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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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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说:“她动了真气,我们回去吧。”

又有人咕哝,“师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

“爱骂就骂,一点余地都没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劝道:“别多说了,她也是为我们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艳红这三个字,却已经深深烙入我脑袋。

她有张鹅蛋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白的牙齿,最主要是她那股与众不同的神情,使我为她着迷。

三月十日

十天内,我天天去看粉艳红演戏。

我与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个斯文正经人,但艳红她对我不瞅不睬。

老鹤临走笑我,“玩玩可以,别着狐惑。”

已经太迟了。

粉艳红混身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把我吸引至无底深渊。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周家财雄势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

已经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我们仍然过着一九00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压抑,不能畅顺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见到粉艳红那双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

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整个班子要走埠,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便收拾了一箱轻便的衣物,叫帐房把所有的现款交给我,便跟着班子一起走。

我对家,一点留恋都没有,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顾,呵,或许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蛊般疯狂。

四月二日

艳红一直不给我看好脸色,每个人都感动,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身后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说话,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裤便足够。

四月十五日

南洋商报刊出父亲寻人启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来旅馆同我说:“你回家罢,小红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赖十年都不管用。”

我长叹,这些日子来,我又瘦又憔悴,风尘仆仆,又没个人照顾,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红丝,声音沙哑。

听到小秋这番话,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么好,叫她亲口来跟我说这番话,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叹口气,“她怎么肯来?我也劝过她,快三十岁的人了,也唱到荼薇,还指望什么?人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儿可比,但是谁知道她想什么。”

我低下头。

“这一阵子咱们胡琴师傅得了急病,躺医院里,小红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头问:“她同胡琴师傅——”

“啐!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秋脸红,“小红视班子里每个人如手足。”

我把用剩的钱取出来,交在小秋手中,“你们也很紧,这里有四千美金,拿去做医药费,务必药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睛红红的离开。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为胡琴师傅的住院费急得要当头面与卖戏服。

四月十六日

我睡得很晚才起来,叫了咖啡,独个儿喝,心中踌躇,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家里平静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满足我,但跟戏班在江湖浪迹,又怎么过得一辈子?

他们自香港来,终要回香港去。

我呢?

正在发呆,有人敲房门,进来的是小秋。

她双目通红。

我急问:“是不是胡琴师傅有事?”

“不不,昨夜动了手术,进了私家病房,医生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会很快康复,”

“那你为什么哭?”我问。

“昨夜我把你那笔钱取出来,每个人都高兴得哭了。”小秋说。

我苦笑,才区区四千美金而已。

小秋嗫嚅的说:“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谁?

“我。”一个人转身进来。

我见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红。

一切是注定的,正当我要放弃一切回家去的时候,她来了。

她穿着白色纺绸衫子,胸前别一束白兰,人就像白兰那么美。我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她说:“我现在明白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儿,你的心地很好。”

我傻傻的看着她,欢喜得翻倒。

“殷先生,”她说,“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听了这句话,像是泄了气,坐倒在床角。

四月三十日

以后的日子里,我恋爱了。

爱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觉得花好月圆,我们双双把臂出游,逛尽南洋大小城市。钱花光了,叫家里汇至银行,随钱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讯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们前程充满阴霾,但谁会管这么多?

我这样炽热的爱着小红,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觉得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是什么?

整个班子的人都对我很好。

胡琴师傅出院那一天,为我们奏了一首《庆相逢》。在他们眼中,我与小红已是夫妻。

戏班是浪漫的,四海为家,妆扮着演出,赚够暖饱便转移到新的地方,他们终于要回香港了。

小秋说:“你把小红娶回家罢,我们要回去。跟爹妈商量一下,希望他们能够爱屋及乌。”

我的面孔很苍白。

他们不知道我有妻子,我有女儿。

我不能一辈子逗留在这个热恋的阶段,我需要面对现实,但我没有独立能力,我一切靠家。

我低下头。

小红问我有什么困难,我不敢回答。

戏班终于走了。我与小红租着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来陪我们。

七月十五日

小红有孕。

七月二十日

帐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为三次都汇钱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踪迹,我也没有刻意瞒他们。纸包不住火,已经瞒不胜瞒。

我把小红的事说给他听。

他紫姜般脸,不发一言。

七月廿一日

今天父亲就来了。

叫我回家,开出一张支票,交给小红。

小红不说什么。小秋以为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我在一起苦劝父亲回心转意。

父亲叹口气,说了老实话,“我有什么不肯的事?俗云贤妻美妾,我的子孙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笔款子买机器,生意十划还没有一撇,忽然就给儿子娶妾,如何交代?”

小红变色,问周家是什么人。

“该死!”父亲讶异,“他没告诉你?他骗你?周某是他的丈人!发起威来,我们殷氏吃不消兜着走。”

小红的表情我一生不会忘记。

她先是吃惊,后来一脸不置信,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怨毒,只是怜惜,只一刹那,随即变得刚强如铁,她握紧拳头,转过身子。

父亲搓着手,“这样罢,这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说项,他势力再大,也不能不给我抱孙子呀,谁让他女儿不会生?”

我无地自容,我悲愤莫名地叫:“让小红跟我一起饿死罢。”

小秋哭了,骂我是没有良心的畜牲。

小红一直很平静,她忽然抬起头说:“谁会同你一起饿死?你走罢,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连忙说:“小红,小红,你听我说,我殷若琴一一”

她打断我,“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走罢,你同我走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受了大打击之后,行动的确会得反常,但像她这样平静却是少有,好比暴风雨前夕棕榈树的叶子连动都不动,使我害怕。

父亲及帐房先生拉起我,“走罢,我们走罢。”

我含着眼泪,“小秋一一”

小秋手足无措。

艳红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角,转过头来,抛一个媚眼,如同在戏台上,她曼声腻答答的说:“你走罢,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她摔一摔青莲色的手帕子,便转进房间去。

我们被她这失常的举止震住,父亲忙不迭的拉起我,“这时不走,还待何时?”

“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

“她说有就有?不知多少风尘女子用这种伎俩来瞒蔽客人,勒索金钱。”

他们两个人架起我两条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经跟着小红进屋里去了。

帐房先生哄着我说:“不是跟你说来日方长?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机器运到,非要周老爷垫钱不可,这样大的关系,你担得了?”

父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罢,我求求你,顶多过一阵子再来,已经放下生活费,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

就这样,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日

回到家来,一切如旧。

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丈人替父亲垫付了机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

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内心的笑过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双目通红,也不敢睡觉,挨得累得筋疲力尽,一合上眼睛,便看见艳红来找我,她挣扎着,伸长了手,呼唤我,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渐渐陷入流沙,我看着她死亡,我没有救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日记记到这里,已经非常散乱,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使我明白人们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早该死了,免受这种折磨。

我摸着自己的面孔,照镜子,我长得像粉艳红?我身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

我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不必再牵涉到她。

我的内心激动得难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妈妈打了通宵麻将,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妈。”

她眯着眼,“哈拿,你又没睡?”

我干笑,“妈,你还说我呢。”

“我搓牌呀,年纪大的人,岂不应该纵容自己?时日无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岁。”

“哦,到时人人都去了,单剩下我这个老妖精,有啥个意思?”

“妈——”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为什么?是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笔勾销。”

我哭了。“妈妈,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我拉着面孔上的肉,想把脸皮拉下来,“为什么我不像你?”

身后传来马大的声音,“哈拿,你发什么疯?”

我转身,看见刚起床的马大。

马大吓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么搅的,这么萎顿还缠住妈妈,快梳洗呀。”

“你去上学罢,别理我。”我仍然伏在妈妈身上。

妈妈说:“这哈拿,越来越小,就快要吃奶糊。”她伸手拍打着我。

我欲言还休,心头像有野兽在啮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拨电话给殷永亨。

他很了解,“全看过了?”

我反问:“你知道内容?”

“并不知道。”

“你一直有锁匙吗?”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个君子。

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

他又说:“义父在这二十年来,陆续跟我说起过他对你们的思念之情。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苦涩的说:“我母亲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出来吃杯咖啡罢。”他说道。

我可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好意,天晓得我需要这杯咖啡,我问:“可以来接我?”

“自然。十五分钟后在你楼下。”

我把脸深深埋在手心中,亚斯匹灵跳过来,我把它紧紧拥在怀内。

马大走过,她问:“哈拿,你在恋爱吗?为什么神情那么痛苦?唉呀,沙皮狗是打狗,你怎么老把它抱在怀内?当心你心理变态,那只狗也心理变态。”

我抬起头来,“马大。”

“什么事?”

“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我说。

“发神经。”

“真的,请过来。”我疲倦的伸出双臂。

她咕咕的笑着走近,我将她紧紧的抱住。

我们有同样的身材、皮肤、五官,抱住她,仿佛像抱住自己,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时候,我们便渴望对方的身体,好像能在对方身上得到能里。

她很担心,“哈拿,你真的没事?”

“没有,马大,老人渴望见你,你肯去吗?”

她摇头,“不,哈拿,我说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愿牵涉到他们家的事,你看,你是为他们憔悴,是不是?我不肯,无论世人怎么说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爱我妈妈,我不会见外。”

“你铁石心肠。”

“随你怎么说。”

楼下有汽车号角声传上来。

马大毫无心肝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咦,谁?大清早来按号?追女友毫无耐心。”她伏在窗台去看,“咦,这不是殷家的人?”她转过身子来,“哈拿,”一面孔的讶异,“他是来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过手袋,准备下楼。

“你连头发都没梳,哈拿一一”

我到楼下,拉开车门,上了殷永亨的车。

看到他沉实稳定的脸,我已经安下一半的心。

“很不高兴?”他轻声道。

“嗯。活到二十多岁才发现自己的身世,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我握着双手。

“应该冷静点处理这件事。”他劝我。

我苦笑,“我父母都不是冷静的人,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液,你叫我怎么好好处理这些事?”

“可是你一直在安宁的环境长大……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是个快乐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说:“我有种感觉,好日子已经离我们而去。小时候老听母亲念主祷文:不叫我们遇见灾难,救我们脱离凶恶,不甚了了,现在才明白其中逼切之意。”

“别害怕,即使有苦难,也已成为过去,义父的病……一切恩怨已烟消云散。”

我捧着热咖啡杯,大口大口喝着。

“马大几时上医院见他?”殷永亨问。

“她不肯去。”我说。

“什么?”殷永亨挑起一条浓眉。

我无奈的说:“如果我身无残疾,或者可以备两套衣服,换上另一件去见他,自称马大。”

殷永亨不悦:“你到这种时候还这么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马大带到他跟前,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我骂:“我做不到。为什么你老像条忠心的狗?殷永亨,为什么你只同情殷若琴?”

他冷笑,“如果你是我,自孤儿院中被他打救出来,供书教学,有一头家做栖身之所,你也会把他当你的主人,是,我是一条狗,作为义父忠心的狗,我还认为是一宗荣幸呢。”他停一停,“你妈妈有什么事,你也会为她慷慨就义,是不是?”

我急得走投无路,终于哭了。

“哭!就会哭,遇到事不是哭就是发脾气,女人!眼泪可以洗尽烦恼吗?”

“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我说。

“我只是一条狗,别对我说话,免得人家误会你精通狗语。”他气愤的说。

“我该怎么办?”我绝望的问。

“擦干眼泪,去找你的妹妹,叫她去见父亲。”

“她是个很刚愎的女孩子。”我提醒殷永亨。

“你以为你不是?”他回答,“你们是孪生子,不是吗?”

我出不了声。

过很久我说:“我恨你。在你出现之前,我们一家子可没有一点烦恼。”

“对不起,我破坏了童话世界的安宁,惊扰了小白雪公主,好了罢?”他言语间一点不饶放我。

他与梅令侠简直是两个极端,梅言语如蜜,能把最大的波浪安抚宁静,令最大的恼怒化为虚无,但是他……

我冲口而出,“你应该向梅令侠学学谈话的艺术。”

“对不起,我不靠一张嘴吃饭。”殷永亨说。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学习,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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