面绣满‘秋’字,是不是?她艺名粉艳秋。”

“她不过是你的养母。”梅令侠说。

马大礼貌地说:“但在我们心目中,她与生母一样,她真正视我们如己出。”

“那多好。”梅令侠说。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宜加个惊叹符号:那多好!那么美!真是的!噢唷!怎么会!

似乎雨水露珠都会引起他的快乐,至于他的内心是否快乐,那真是天知道。

他那么为遗产担心,看样子不会快乐到什么地方去。

我拾起老胡师傅放在一边的二胡,用手指弹两下。我只爱听老胡师傅的胡琴,有那种味道,苍凉、阅人无数、无一知己、落魄、孤寂、落了单的苦涩滋味。

有时候唱片中的胡琴居然弹出《蓝色多瑙河》,吓得听众。

我闲闲问:“有没有三胡、四胡?”

马大笑,“哈拿真是。”

我的生父要死了。躺在病床上,一天只能见我们一点点时候,他的生命将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却在这里与马大说二胡。

忽然之间,我一口气提不上来,不知道应不应该恨他。

梅令侠还是磨着不肯走,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书报杂志,“谁看这些?《血咒》、《老猫》、《人头恋》,好恐怖的书名。”

我出声,“别批评我的品味。”

“是哈拿,当然是哈拿,”马大笑说,“除出她,谁看那些恐怖的小说?”

我不出声。梅令侠转头问马大:“你看什么?”

“我看《咆吼山庄》。”马大一直笑,“不啦,最近在研究罗伦斯的诗写论文。”

我抱住只垫子,“不是说论文的题目不得重复吗?为什么每个读英国文学的人都研究罗伦斯的诗?近百年下来,也该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为什么不看嘉怕里奥何塞嘉西亚马尔塞斯的作品?”

马大说:“狗口不出象牙。”

我纳闷的说:“我不喜文科,漫无标准,谁最能盖,奖状便落在谁的手中,我喜欢科学。”

马大说:“不要理她。”

我问梅令侠,“你告辞了没有?”

他也黔驴技穷,既然如此,只好站起来说:“我下次再来拜访。”

我几乎没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谢谢。”

马大待他走后,瞪着我说:“你是干吗呀?”

“这个人,离他远一点。”

“他有什么危险?”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况且没听说过要避开有女朋友的男人。”

我问:“你想做冒险家?学堂里放着那么多的男同学,偏偏去惹他,吃饱饭没事做。”

“你管我呢。”她笑着推我一下。

我双手抱着膝,“劝你的话,别当耳边风。”

“殷瑟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美丽。”马大说,“很老很憔悴,晒得太黑。”

我仰起头,在雕花刻字镜子里看看自己、“我今天也很丑。”

“那是你睡眠不足。”

“马大,你只对殷瑟瑟有印象?我们的父亲呢?”

她立刻皱眉头,“如果你肯放过我,我情愿不说这件事。”

“我们也许会承继他的产业。”

“谁在乎,你的口气似殷瑟瑟。”

“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且,我们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马大说:“我不这样想,他滑稽而可笑,不管他叫我什么,我仍然叫裘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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